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逍遙

相傳，宋大觀年間，清州有一個名叫“懸壺堂”的藥鋪，掌柜乃是一個年近古稀的老者，姓齊名百草，他出身于杏林世家，不僅醫道高明，為人更是宅心仁厚，平時出診或抓藥，若遇富人，收銀絲毫不能少，但若是碰到窮苦人家，卻每每分文不要，因此在當地頗有些名望。

其實，“懸壺堂”和齊百草為世人所知，卻還另有一大原因。因為傳聞，齊百草有一種名叫“一夢逍遙”的奇特毒藥，入水即化無色無味，人若沾嘴便會立時斃命，而死后更是毫無痕跡可查。相傳，有一年清州來了一撥武藝高強的惡匪，打家劫舍無惡不作，一時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官府也是束手無策。一次，土匪青天白日進城掠奪，路經“懸壺堂”時歹意頓生，把“懸壺堂”洗劫一空后大為得意，眾匪見桌上有酒有菜，竟一同坐下痛飲，然談笑間卻突然紛紛倒地，十數人一同斃命，此事在清州轟動一時。后有人開天價向齊百草賣要“一夢逍遙”，但齊百草卻斷然拒絕，就連本地知縣王大人屢次相求，齊百草亦是婉絕。因此，有人說齊百草是知此藥過于毒辣，故而不肯輕易與人，也有人說，齊百草根本就不曾有這種奇藥。雖人言莫衷一是，但齊百草亦是不置可否，倒是給他和“懸壺堂”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齊百草膝下無嗣，僅一個弟子，姓張名云，跟師已有三載，如今已可獨當一面，說起二人師徒緣分，這其中倒還有一段故事。

三年前，齊百草在出診途中，見路旁躺著一個落魄書生，惻隱之心頓生，便扶上馬車，帶回了“懸壺堂”。書生醒來后說，他名叫張云，因趕考途中遭遇強人，盤纏被劫，如今不僅錯過大考之期，而且染病在身，幸得恩人相救。齊百草聽后很感同情，吩咐張云好好養病，待病好后再做打算。然而張云病愈之后，卻不肯離開，他目睹齊百草醫道高明，更能救死扶傷，想起如今官場險惡，便棄了功名之念，欲隨齊百草學習醫術，救世濟人。齊百草見張云不僅知書達理，悟性亦佳，便欣然應允。

數年來，張云勤奮好學，潛心鉆研醫道，在齊百草傳授之余，更是博覽歷代中醫典籍，醫術可說是一日千里，齊百草看在眼中，很感欣慰。

一晃三年過去了，這天，張云突然跪在齊百草跟前，悲聲道：“師父，徒兒已跟師三載，為何師父還是不信任我呢？”齊百草一愣，連忙問明原由，張云道：“師父其他皆能傾囊授予徒兒，卻單單不把您那祖傳毒藥秘方告訴徒兒，難道師父還對徒兒有甚不滿么？”齊百草哈哈一笑，扶起張云說：“我倒是什么事情，原來如此，也罷，今日我便把那藥方告訴你罷了！”

然而，就在數日后的一個清晨，齊百草正驅車出診，卻莫名其妙地被幾個衙役橫路攔下，押到了衙門。

一進衙門，齊百草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只見地上躺著數十具尸體，成百家眷號啕跪哭，哭聲直上云霄，其象慘不忍睹！

齊百草連忙蹲下一一查驗，只見死者尸體皆已冰冷僵硬，然全身既無一處傷痕，亦無任何中毒跡象。齊百草緩緩站起，臉色蒼白起來，因為他心中清若明鏡，這些人，正是死于自己的“一夢逍遙”下！

這時，從衙門內堂出來一個身穿官袍之人，齊百草連忙跪倒在地，這人正是清州王知縣。王知縣看了齊百草一眼，淡淡道：“齊掌柜，本官傳你來，乃因方才據這數十位死者家眷所言，死者均有一共同之處，便是到你‘懸壺堂'去抓過藥。齊掌柜，本官已命仵作查驗，這些人全身無一處傷痕，亦無中毒跡象，能如此殺人于無形者，本官倒想聽聽你有何高見？”

齊百草步履蹣跚，擦了擦額頭的汗，緩緩點頭說：“草民有罪，不錯，這些人皆是死于‘一夢逍遙'之下！”

王知縣目光一凜，冷冷道：“齊掌柜，一夜之間數十條人命，實算得上是開國以來清州第一大命案，本官早就懷疑是你作祟，既然你已供認不諱，倒是省了我一番手腳，來人，暫帶齊掌柜到獄中小住數日吧！”

此事一出，清州百姓頓時沸騰一片，既震且驚，一夜之間竟然出了數十條人命案！又見衙役風風火火趕去“懸壺堂”，把它抄得一干二凈，莫非此事和齊百草有關？

此時，齊百草正靜靜坐在獄中，突見王知縣和一人談笑而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弟子張云，然齊百草此刻已絲毫不覺意外，因為在獄中這半日間，他早已猜透了其中原由。

王知縣笑了笑說：“齊百草，即便有人知曉這數十條人命并非你所害，但‘一夢逍遙'乃是你秘門毒藥，你還有活路么？何況你已招認。當年你敬酒不吃，如今秘方既已到我手中，便怪不得我要灌你罰酒了！”

