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端的殘雪,聲音宏亮、爽朗。正如傳聞中的那樣,她很自信,而且語出驚人。她堅定地、滴水不漏地用“向西方學習”的姿態來闡述筆者的大部分問題。
兩個月前,殘雪文集《殘雪文學觀》面世,在書中殘雪高舉“向西方學習”的旗幟,反復闡述學習西方經典文學中的自我批判與自我分析的精神,及其對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困境的重要性。
引起文壇震撼的是,王蒙、王安憶、格非、阿城等一批當代文壇名家在書中成為反面教材,被殘雪逐一批判,措辭尖銳。實事求是地說,殘雪的觀點不乏武斷之處,但是在中國作家日益蛻變成公關專家的大背景下,這種率直和武斷似乎也有一些正面的意義了。
中國作家太自卑
△羅小艷:在你的新書《殘雪文學觀》中,你談到“當代文學有沒有希望,同我們接受西方文化,向西方經典學習的程度是同步的”。是否可以理解為,中國當代文學如果不學習西方就沒希望?為什么?
●殘雪:就是這樣的。中國文化里缺乏精神的東西,人的精神停留在表面的層次,不會自我批判。人性里面的矛盾、斗爭、自我批判這些都是西方經典文化所具有的,中國從“五四”以來才有這種意識。要想搞成熟的“人的文學”,就必須向西方經典文學學習。
△羅小艷:那你所認識的中國文化是什么樣?
●殘雪:中國文化強調得更多的是天人合一,兒童式的。中國的古典文學作品,即使再怎么優秀,也沒有自我批判與自我分析。沒有的東西我們不能硬要說它有。
△羅小艷:你的新書中,花了不少篇幅去談中國當代作家的自卑情結。怎么理解這種自卑?
●殘雪:學習西方的東西是很費力的,但中國人太懶散,所以也就懶得去學。懶實際上就是一種隱性的自卑,因為難學,就不去學了。
△羅小艷:但也有可能出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自信。
殘雪:那只是場面上是這樣的,實際上是內心的自卑所致。
△羅小艷:相對于中國當代作家的自卑情結,你的自信源自哪里?
●殘雪:我是屬于天生創造力比較強的那種,也與我從小成長的環境有關系。我生活在一個追求理想的家庭氛圍里,而且接受了西方的理想主義,才能一直保持創作力。如果不學習西方文化,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因為我們中國文化里只有自我滿足、自我欣賞,兒童式的,沒什么追求。
“中國文學沒什么希望”
△羅小艷:你在新書中對“文學界對傳統文化的繼承”進行了批判,并點了作家王蒙的名,指出“老王哲學”缺乏現代性。那你認為王蒙在新作《尷尬風流》里探索的中國人之“心”與西方文學創作中強調的“人性”有無相通之處?
●殘雪:沒有相通的地方。王蒙的這本書沒什么意思,講些怎么為人處事的老謀深算的東西。只不過可以看得出,王蒙是個比較善良的人,中國式的善良,心里面想要善良的人。西方不是這樣的,西方是要講究根據的,不是看你心里怎么想,而是憑你做的事情來判斷你。
△羅小艷:目前一批年輕作家如韓寒、郭敬明等的小說很暢銷,談談你的看法。
●殘雪:看的比較少,印象不太好,覺得“幻滅”感比較強。中國文學沒什么希望,尤其是純文學。一方面有純文學作品在國內很難發表的客觀原因;另一方面,在沒有利益可圖的情況下還能堅持創作的人已經很難找到了,青年里有個別的。要作為一生的追求目標,現在的人就會覺得很冒險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缺乏一種理想主義。而我們那一代人,有的比較有理想,不管能否出頭,都愿意去做,而且非做這個不可。現代人很功利了,他們要考慮劃得來不。
“我當然可以超越卡夫卡”
△羅小艷:如果有人認為你的創作是在模仿卡夫卡等西方作家,而又很難超越他們,這樣的創作本身缺乏突破性,你會怎么看待?
●殘雪:對我的創作影響比較大的作家,不只是卡夫卡一個人。他們形成這種看法,只是因為國內對卡夫卡的作品介紹比較多一點,所以就以為我的創作是學卡夫卡的。實際上,只要是西方的經典文學作品,都會有我的作品這種味道。只不過是中國人書讀得太少了,而且沒有讀進去,孤陋寡聞,所以才會專門提出卡夫卡。
我當然可以超越卡夫卡,怎么不能?我們中國人要搞這種文學創作,當然是要超越,要不我們還要搞這個干什么呢?
△羅小艷:你覺得可以在哪些方面超越卡夫卡?
●殘雪:我搞起來肯定就超越啦,也不會有一個先設的理念來指導,只要有那個創作沖動,就會有超越的地方。每一個人都不一樣,假如能夠充分調動自己的原始創造力的話,那肯定是要超越的。而且,作為中國文化來說,幾千年來的潛意識的積累,這是我們中國作家的優勢。但是現當代的中國作家都不愿意要這種優勢,不愿意向西方學習,不去搞這種創作,他們只搞文化的東西,用文化的東西來代替文學的內核和精神。
△羅小艷:你認為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
●殘雪:他們所搞的這種通俗文化容易得到大眾的喝彩,看的人多,賣得也多,但是這種作品只能讓讀者得到表面的滿足,有時還有很大的腐蝕性。
△羅小艷:在你的《藝術復仇》里,魯迅是惟一的中國作家,與西方的博爾赫斯、但丁、莎士比亞、卡夫卡并列,為什么選擇魯迅?為什么只選擇魯迅?
●殘雪:魯迅是那個時代惟一達到新文學創作標準的人,《野草》、《故事新編》中的幾篇是代表,《野草》到今天依舊是最好的新文學作品。但是據我的分析,魯迅的這種創作并不是他的自覺行為,因為那時候他接觸到的西方文學作品不會太多,那應該完全是一種自發的原始創造力,就像心里有鬼似的,一定要表達出來。我覺得我的創作狀態跟魯迅一致,所以我能夠解讀他。
△羅小艷:中老年讀者往往不太能接受你的作品,卻有很多青年殘雪“粉絲”。為何會形成這樣的局面?
●殘雪:年輕人受傳統的束縛要小些,所以更容易喜歡我的作品。我在寫作過程中沒法考慮我的讀者該是什么樣的,因為我進行的是自動寫作,是一種潛意識的寫作,整個人處于一種真空的狀態,把所有的世俗的記憶全都排開。
(藺杰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