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語花（七篇）

我愛看人

我一直有個習慣——看人，尤其是好看的人。不是粗略地看，而是專注地看。有時發現自己太“直視”了，才偽裝“不經意”地看。

所以有人——特別是年輕的女孩——走進我們的辦公室，我一定抬起頭盯著瞧；等她走了，我還要掉轉頭去看。

走在馬路上，我也常這樣，從迎面遠看到近看到扭過頭甚至轉個身去看。

反正女子看女子，相信不會有人覺得我“惡形惡狀”，我也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合禮節。并非出于欣賞，而是好奇于別人缺陷的那種注視才是無禮的。

當然，看到可看的男士我也看。這也沒什么，對美的欣賞是生而為人的權利。

我也愛看好看的孩子。看孩子最沒有顧忌了，如果在公車上，還可以跟他擠擠眼、摸摸他的頭。

我欣賞陌生人，也一直饒有興味地看天天見面的同事。

我發現自己有個“天賦”，對于“美”比較敏感，常能捕捉到一些別人也許看不出來的美。有些人對于美的要求似乎呆板地局限在五官上，甚至要求臉型必須是怎樣的、皮膚必須是怎樣的、眼睛鼻子又必須如何如何。

合乎“規格”的五官當然很美，但是美應該還有很多“溢”出于五官之外的。所以，我不喜歡有些小說描寫一個美人，便一五一十把她的五官條列出來。一旦陷在那樣的文字中，我就很困擾，想來想去只想象得出一個平面的人，而且很難從那種想象中跳出來。我寧愿作者只點出一點點，其余的讓人去體會。或者分開來講，必要時才提到眼睛或鼻子。這樣，我才不會陷在“形象障”中。

溢于五官之外的美，有些靠長久相處的觀察，有些純粹是一剎那的感覺。有些人的美是聲音的美，有些人的美是手勢的美。有些美表現在眉毛掀落之間，有些美表現在忍俊不禁那一秒，有些美美在清純，有些美美在慧黠……

人看多了，聯想力也比較豐富。我常可以很快說出某人像某人，或某人像某一個卡通人物或某種動物（不是惡意的，我很能欣賞動物的可愛），這樣的聯想經常得到熱烈的共鳴。有一次看一張照片，我

對同事說某人年紀大時就會是這個樣子，她大笑著表示同意。

看人不是我的專利，有時目不轉睛地與迎面而來的女子相看，錯身而過時，我回過頭她也回轉頭，于是相視會心一笑，或不好意思地一笑。

不好意思拒絕

朋友說，因為不好意思拒絕，她買了一套“裝飾用”的大部頭的書。“我們家的書已夠多了，實在不需要那種據說可以使一個家顯得有文化有氣質的書。”她說，“那套書很精美，有珍貴的圖片。花一些錢，自我解嘲幫助臺灣出版業也是好的；可是那種書翻一翻也就夠了，體積那么龐大，連存放都變成一種心理負擔。”

另一個朋友說，也是因為不好意思拒絕，她投了保。“我也不知道保險是不是像我那拉保險的朋友說的那么好；但是害得我這個沒有數字觀念的人花了一上午，算得心煩氣躁還理不出個頭緒，不由要怨

起自己來了。”

因為“不好意思擔絕”，我們常做出違反本意的事；去吃了一頓話不投機的飯，去開了一個空洞無聊的會……也許你也曾想拒絕，你痛苦不堪地，甚至“做賊心虛”地想出一個理由或編造謊言；不幸，這樣的外強中干不堪一擊。因為“不好意思拒絕”，你只好做了不想做的，買了不想買的，送了不想送的；然后才為自己失去的金錢、時間甚至情感而氣惱，懊悔，扼腕嘆息。

幸好偶爾的“不好意思拒絕”也有意外的收獲。我們不妨樂觀地期待它帶來好運。比方不好意思拒絕和朋友合買一張獎券，結果中了特等獎!那時候就輪到善于拒絕的堅強人物頓足了!

