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神

一、五代測神

民國初年，廣州城里出了位赫赫有名的測字先生，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尊姓大名，只曉得他的綽號叫“測神”。大凡請他測過字的人，或官或民，不分貴賤，都會嘖嘖贊嘆：“未卜先知，機測如神！”

其實，測神出名早在三十年前，那時還實行科舉制。這年的金秋季節，廣東鄉試結束后，一位叫夏旭光的考生聽說廣州城里有位善于測字算命的先生，很是與眾不同，便邀了幾位同考生一道來測測各自的鄉試結果。他們好不容易在一座城隍廟前尋到了這位測字先生。但見此人年紀輕輕，頦下無須，臉皮蠟黃，貌不驚人，俱都大失所望，相互交換眼色發出一陣哂笑。夏旭光一眼瞥見攤前招貼上赫赫顯目的那八個大字——“五代單傳，測神世家”，不由心下一動，朝身邊的友人悄悄發出了信號：“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不妨一試。”遂挺身而出，上前兩步，朝測字先生拱手一揖：“久聞先生大名，不知能否替我等測出各自的鄉試結果么？”

測神報以微微一笑，朝擺在桌上的紙筆指了指：“請先生命字。”

夏旭光當即提過筆來，揮毫寫了一個“因”字。

測神頓時雙目放彩，臉呈笑容，雙手抱拳，笑聲朗朗：“恭喜！恭喜！先生乃今科解首也，可賀！可賀！”

夏旭光聞言十分激動，緊緊盯住測神不放：“先生不是在蒙我吧？”

測神當即沉下臉來，正色道：“測字無戲言，打謊是欺騙。‘測神’招牌豈是虛言！先生未免太小覷人了！”

夏旭光頓時語塞，急忙道歉：“失敬，失敬，還望先生海涵，并懇請道個周詳。”

測神這才緩過臉色，一字一頓解釋道：“因字拆開，乃口一人，也即國內一人。今科解首不屬足下，又屬何人呢？”

夏旭光經過這么一點撥，頓覺茅塞頓開，興奮異常，連聲道謝。

這么一來，隨同夏旭光一道而來的考生便也來了興致，紛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其中有位姓吳的考生早已沉不住氣了，暗自思忖，一個“因”字便能測出鄉試第一名，簡直是哄鬼！便存心想刁難一下測神，于是搶前一步，奪過筆來，信手也在紙上涂了個“因”字，扔到測神面前，冷笑著：“先生，我也是個‘因’字，該是何種測法呢？”

眾人見狀，都一愣，繼而恍然大悟，人家存心要讓測字先生出洋相呢！便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測神，看他如何應付。

只見測神淡淡一笑，語出驚人：“先生，恕我直言了，此科你恐怕無份了，但后有恩科，可望得志！”

眾人驚愕，吳姓考生氣得面紅耳赤，當即反駁：“先生好一張貧嘴，同樣一個‘因’字，人家名登榜首，而我卻要名落孫山。你今天得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否則可要砸爛你的攤子！”

測神不慌不忙地解釋道：“先生有所不知，雖說同一個‘因’字，但人家的‘因’字是出于無心，而你的‘因’字是出于有心。所以，字相同而意不同，‘因’相同而果不同。”

吳姓考生給堵得啞口無言，只得退過一旁。

斜刺里冷不防又殺出一位手拿折扇的考生，氣昂昂地闖到攤前，用扇子指著這兩個“因”道：“小生也測這個字，請先生來判斷一下。”

眾人見狀又是一愣，這下又有戲看了。測神依然面露微笑，胸有成竹，徐徐點破：“先生，你雖然也是同樣一個‘因’字，結局可不一樣啊！因為你的扇子適加‘因’字之中，乃為困象。你這一生恐怕也就做個秀才吧！”

此語一出，這位考生只覺得滿臉發燒，怒氣填膺。有心想發作起來，又恐遭人譏笑，只好灰溜溜地退下陣來。

據說，后來這三位考生的前程果然如測神所說的，一人成了當科解首，一人名落孫山，一人一直是個秀才。

這樁奇聞傳出以后，測神名聲大噪，慕名前來測字的達官貴人更是絡繹不絕，稱得上門庭若市。

有好事者為此專門對測神的家史作了詳細調查。據說測神的曾曾祖父籍貫蘇州，原來是一個破落戶子弟，因為家中貧困，無法生活，便遁入山中準備自盡。不料竟遇到了一位仙人，聽他訴說了自己的困境后，十分憐憫他，便授給他一本測字的天書。這破落戶子弟回家一試，果然應驗如神。從此，他便擺起了一個測字的攤子，吸引世人，并博得了一個“測神”的綽號。

