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近一個星期了,那個小女孩一動也不動地跪在那家豪華飯店前,膝蓋下緊壓著一張大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家庭困窘、無錢上學、請求幫助一類的話。這樣的事情早已不新鮮,曾聽說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假扮失學的兒童向社會騙取同情。我每天都經過這里,每天都看到她,但也只是經過和看到。我要趕去豪華飯店附近的一間專賣店,大一的課程不是很多,使得我有空閑時間在那里做兼職,每天從19點至21點。
我向來佩服社會上那些靠勤奮打拼而獲取成功的人,目標堅定,堂堂正正,我時常告誡自己也要像他們一樣活得有價值。我的人生觀決定我不喜歡被別人施舍,也不喜歡施舍他人,我覺得這與富有同情或愛心無關,而是尊嚴。所以,我除了象征性地給那個小女孩20元錢之外,從來沒有想過要資助她。
五月的北方,風依然是涼,傍晚時下起了雨。路上行人紛紛回家,街道一片狼藉。小女孩手里緊緊拽著那張寫滿字的大紙,站在空蕩蕩的的飯店前,一副無比孤單的樣子。我不禁多看了她幾眼,此刻,她也看向了我,童真的雙眼閃爍著無助的淚光。一個看上去就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神色凄涼,用幽幽且哀哀的眼神看著我,我心底不由泛起微微的疼痛。突然,她向我開口:“大姐姐,你能不能給我買個面包呀?”
TWO
我去商店給她買了些面包、香腸和牛奶。她邊吃邊告訴我,她叫陳小芳,11歲,住在一個干涸缺水的陜北山區,這是個我從最詳細的地圖上也未必找得到的地方。她說她家原本就很窮困,讀四年級時,爺爺中風癱瘓在床,爸爸摘野菜時從山上跌下來,因為治療不及時,左腿被迫截肢。為了籌錢,能借的親朋好友都借了,家里稍微值錢的東西也都變賣了,可結果還是欠了三萬多塊的債。那時家里的口糧全靠政府救助,哪還有錢供她上學,就這樣,成績優秀的她輟學了,幫媽媽做那些不屬于她的年齡做的事。
她還告訴我她一直想重新念書,后來無意之中聽說有的孩子被大人領到城市,掙了很多錢,有的孩子還幫家里蓋了新房,她就動心了。趁媽媽不在家時給她留了紙條就偷偷隨別的大人跑了出來。她說:“我沒想過要討很多,真的,只要討夠了上學的錢就行了。”
我輕輕地問道:“你覺得靠這種方法能掙到足夠讓你上學的錢嗎?”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搖了搖頭:“每天討來的錢都要交給帶我出來的大人,他說會幫我寄回家,可我從沒看他寄過。”
在報紙上,我時常看到一些黑心成人利用傷殘和失學兒童進行乞討,以達到他們賺錢目的的報道。陳小芳倘若繼續每天跪在街頭乞討,那么她重新回學校念書的愿望,怕是一輩子也無法實現了,她的人生也將渺茫得一片空白。
想到這里,我心中一激動,從包里掏出準備報托福的500元給了她,還去車站給她買了回家的車票,把她送上了火車。我想能幫她的也就是如此了,我沒有能力對她進行長期資助,還有,我也不是十分相信她說的關于家中情況的話。
THREE
我從未想過再與陳小芳聯系。
一個多月后,學校校報的頭版頭條刊登了一封來自陜北山區的感謝信。大標題是:將愛無私給予山區孩子的大學生!學校還利用資源優勢給我配了照片,一臉雷鋒微笑的模樣。我極為惱火:給我貼上愛心天使的標簽,再搞得路人皆知,以達到讓我不得不資助你繼續上學的目的?沒有想到小小年紀的孩子竟會有如此之深的心機!也許有如此心機的是大人。我很氣憤地給她回信,說我自己的學費也是辛辛苦苦打工才賺來的,沒有多余的錢再資助你,你以后不要再和我有任何的聯系。
將信寄出的剎那間,后悔就涌上了我的心頭——陳小芳表示的只是感謝,并沒有涉及其他,或許她真的只是向我表示謝意,始料不及的是學校拿此事進行炒作。我又何必用如此冰冷傷人的口吻對一個小孩子回信?想到把信取回來,可左右不知怎么做。
信最終是寄走了。我心底渴望陳小芳給我回信,她的解釋,她的訴求,都是會讓我良心不再自我譴責的東西。
日子一如繼往地平靜,陳小芳沒有任何消息。6月的夏天,街道上到處都是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無憂無慮的,吃著冰淇淋在書攤前翻著流行雜志和漫畫書。我想到陳小芳,她重新回到夢想的學校念書了嗎?她家里的困窘情況好轉了嗎?
我內心愧疚,每每在午夜的床頭,輾轉反側。我經常想起那個春雨的傍晚,她滿臉無奈,淚光朦朧地望著我。那樣一個柔弱的孩子,我的信是不是傷害到了她?我是不是在她原本孤苦的肩膀上又加了一道枷鎖?