不想要的親切感

小時候的我，在姨媽口中是“五姐妹里最難看的一個”，說我“細細長長的，走路像一陣風，又不說話”。

使我那般不得她的“緣”的，恐怕是我的“不說話”。

我當然不至于完全不說話，我只是在長輩面前有口難開罷了。有些小孩嘴巴甜，看著就叫人“喜心翻倒”；而小時候的我，見到有長輩來家，就惶恐不安。因為常常連一聲“阿姨”，都要經過好大一番掙扎才叫得出口。

所以，現在看到羞澀的小女孩，便心有戚戚焉——但是，并沒有“善心”到特別喜歡她們。我也不能免俗地喜歡那些適度活潑大方的小女孩。

成人的嘴巴甜也常占極大的便宜，至少他不必躲在陰暗的角落里；他能讓人一眼便看到他的存在。

沉默是好的，但那應是有選擇的沉靜，而不是無可奈何，啞口無言。有錢人的儉省是滿足的、自由的；窮人的儉省卻是沒有樂趣的必需品。

逞口舌之能的伶牙俐嘴當然不足取；但，如果有幾分口才，能放能收，多么好!在聊閑天的場合，可以談笑風生，叫人歡喜。在正式的場合，有意見表達時，也不必說得結結巴巴，辭不達意；更不必匯積在胸口里，一面怨恨人家不了解你。

歷史上有許多“懷才不遇，抑郁以終”的人，我總是想到他們必是不擅說話的人。口才好的人也可以“懷才不遇”，卻不至“抑郁”至死。

我們的教育目標在“讀書”而不在于“說話”。每次在電視上看到在國際上打球或做其他表演的孩子接受訪問時，我便有一種親切感。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很多“不會說話”的中國人。站在大我的立場，我實在不喜歡這種親切感。

不著陸飛行

常有人說“回憶是年老的象征”。

不見得吧?報紙兒童版上常有小學生寫的“記得我小時候”如何如何呢！

也許我們可以說，一味沉浸在過去，沒有前景的人才是老了。

所謂前景，不一定指成功的事業。在今天感到自己活得有意思，也讓他周圍的人愉快，并且指望明天會同樣好或更好，那便是“前景”了。

反過來說，一個人如果只有今天明天，而無昨天，即使未必老，也是可憐的。那表示他不是記性太差，就是過去了的日子，乏善可陳。

因為，可以在我們腦海中記憶長存的事，十之七八是甜蜜的、有趣的、溫暖的。而那十之二三不愉快的、悲傷的往事，時過境遷，反芻起來，常常另有體會。想起當年的貧困艱苦，我們可以自豪地說：“我熬過來了!”想起年輕時的失戀，我們甚至可以一笑置之，“時間治愈了我，那倒也是人生一段小插曲。”想起我們曾身受的不平，我們也可以從中得到教訓，包括“現在看來，那件事似乎不值得我那么生氣”……

回憶不光可以重溫美麗的往事，也為似嫌單調的“今日”添一點旋律、一點色彩；還可以讓我們從細細咀嚼中體會一些“當時已惘然”的道理。

很多回憶的文章寫得那么動人，正因為它們經過了時間的篩子，濾去了糟粕，留下了菁華。

所以，有往事可資回味，有閑情讓自己的心靈在回憶的港灣做片刻停泊的人，是有福的。而勇往直前，無暇回顧或不屑回顧，則如開著飛機做不著陸的飛行。他不一定會創新記錄，他的行程卻一定比較

乏味，并且人與飛機的“折舊率”，也會高一些。

我愛說我

我很喜歡說我。說我自己，我的家人；我的文章，我的遭遇；我的過去，我的現在；我的我的我的……

有時我一面講一面警惕自己：“沉默是金，你說得太多了。”可是，心中另有一個聲音：“朋友不是稱贊過我的話很生動有趣嗎?我這不能算喋喋不休。”更糟糕的是有時“似乎”悟到別人不想聽了，我仍有一分“破釜沉舟”的決心，“不管怎樣，我非講完不可!你聽定了！”是不是會討人嫌，那一刻我是不管的。

當然，我也有很安靜的時刻；但是當我立意不安靜的時刻，我是不輕易動搖的。不知是不是我的“聽眾”都特別有涵養，他們總是很有風度地傾聽，并且常報以熱烈的反應——共鳴或笑聲，害我更加欲罷不能。

可是有一天，一個朋友說著她失敗的故事，說著她與他的對白，說著她與他的點點滴滴，一副“雖敗猶榮”的躊躇滿志。別人都聽得津津有味，我聽著聽著，卻暴躁起來。我說：“我不要聽!你好像一個有嗅香港腳癖好的人，還強迫我們一起來嗅你的香港腳!”