當時，吳三桂要反叛，向蘇州鎮借餉。蘇州藩司慕天顏為此事躊躇不決，便派人將測神請進府來，并將測字的原因告訴了測神。測神便向藩司打了個拱手：“請大人命字！”這時正好案幾上有一張廢請柬，慕天顏便把請柬翻轉過來，指著柬上的“正”字說：“就測這個字！”

測神隨即回應：“不能借！”

慕天顏大為驚疑：“何解？”

測神侃侃言道：“大人有所不知，這‘正’字近似王字，吳三桂雖說已為一方之王，但王心已亂。況且柬的正面覆放在案幾上，正而反，豈不就是反的征兆?”

慕天顏聞言，默然不語，沉思良久，便讓人賞給了測神十兩紋銀，叮囑道：“事關重大，守口如瓶。”測神自然諾諾連聲。

慕天顏覺得測神測的字雖說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斟酌再三，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終于找了個借口，拒絕吳三桂借餉要求。半年以后，吳三桂果然發兵反叛，很快遭到了朝廷的剿滅。慕天顏為之嚇得心驚膽戰，暗自驚呼，若不是測神點醒，差點要腦袋落地啊！測神的預測果然應驗了，從此名聲大振。

就這樣，測神的天書一代又一代地傳下來了，而且代代都是男丁單傳，代代都是干測字營生，代代都是聞名遐邇，代代打的都是“測神”的招牌。正所謂：好崽好女無須名，一個頂十個。傳到第五代正是清末民初的這位測神了，傳統依然發揚光大。這就不能不令人拍案叫絕，刮目相看。

二、劫“神”拜師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人一出名財運也就接踵而至。測神賺了不少銀子，便在城里蓋了座新房，有人給他送了一個門匾，上書三個熠熠閃光的鍍金字——“測神館”。從此，測神不用外出擺攤了，坐鎮府宅，前來測字的依然絡繹不絕，當然，其中大都是高官富賈，或測升遷，或問財氣。門前天天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測神應接不暇，便又想了個絕招，推說仙人托夢，每天只能測一個字。于是，凡有請求測字的人必須事先預約，付給紋銀，掛號后按次序接納。此舉一出，測神更是身價百倍。

這天清早，測神接待的是一位豹頭虎眼，膀大腰粗的大漢。雖然頭戴禮帽，穿的是藍布長衫，但仍不失彪悍威武之勇。進得門來自報家門姓賈，是做木材生意的，特為傳宗接代一事懇求測神指點迷津。

測神朝對方打量幾眼，便回應道：“請賈老板命字。”

賈老板當即在紙上揮毫寫了一個“武”字。

測神便盯著賈老板正色道：“賈老板，要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賈老板雙目如劍直刺測神，吐字如刀：“真話！”

測神便朝賈老板打了個拱手：“那就恕我頂撞了，賈老板這代無后，自此而止。”

賈老板不露聲，炯炯目光定格在測神的臉上：“請說個清楚，道個明白。”

測神從容若定，緩緩釋疑：“賈老板所命‘武’字，上首乃‘戈’字形，戈為兵器也，說明你的身份并非生意人，而是馳騁沙場的將官！”

此語一出，賈老板身形為之一顫，差點驚呼出聲。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將手一揮：“請先生繼續直言！”

測神將這一場全瞧在眼里，自然心中更有底了，便發起進攻，勢如破竹道：“自古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將官于槍林彈雨中一生無疑殺戮不少，自然有損陰德。你瞧這個‘武’字下首不就是一個‘止’字，到此為止當該絕后了。”

賈老板聽罷，驚得瞠目結舌，作聲不得。半晌才回過神來，朝測神打了個拱手，連聲贊道：“測神果然名不虛傳，咱們后會有期了！”說罷，轉身大踏步而去。

測神卻也將這事不放在心上。不料，黃昏時節，門外突然闖進兩個彪形大漢，二話沒說，掏出一個布袋當頭將測神罩了，還沒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這兩個彪形大漢一人架著一條胳膊推上了一輛黃包車疾馳而去。測神頭部被布袋蒙著，眼前一片黑暗，辨不清東南西北。肚里卻鼓搗開了，這場劫難準與上午的測字有關。

