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迪拜頭一天,匆忙而斷續的采訪,令我一時難以概括對這里的印象。夜深人靜,閉上雙眼,出現在我眼前的是這樣一幅圖景:灰蒙蒙的天際,影影綽綽矗立起龐然大物,高聳入云,這時你耳邊一定傳來當地人的介紹:“建成之后,這將是全世界最(高?大?豪華?)的(酒店?住宅樓?購物中心?)。”
迪拜就是一個大工地。不同于北京,這里的每項工程幾乎都是“世界之最”。迪拜酋長穆罕默德說,沒人記得住第二,迪拜只能做第一。
旅游部官員哈馬德說,迪拜的發展歷史上有兩個轉折點,一是發現石油,二是發現石油快沒了。20世紀70年代阿聯酋發現石油,也為迪拜的發展找到“第一桶金”。而實際上,迪拜的石油資源并不豐富,目前石油收入只占整個國民經濟的6%。更多財富,還是依靠港口貿易和旅游業積累。
意識到石油不是永恒的財源,現任酋長穆罕默德將連通歐亞的迪拜定位為“世界級城市”。世界級城市得有個世界級標志,正如艾菲爾鐵塔之于巴黎。于是有了“阿拉伯之塔”,全世界最豪華的酒店,現行星級標準已經無法衡量它,人們稱它“七星酒店”。外形似漲滿的船帆,從哪個角度看,都覺得它似迪拜士氣鼓漲,揚帆出海,于是人們也稱它“帆船”。落成后,它比艾菲爾鐵塔更高。
“阿拉伯之塔”建成之前,簡單些的世界地圖上也許不會標出“迪拜”,而現在,許多人不知道阿聯酋,卻知道“帆船酒店”,知道迪拜。“阿拉伯之塔”把迪拜的名字寫上了地圖。有了這筆無形資產,誰還在乎酒店本身賺不賺錢呢。
七星
入住七星酒店前,我同一名偶遇的澳大利亞人有以下一番對話。
“你們是記者?”她挑挑眉毛說。跟香港差不多,迪拜是個絕對拜金的地方。早就有人提醒我,迪拜人,不分國籍,“只識衣衫不認人”。
“是,我們到迪拜來拍專題片。”
“你們住哪里啊?”
“阿拉伯之塔,那家所謂的‘七星酒店’。”
“噢?是嗎?”她的嘴忽然張大,眼珠直勾勾瞪著我,“你喜歡那家酒店嗎?里面什么樣子?”
這時輪到我把眉毛一挑,身子倒向椅背:“說實話,外觀還行,內部裝飾呢,黃金太多了。你知道,沒什么顏色能跟黃金配得好。嗯,不是我的風格。”她的眼睛更大了。
這就是“七星酒店”,遠比住宿更重要的功能,是拿來炫耀。外部造型靈動輕盈,彌漫著現代氣息。而內部恰恰相反,大量使用黃金和象征海洋的深藍,凝重富貴,線條從清真寺穹頂和古阿拉伯城堡抽象而來,中東元素無處不在。
英國籍管家介紹房間菜單有300多種菜品,全球最多;枕頭有26種,功效各異。可我想到的是任菜品繁多,肚里只能容下兩三種,一夜也只能依偎一只枕頭入眠。設施算不上最先進,但細節盡顯鋪張,如包金的門框。管家說,酒店提供從機場到房間的直升機或勞斯萊斯接送服務,房間電話傳真隨客人不同而更換,確保隱私。
次日因采訪需要,我實際上在豪華床上只睡了三五個小時,便繼續趕路。沒覺得因為親密接觸了一夜“七星”,走在路上的感覺就有什么不同。越來越明白莊子說的,世界之大,擁有的永遠只是兩只腳板大小的土地。但同事說,我們對“七星”無享受感,關鍵在于不夠富有。對于那些有錢人而言,“七星”極大滿足了他們對物質的擁有感。
這天,在MSN上碰到一個國內朋友,說到我身在迪拜,他立即打出兩個字:“天堂。”
我詫異地跟進一個問號,他又加三個字:“富人的。”
氣質
我對迪拜印象的改變,開始于當地華人旅行社的陳琳。她說她在迪拜找到了家,臉上閃動著幸福。“如果我在北京,家里是不會同意我找外省人的。我年紀不小了,他們總勸我趕緊結婚,可能會湊和。可這里,大家都是‘外國人’,這種自由和寬松的氣氛下,我才找到了愛人,而且他挺優秀的。”
