一
大哥第一次來我家那天,下著小雨,深秋的雨被風吹打在臉上竟已是透心涼。
進門,大哥將一大麻袋從肩上卸下,拿衣袖往臉上使勁地擦,白襯衫全貼在了身上。見我愣著,他就朝我尷尬地一笑,非洲難民樣。
我趕忙將大哥拉進屋,他一邊換鞋一邊對我解釋,來時沒什么可帶的,家里種的花生,還沒有曬干,你最喜歡吃的。
趁著大哥說話的空,我將那袋花生拖向廚房。花生比我想像的要重得多,大哥冒雨扛著這么重的東西跑了近百里路來看我,可真難為了他。
中午的時候,先生回來了,帶著他幾個要好的同事。看著他們海闊天空神聊,大哥自是插不上只言片語。他逗了兒子一會兒,就來到廚房幫我做菜。
現在你在家還做飯啊?見大哥切菜的刀法純熟,我隨口問道。
是啊,你知道你嫂子那人做什么事兒都沒有一點耐性,做出的飯菜也是沒有啥味道的。外公外婆年紀大了,雖然天天粗茶淡飯的,但還是要經常給他們改改口味。
大哥淡淡的一席話讓我無語。
午飯時,先生和同事在餐廳吃,我和大哥還有兒子就把飯局轉移到了客廳。一向不喜食葷的兒子那天卻對一盤兔肉大快朵頤。那些兔肉是特意招待大哥的,見兒子貪吃,大哥就把我夾到他碗內的肉又一一夾給兒子。
好吃嗎?大哥歪頭問兒子。
好吃!兒子歡喜得鼓起了腮幫子。
好好,寶寶愛吃就好,下次回去舅舅也給你做!大哥恍如小孩。
二
大哥走后的當晚,我輾轉難眠,就同先生商量著想在城里給大哥找份工作。大哥雖文化不高,但他誠懇勤勞,在城里可以憑力氣吃飯,盡管苦點累點,但至少可以免受田間的風吹日曬。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對大哥來說也是旱澇保收了。
我的想法,先生也贊同,第二天一早就聯系到了有自己廠子的一個同學。
事情特別順利,那家廠子碰巧正在招兵買馬,大哥略通電工原理,可以到廠里做電工,有3個月的培訓期,除去吃住,一個月還有600元的生活費,這對于大哥來說,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
大哥就過來了。卻不料,3個月培訓期滿后,先生同學的電話就打到了家里。大哥說是回家看看竟一去不返。先生的同學說,你們也知道廠里花了這么大力氣集中培訓是投入不少財力的,再說電工這份工作也不是誰都能去做的。又問,他真的是你們親哥嗎?我忙說是,這還能有假的。同學就嘟囔,咱們可都是自己人,你們可別騙我,他對別人說只是你老家的一個親戚。
大哥怎么會這樣啊?還說是老家親戚?先生有些生氣,可我了解大哥,知道他這樣說,是不想得到額外照顧。可他不回來,莫非家里有了什么事?
三
我是第二天乘車回鄉(xiāng)下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外婆病重。癱瘓在床8年之久的外婆也許已時日不多。坐在外婆床前,大哥哀哀地說,那晚夢到外婆召他,他就趕回了,回來后忙著給外婆看病,忘了給廠里打招呼。說完,大哥從柜里取出兩千元錢交給我,說,這錢你給廠里送去,算是賠償,都怪哥不好,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忙問,你不打算去廠里了?大哥低下頭就說,外婆病成這樣,需要人照料,外公年紀也大了,我怕是出不去了。
半個月后,外婆去世了。那天二哥也回來了。二哥這次回來,一是參加外婆的葬禮,二是籌錢。二哥一直都是父母的驕傲,大學畢業(yè)后考研,研究生畢業(yè)后就留在了北京。這次回來籌錢是要買房,他討了個研究生女友,兩人擬買下房后就結婚。
家里傾盡所有也只是為他湊了近8萬元錢,但這些錢還不夠他購房的首付。就在全家為此事愁眉不展之時,大哥送來了2萬元錢。這錢是大哥種了半輩子莊稼一點一滴攢下的。
二哥不肯要大哥的錢,大哥生氣了,說,都是自家兄弟,困難時幫一把就過去了。哥在鄉(xiāng)下有這幾畝地什么時候都餓不著,再說哥還承包了別人的十多畝地呢!
二哥握著大哥的手哭了。
四
外婆去世后不久,外公竟也病倒了。小時候,外婆和外公都格外疼我。為了照顧他,我請假帶了兒子住了下來。
那段日子里,我和兒子每天都會吃到大哥親手做的可口的飯菜,只是兒子又開始挑食。那天下午,侍候外公睡下后,大哥就一個人扛著一張破漁網出去了,直到傍晚才一跛一跛地趕回來。大哥光著上身,褲腿挽得高高的,左手抱著漁網,右手提著一只已奄奄一息的野兔。大哥進家門就叫著嫂子生火,自己在院子里的水井邊洗胳膊腿上的斑斑血跡。他說,前天看到有只野兔鉆進了村邊的亂墳崗,就懷疑里面有兔子窩,今天一去,果然野兔就出現了。當時著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貪嘴的兒子終于吃到了大哥給他做的兔子肉。
一個月后,外公去世了。大哥為外公舉辦了隆重的葬禮,村里人都說外公外婆好福氣,養(yǎng)了這么孝順的外孫。那天,聽到大哥對人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心意,是林子和生子湊的錢。回去我問大哥,明明是你自己一個人的錢,你這樣,我心里更過意不去。大哥說,你也知道我的錢都給你二哥買房了。這些,都是你倆平時回來貼補我的,我沒有花。
我聽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五
外公外婆去世后,大哥開始變得精神恍惚。去醫(yī)院治療,效果也不明顯。他的身體也不太好了,干不了重活,常常發(fā)呆。
過春節(jié)時,送上技校的侄子回家,大哥坐在村口的柳樹下接我們。
我要兒子叫舅舅。兒子怯怯地看了大哥一眼,小聲叫了一聲。大哥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蘋果遞了過來,兒子看了看,卻把它扔到了地上。
我一著急,拉過兒子抬手就打。大哥推開我,一把就將兒子攬在懷里。我心疼地撿起那個蘋果在衣服上擦擦,大哥說,吃吧,吃!是哥給你留的。
我狠狠地咬了一口。
好吃吧?大哥拍拍我的頭。
我用力地點頭,淚水就洶涌而下。
(寒江雪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