果然，只一頓飯的工夫，黃包車停住了，兩個大漢將測神架下車來，揭去頭上的布袋。測神眼前一亮，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被架進了一座深宅大院。接著耳畔便傳來一陣刺耳的哈哈大笑聲：“測神啊，測神，今天可就委屈你了！”

測神定睛一瞧，果然不出所料，來人正是那位賈老板。這會卻換了一身軍人裝束，竟是一位赳赳武夫，沖著測神連連打著拱手：“恕我賈某一時魯莽，竟用這種辦法將先生請進府來了。”

測神好不氣惱，冷冷回應：“不知長官有何吩咐？”

對方將手一揮，粗喉大嗓地嚷開了：“測神，實不相瞞，賈某的身份還真讓你測著了，老子并非什么鳥木材商，乃是陳炯明大帥手下的一位團長。今天請先生過來有要事相托。不過，在這之前我仍想考一考你，才好委以重任。”

測神感到十分好笑，正色回應：“賈團長，某乃一區區小民，怎敢擔當什么重任。還有什么吩咐，請你盡管張口就是。”

賈團長于是便轉入正題，神秘地對測神附耳言道：“先生，賈某還有一事必須請你釋疑。近日家中小妾病重，生死未知，賈某欽佩足下料事如神，故而懇求能否拆字占卜兇吉。”

測神開口剛與賈團長說上兩句話，旁邊有條黃犬竟沖著他倆一陣狂吠。測神便嘆了口氣長吁一聲：“賈團長，貴妾已經西歸瑤池了！”

賈團長一愣，隨即生氣地斥道：“胡說！你字還沒拈，怎么知道生死？”

測神嘿嘿一笑，解釋道：“賈團長，這玄機奧妙無窮，你怎么能夠破解呢？剛才我的口與你的口交談，則為兩口。然而突然旁邊躥出一條犬來。兩口之下加一條犬，豈不構成了一個‘哭’字。男兒有淚不輕流，只因未到傷心處。這一哭，自然必是喪事無疑。”

賈團長聽罷，不禁又是好一陣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原來他的小妾并非染病在床，乃是與他的勤務兵早已勾搭成奸，昨天剛好讓賈團長撞上了，盛怒之下，兩槍將這對風流鴛鴦給報銷了。想不到今天卻讓測神測了正著，這莽夫怎能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測神瞧著賈團長一直呆愣著沒作聲，臉色不斷地變化著，心中頓時感到有點忐忑不安。暗自思忖，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與這種丘八打交道，恐怕兇多吉少，還是趁早脫身。于是便朝賈團長深深鞠了一躬，央求道：“賈團長還有何吩咐，要是沒有的話，老朽就要回家了。”

賈團長突然仰頭發出一陣野狼似的嚎笑：“測神啊，測神，你今天進了賈某的軍營，便休想脫身了！”

測神大驚失色，惶恐問道：“賈團長，小的沖撞你了，還望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千萬請您諒解。”

賈團長一見嚇著了測神，急忙又放下臉來和顏悅色地安慰道：“測神老兄，你千萬別誤會，也不必害怕。賈某不但不會加害于你，還要與你結拜為兄弟，封你為軍師，不，而今叫參謀長。”

“啊！”測神又是一驚，頓覺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自古好男不當兵，更何況與這赳赳武夫拜把子，豈不成了送肉上砧板，伴虎而眠。測神心里這么想，嘴上卻不敢說出來，只是囁嚅道：“賈團長乃赫赫風云人物，老朽不過是下里巴人，雞毛怎能與鳳毛并駕齊驅，莫要拆殺老朽！”

“哈哈哈……”賈團長又是一陣狂笑，吐字如刀，“賈某說一不二，潑水難收，就這么定了！”

測神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便又想出了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托詞道：“既然承蒙賈團長錯愛，老朽這就回家收拾一番，轉身再返回來。”

“不！”賈團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斷然拒絕，“從進入這條門起，你就是我的人了。還留戀那個家干什么？你那妻兒老小我會派人保護，逐月送去你的餉銀。不愁吃，不愁穿，還用擔心什么？你只管時刻呆在我身邊，賈某會像劉備對待諸葛亮那樣誠心誠意向你討教求計。功成之日，說不定你也能來個姜子牙遇文王——老行時。封妻蔭子，澤福后人，何樂而不為？”