學校老師開始布置畢業論文,我的選題是:環境與人的和諧發展。這種人文性和時效性很強的選題是無法依靠圖書館的資料來完成的,為了近距離接觸自然環境,我想實地考察。我選擇了去陳小芳的家鄉陜北山區,一方面為我的論文選題尋求最真實的材料,另一方面,想看看現在的陳小芳,也可以說是驗證她所說的話是否屬實。
FOUR
汽車轉了好幾次,終于在一個小鎮上停止。我望向窗外,前面是高大雄偉的山脈,而這個小鎮距陳小芳的家還有60多里。出租車和單騎摩托的師傅一聽是要去陳小芳的家,全都搖頭,說路太不好走,跑一趟所掙的錢還不夠修補車的損失。最后,一個司機經不住我苦苦央求,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條件是我必須加一倍車價。
快到黃昏時,到了陳小芳所居住的山麓。陳小芳的家比她說的還要困窘。破爛的幾間土房,室內幾乎沒有擺設,只有一臺很舊的收音機放在坑頭上,上面貼著某地捐助的紙條。一家四口人,只有她和她媽媽是身體完好四肢健全的人。過度的辛勞在她媽媽臉上刻劃出條條痕跡,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滄桑的臉上露出我在城市從未見過的真誠的笑容。
了解我的身份后,他們一家簡直把我當恩人似的招待。想到之前我對他們的懷疑,之前我對他們的憤怒,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第二天早晨,我還睡在坑頭上,迷糊地聞到了香味。他們把全家惟有的一只雞殺了。陳小芳的媽媽說:“這雞,整天叫個不停,煩得不行,早晚是要殺掉的。”但我清楚地記得,陳小芳曾經和我說,家里的日常開支都是靠雞生蛋賣了錢換來的。他們的這只雞相當于我做的那份兼職。為了招待好偶然施與小惠的一個人,傾其所有,不知現在能有幾人能如此毫不顧慮地做到?
晚上有些寒氣,我不禁打了個噴嚏。她媽媽找出全家最干凈最好的衣服給我穿上。吃飯時,一個勁地往我碗里夾菜,叮囑我要多吃些,說我那樣瘦,如果在這沒吃飽加上路途辛苦會更瘦,回去以后我媽媽會心疼的。我拼命忍住,沒讓淚水溢出眼眶,我沒有告訴她們,從小我爸媽就離婚了,現在他們各自建立了家庭,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上中學以后就獨立生活了,偶爾會回去看望他們,他們對我像客人一樣,禮貌周到,寒暄生疏。我未曾想到,在這個陌生的家庭,我會得到最真摯的溫暖。他們也給了我對善良淳樸的最好理解,使我明白愛都是無私的這個道理。
而我卻一度誤解她們,認為她們想通過不正當手段,騙取他人的同情和錢財。看到她們所生活的環境后,我知道我犯錯了。這里,最好的建筑是政府修建的希望小學,學校讓孩子免交學費,可即使這樣,還是有許多人讀不起。交通閉塞,物質奇缺,土地貧瘠,是這里大人生活孩子讀書的天敵。
因貧窮而讀不起書,不是大人孩子的錯;如果我們有能力資助而不伸手,那就是我們的錯了。
返校告別陳小芳一家時,到處也找不到陳小芳。我看了看手表,說沒時間等她了。剛要走時,一個鄰居的孩子跑來說:“陳小芳掛在樹上下不來了。”
我們急忙隨那個孩子跑去找陳小芳。山頂附近的一個坡子上長了幾棵果樹,零星地結了幾個果子,陳小芳掛在一棵杏樹上。她惶恐地大聲喊叫,樹枝被壓得搖晃著。她爸爸趕緊讓她媽媽去找人和繩子。
不一會兒,來了很多人。有人把繩子的一端系在大石頭上,另一端放下去,一個年輕人順著繩子移到陳小芳身邊,將她綁在繩子上,小芳被拉了下來。
我很生氣,覺得這個孩子看上去像個小大人,做事卻這樣魯莽。我問她:“為了這幾個果子讓你父母擔心著急,讓大家如此慌亂,你不覺得慚愧嗎?”陳小芳驚魂未定地看了我一眼,從口袋里掏出幾個果子遞給我:“大姐姐,我們這里很干燥,我摘果子是給你在車上解渴。”我頓時驚得說不出話。半晌,輕輕握住陳小芳的手,取下我的手表,戴在她的手腕上。我知道昨晚半夜,她偷偷撫摸我放在枕邊的這塊手表。
雖然陳小芳和她父母極力謝絕,我還是決定資助陳小芳的學業,上中學,乃至大學。
列車飛馳,我的手心好像還留著陳小芳的余溫,很柔和,很溫暖。我分明感覺到流淌的血液里增加著新的成分:愛、無私、幫助。我知道,當我和她的手握在一起的剎那,這些成分就在我們之間連綿不絕地傳送。
(責編/洪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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