在迪拜,本國人不足20%,其余是來自200多個國家的外國人。在這個阿拉伯城市,其實很少機會講阿拉伯語,使用最多的是印度語、烏爾都語。迪拜的外籍打工仔通常都會多種語言。
在迪拜,我第一次在中東見到印度神廟,而且緊挨著一座清真寺。
我相信,一座城市的氣質,決定了你在其中會完成什么事情。
淑容醫生在這里生活了9年,問她在迪拜找到了什么,答:“自由。”她的前半生在希臘和美國度過,這個回答令我疑惑:“難道是連在美國和希臘都沒有的自由嗎?”“不一樣。在美國,病人走進我的診所,我都得考慮一下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話別說錯了;這里的政治氣氛太弱了……”
從臺灣來這里的韓,原先是美國生物學博士。我問他,迪拜會不會缺少文化生活。“不會的,恰恰相反,昨天我還去欣賞了Jazz。我夫人喜歡古典音樂,這里也有很多。不過,迪拜還沒有自己的Opera House(歌劇院),聽說已經在規劃中。”我相信,那又會是一個什么“世界之最”。
于是,設計了兩個問題,問采訪到的所有人:“你從哪里來?”“在迪拜找到了什么?”
英國人說,在迪拜找到了“陽光”。英倫冬天太難熬。10歲的女兒在這里接受純正的英國教育,最好的朋友是日本人,還會講些日語了。
一對來自福建的年輕中國夫婦在此皈依伊斯蘭教。“我們在這里找到了信仰,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斯里蘭卡司機說,在迪拜找到了工作,找到了錢。盡管很辛苦,但他很慶幸下一代可以在這里受教育。
灼熱的工地上,印度工人說,在迪拜每月收入700第拉罕姆,比在印度多一些,而事實上在印度根本找不到工作。
有人說,在迪拜找到了一切。杭州老板裴菲虹說,我是來尋夢的,至今還沒找到,繼續找。
真的,每個人都喜歡迪拜,很奇怪。
來處
從迪拜市內開車40多分鐘,就到達你想像中的中東沙漠。廣袤無垠,溫柔決絕。不見了天際線上的紛亂,一丸酡日,光暈里若隱若現的電線桿,似未斷絕與現代生活的粘連。
沙,是紅色,細膩似水。穆罕默德咧嘴開著車過來。四只輪子事先已經放氣,癟癟的,順著沙漠線條滾動,以免陷落。
“準備好了嗎?”穆罕默德回頭笑笑,我下意識再緊一緊安全帶。一踩油門,沖沙開始。開始之后,就不能踩剎車,否則定會深陷其中。
沙,水花一樣在擋風玻璃前綻開。這時候覺得一個“沖”字實在恰當。順著沙丘方向,最險的幾成90度。
沙漠最精彩之時,在于太陽隱退,月色流動。迪拜沙漠里建起了小小的旅游村落,游客席地而坐,胳膊上露出剛剛涂上的阿拉伯“辛奈”(一種草藥調制的顏料,圖案類似刺青)。烤全羊伺候,游牧民族的鼓點響起。自帶的酒可以藏在桌子下面喝,那是賓主間心照不宣的寬容與尊重。菜過五味,一道光打亮舞臺中心,肚皮舞娘婀娜登場。腰胯扭動,引爆全場。不知是誰及時拿來綴滿珠片的圍巾,分發給席間躍躍欲試的女賓,一起舞上臺來。而舞娘更趨步前移,近至席間,邀男賓同樂。
那晚,我們一行人在沙漠星空下露營。聽當地人講,迪拜城里人如何帶年輕一代回到沙漠,放鷹賽馬,牽引駱駝。年輕人不但為這些傳統運動著迷,在其中還生出一份文化驕傲感。今日迪拜,由沙漠邊一個小漁村發展而來。碧海黃沙,孤鷹駝背,本是“世界級”迪拜,一切夢開始的地方。
(許流蘇摘自《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