好一個赳赳武夫，這番文縐縐的話語倒說得測神坐立不安，心煩意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心中暗暗叫苦，臉色難看極了。半晌才長嘆出聲：“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隨遇而安吧！”

賈團長聞言，馬上擊掌叫好：“中！中！中！三國時有人說孔明與龐統只要能得到其中一個，便能奪得天下。我今天遇到了你這位測神，凡事準能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三、測字追兵

打這起，測神還真成了賈團長身邊形影不離的軍師。賈團長走到那里，測神就必須跟到那里。而且賈團長還給測神配了個勤務兵，寸步不離。明里說是保護和伺候，暗里自然是嚴密監視，防止他潛逃。測神自然心領神會，豈會干出這等傻事。既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文王不也曾經讓紂王幽禁過么？何況自己區區一介草民。他只得這般安慰自己。

那年頭，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哀鴻遍野。而當兵吃糧的大都是抓丁來的，魚龍混雜，參差不齊。一旦戰爭爆發，誰也不愿當炮灰。槍聲未響，人影不見。逃兵現象屢見不鮮，軍閥們為之抓破了頭皮。賈團長的那個團三隊人馬跑了一隊，氣得他七尸暴跳，成天操娘罵爺，卻仍然無濟于事

這天，某連連長氣喘吁吁地趕來報告，說自己手下有一排人馬昨夜集體“失蹤”。賈團長氣得臉色鐵青，怒火填膺，無處發泄，竟從身邊拔出槍來，當場將這位失責的連長崩了。手下人無不嚇得瑟瑟發抖，面無人色。

一旁的測神見狀，也于心不忍，急忙上前悄悄勸解，說是這種作法只怕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恐怕逃兵只會越來越多了。

賈團長瞪了測神一眼，倏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便放下臉色嘻嘻一笑：“我的好軍師，這會兒可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了，既然你測字如神，必定能測出這些逃兵的下落。”

測神一愣，還沒等他回來神來，賈團長便寫了個“鸚”字扔在軍師懷里。

測神被逼無奈，只得緩緩吐言：“鸚鵡，乃是會說話的禽鳥，舌頭伶俐，而身子不會隱藏，終究要被人抓住裝在籠子里。而且是鳥而嬰，羽毛未干，怎么能夠遠逃呢？趕快去攆，也許能追回來。”話音剛落，只見一只麻雀飛過后屋檐，測神頓覺眼前一亮，急忙又補充道：“你們可朝這屋后的東南方向搜索過去，說不定大有希望！”

賈團長大喜望外，便親自騎馬，率領一隊連人馬沿路搜索。不出所料，賈團長他們在十里外的一個小村莊里將正睡得香甜的逃兵統統逮住了。為了殺一儆百，賈團長竟然當著全團士兵的面，將這個排的逃兵槍斃了。

測神盡管竭力勸阻這種不教而誅的作法，甚至跪在賈團長腳下替這些逃兵求情，然而絲毫無效。賈團長心硬如鐵，殺人如麻，這會兒早已聽不進軍師的金玉良言了。測神好不悲痛，屠殺過后，他仰天悲號：“兄弟們，是老朽害了你們啊！老朽罪該萬死，死有余辜啊！”

測神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三國演義》中曹操殺呂伯奢全家的悲慘情景。他頓覺萬箭穿心，痛不欲生。

從此，測神像換了個人似的，雖說仍然跟隨在賈團長的身邊，卻一直像個木頭人似的，沉默不語。真個應了一句老古話：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四、一字擒賊

對于測神的反常態度，賈團長自然也覺察到了。不過，他畢竟是個只會沖鋒陷陣的武夫，有勇無謀，什么都沒朝深處想。只是認為測神書生意氣，性格柔弱，怎么能理解殺雞儆猴，厲叱一人而威懾三軍的屠夫手段呢。以后讓他跟在身邊見多識廣了，也許會習以為常，所以也便不放在心上。這期間戰事緊張，廣東革命東征軍討伐陳炯明軍閥的炮火步步逼近，滾水燙老鼠，賈團長自然也自顧不暇，那有閑心思去考慮雞毛蒜皮的事。