齊百草漠然問道：“大人，您如此煞費苦心，利用張云從老夫這里得去那‘一夢逍遙'藥方，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王知縣微微一笑，說道：“你問我要這‘一夢逍遙'做甚？既然你是將死之人，與你說了亦是無妨，如今官場黑暗，本官摸爬滾打十數年，本就樹敵不少，若還想平步青云，那就得讓那些與我為敵之人一個個無聲無息消失！再說，如今朝廷朋黨紛爭，明槍暗箭，都巴不得對手早死，只是他們個個都官居極品，不敢堂而皇之砍了別人腦袋而已，若是有一種神藥，能讓對手死得無聲無息，尋不到半點蛛絲馬跡，那，你說會個是什么價？罷了，齊百草，你要怪就得怪你這‘一夢逍遙'太絕！外面那幾十具尸體，一來是本官想試試藥性，二來……”只見他目中兇光畢露，“便是要至你于萬劫不復，從此，這寶貝便只在我一人手中了！”

齊百草聽罷，突然老淚縱橫，如喪考妣般大哭不止。王知縣一愣，隨即冷笑道：“齊百草，如今痛哭為時已晚，你是后悔還是怕死？”齊百草哭聲一頓，卻搖頭道：“都不是，老夫哭的是世道險惡人性泯滅啊！”忽地，他神色一正，“大人，您若是這般想法，那恐怕要令您失望了，那些并非真死，乃是假死，老夫能在頃刻間讓他們一一復活！”

王知縣聽罷，和張云對視一眼，笑道：“齊百草，當年那伙土匪的死法，乃我親眼目睹，亦是我親自安排下葬，如今外面躺的那數十具尸體，我早已細察，如出一轍，你當本官是三歲的黃毛小兒？”

齊百草淡淡一笑道：“大人，藥是一樣，但人卻不一樣，此藥因人而異，您所知的，僅是‘一夢逍遙'皮毛而已，您難道就不想知道它還有何神奇之處么？”

王知縣沉吟片刻說道：“好啊！本官正想見識見識！”向張云一點頭，命衙役把齊百草放了出來。

齊百草掏出幾顆藥丸，一一塞進那些死尸嘴中，而后又在幾處穴位按下。如此這般好一陣，已是忙得滿頭大汗，然地上那數十具尸體卻毫無動靜。齊百草看在眼中，不覺眉頭緊鎖，臉上頓露不解之色。

這時，只聽一旁張云笑道：“師父，您不必費力了，俗話說‘教一路留一路，免得徒弟打師父'，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輕易把真正的‘一夢逍遙'秘方傳授與我，你必要先試探于我，你傳我的，乃是半真半假的藥方，若是我胡作非為，你便像神仙一般站出，一一把中毒者救醒，我說得可對？但這次你錯了，小爺伺候你三年之久卻還不能得手，那只好另尋他法了，實話告訴你，他們中的毒，并非是我依照你教的方子配制的，乃是我在你密室內悄悄拿來的實實在在的毒藥‘一夢逍遙'，我還告訴你，我更是找到了真正‘一夢逍遙'的藥方！這，你沒想到吧？他們永遠也醒不了了，你還是死了這條好心吧！”

齊百草聽了張云的話，默然良久，突然仰頭哈哈大笑：“真的‘一夢逍遙'？好！好！好啊！想不到就為了區區一個毒藥方子，你們竟然如此煞費苦心，不惜一切代價！但對真的‘一夢逍遙'，你們又了解多少呢？”話罷，只見齊百草緩緩拿手指向地面。

王知縣與張云順眼瞧來，大驚失色，只見地下那幾十具“尸體”竟一一站了起來，醒后因不知自身在何處，或哭或罵，鬧成一片。

兩人呆呆地看著，但自己眼前所見的，既非鬼魂，亦非僵尸，的的確確是一個個活人！他們怎么也想不出來，齊百草是如何讓他們復活的，難道張云偷的也不是真正的“一夢逍遙”？

這時，齊百草淡淡一笑，說道：“你們一開始便想錯了，我齊百草壓根就沒有什么奇異的毒藥，這‘一夢逍遙'是毒藥么？不然，它乃是我祖上給一些特定病人動刀時服用的麻藥，服此藥者，三個時辰之后便會如夢初醒，后因此藥有其不當之處，祖上便告誡子孫不得使用，如今他們既然都已醒來，想必是三個時辰已到。其實，當年那伙惡匪，大人還未過三個時辰便把他們入了土，再說，他等惡貫滿淫，我沒必要救他們，那般死法也算是罪有應得罷了。”

齊百草說著緩緩走出大門，突然，又回頭嘆道：“害人終害己呀，我那‘一夢逍遙'是吃得碰不得的……”話罷，佝僂的身影緩緩遠去，而王知縣和張云聽著他這不知所云的話語，只是愣愣地一動不動。

次日，清州城有人傳言，昨日躺在縣衙的幾十具死尸，不知為何竟然都奇跡般地活了，但衙門里卻又出了大事，知縣同一幕僚不知為何，一夜之間全身潰爛而死，究其原因，卻是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