當時我真為自己能很干脆地拒聽而得意——別人是多么“鄉愿”啊!更為自己居然想得出“嗅香港腳”這么“傳神”的比喻而得意。可是過后想想，我卻為之而汗顏。

我能說我，別人為什么不能?別人能聽我，為什么我不能聽別人?

我的“說我”是生動有趣，別人的“說我”便是枯燥乏味?

我的說我不一定是炫耀，但老實說，也常常“其辭若有撼焉，心則竊喜之”。別人有同樣的心態，你就不耐煩地怪他“嗅香港腳”?

有這么一個反省，以后我就不再說我了?對不起，我仍然愛說我。我不會輕易放棄這么一個做凡人的權利（和通病）；我會盡量說得簡潔動聽。我知道你也愛說你，我耐著性子聽就是了——雖然“明明”你的“說我”沒有我的“說我”有意思。

過早的判決

初中男孩說他但愿明天生病，因為明天學校要帶他們去看一部歷史電影；無故不去以曠課論。“那電影又不好看!而且走路去!從學校走到西門町呢，簡直虐待狂!”

第二天他沒生病，“只好”去看了電影。他意外地發現那部電影很值得看；而且電影院不在西門町，在信義路，距學校不算太遠。

他明白了一個小道理——凡事不要在未明真相前先下斷語。

他還會犯。

我們每個人一次又一次在犯同樣的錯。

我們有時太相信自己的直覺、眼光，有時太相信來自別人的傳言——尤其是“非贊美”的。我們像個不夠格的法官，還沒見到當事人，已先在心中下了于他不利的判決。如果這法官是心胸廣大的，在見到當事人時也有可能整個推翻原判；如果是剛愎自用的，即使發現“似乎”誤判了，仍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來支持原判決。

一次聚會，談到一位作家。座中有兩人說“她”很假，絕不像她文章表現的那么真誠可愛。我問她們見過她沒有?一個說見過，但沒深談；一個說見倒不曾見過。

也許，她們由各方得來的“資料”可以有力地印證她們的觀點；可是我仍然愿意保留存疑的態度。我上過不止一次自己的直覺和別人的傳言的當。我相信自己的觀察敏銳，但還沒敏銳到可以透視人性的地步；我相信來自我朋友的傳言大半是真的，但我愿意設想各種使當事人落于那種傳言的可能情況。我們不是也曾做過一些“情有可原”的錯事?我們不也曾被不明真相的人做了過早的判決?

只是愛現

愛現者，愛表現、愛炫耀也。

炫耀，總是令人討厭的。在窮人面前炫耀你的財富，固然無聊；在凡夫俗子面前炫耀你的學問，也很愚蠢。

可是在朋友同事之間，把一些不會傷人自尊也不至于引起嫉妒的得意事拿出來炫耀，卻是人生一樂。

發表了一篇文章，賣出了一幅畫，或者得到了讀者熱情的來信，為什么不說出來現一現？

兒女考了個好成績，甚至只是說了一句幸而有你詮釋才顯出它哲理的“名言”，為什么不現一現?

買了一件漂亮的衣服，為什么不故作無意地轉個身，引人注目地現一現?

得到了陌生人的贊美，拍了幾張美麗的照片……無一不是可“現”的題材。

這樣的炫耀不是為了自抬身價，只是一時“愛現”。

當一個人情不自禁有這樣的炫耀意識時，常是雙眼發光，欲喜還羞，或者假裝不經意，或者說：“我忽然想起……”其實他已想了好久，只是苦于找不到適當的機會罷了。

當然，也可以很干脆地說：“哎，告訴你們一件開心事……”

我佩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我也害怕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這種人不一定陰險，而可能只是比較含蓄、沉穩或者修養到家；可是一個關不住心中的得意、非把它傾倒出來不可的人，總是比較單純而快樂。敢于把自己的喜悅泄漏出來，正是一種年輕。

（選自臺灣《笑聲如歌》）

·插圖/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