這些有利條件本來給了測神一個脫身潛逃的機會，但是偏偏在這關鍵時刻情況發生了特殊變化。測神被軍營內不少弟兄們給纏住了。

原來，在賈團長集體屠殺逃兵的事件中，測神的仁慈和悲痛深深地感染了大多數官兵，他們打心眼里認定測神是個古道熱腸之人，所以暗中也便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他身上。這番戰事吃緊，軍營內人心渙散，個個厭戰，都想趁機開逃。但又懼怕測神測機如神，萬一給抓回來了，前車有轍，豈不該死？所以，不少人商量妥當便竭力攏住這位軍師，緊緊跟在他的身邊，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不就增加了一層保護色彩。你測神既然隨機應變如神，弟兄們在你身邊不也可以安然無恙？這就叫一根繩子拴兩只螞蚱，你跑不了，我也跑不了。

測神似乎看穿了弟兄們的心思，但他并不點破。因為在這虎狼窩里，他深知稍有不慎便會招致殺身之禍。這樣不僅救不了眾弟兄，也會坑了自己，所以還真得摸著石頭過河。他明里不住地安慰軍心渙散的弟兄，暗里卻一直在尋找集體大逃亡的機會。

炮聲隆隆，火光遍地，賈團長的部隊也被逼了上前沿陣地。廣東革命東征軍的士兵迅猛異常，以摧枯拉朽之勢突破了一道又一道防線，賈團長的部隊傷亡慘重。兵敗如山倒，最后撤退到一個叫西坑的山溝里隱蔽起來。

團部就設在西坑庵里，這里原來是座尼姑庵，這會兒早已人去庵空。賈團長也就只好在此棲身。殘部圍繞著這庵安營扎寨。夜間，狼嚎虎嘯，驚鳥哀鳴，草木皆兵，擾得軍心惶惶，人人提心吊膽，個個夜不能寢。士無斗志，爭求出路。不少人偷偷跑進測神宿營的帳篷，懇求指引光明之道，其中還有幾位營長、連長。

測神眼見條件成熟，機不可失。于是當眾現身說法，讓一位營長命字。營長當場寫了一個“棋”字。測神于是借題發揮，蠱惑人心：“這‘棋’字從木不從石，則是象棋子，非圍棋子。象棋之子越下越少，將帥最終要遭圍困，直至滅亡。而兵卒之眾，只有各自率先過河，突出重圍，方能尋求自己的出路。”

“如此說來，我們早就應該該散伙了？”一位營長疑問道。

“天機不可泄露。”測神神秘地微微一笑。

“渙散軍心，該當可罪！”隨著一聲吼叫，賈團長突然像瘟神似的出現在眾人面前，大伙為之一駭。

賈團長用槍點著測神的鼻尖惡狠狠地號叫：“測神啊，測神，你他媽的想拆老子的臺，老子今天要先拿你祭旗！可笑你測得了人家的未來禍福，卻測不出自己的命運，遺憾啊，可悲啊！”

原來，這賈團長也是夜間難以入眠，半夜起來向測神問計的。不料想無意間撞上了這一幕“策反”情景，他如何不氣沖牛斗，當即從腰間拔出手槍，要將測神一槍崩了。

豈料，這會賈團長的話音剛落，握在手上的手槍卻便被人從背后伸出手來猛地一把奪了過去。賈團長大吃一驚，扭頭一瞧，竟是身邊的馬副團長，不由驚駭萬分：“你……”

馬副團長淡淡一笑，朝身后的兩位營長一努嘴：“給我綁了！”

還沒等賈團長施展開手腳，便被這兩位營長迅速制服，像捆粽子似的給綁住了。

賈團長氣得直翻白眼，喘氣吼叫：“你……你……”

馬副團長嘿嘿一笑：“我是潛伏在你身邊的一位共產黨人！”

眾人一聽先是驚愕，繼而拍掌叫好。原來這位馬副團長還真是一位共產黨人，早就打入了陳炯明軍閥的部隊，暗中做著“策反”工作。他一直在關注著被賈團長劫持來的這位軍師。通過一系列的觀察，認定這是位“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正直人，于是發動部下緊緊向測神靠攏，讓他在關鍵時刻發揮重大作用。這會終于如愿以償。

馬副團長率領這支部隊向革命東征軍投降以后，測神要求重返故里。從此以后，在廣州城里再也不見他露面測字了。據說有人看見他回家后便將那本祖傳的泛黃的測字天書翻出來，向圍觀者解釋道：“我家五代人的精血都消耗在這上面，只可嘆于國于民有弊無利，何苦來哉？決不能再留下拖累后人了！”說完，當眾付之一炬。

這傳聞是真假？無人考察。反正以后再也沒有人看見過那本測字的“天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