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似水年華

１

15歲那年，母親參加了知識青年下鄉活動，因為家庭成分不好，弱小的母親常搶著去做些最苦最累且工分又少的活，她想用埋頭苦干來換取鄉親們對自己看法的改變。

一天，幾個知青偷了供銷社的紅糖故意放在母親的屋里，以此來陷害她。當天晚上，母親就被叫到公社去，她哭著爭辯說：“我又沒偷！”，但公社干部最后還是逼著她寫了檢查。母親是個剛烈女子，感覺臉上無光：“人心這么險惡，與其被人冤枉，還不如死了算了！”于是，母親把一塊石頭綁在自己的身上跳進了路邊的池塘里……幸好一位路過的農民把她救了上來，他開導母親說：“你為什么要尋死呢？別人吐口水在你臉上你抹掉就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母親就此打消了輕生的念頭。

18歲那年，母親碰到了一個叫李兵的男人，他給了她溫暖和信任，讓她長期壓抑的情感有了傾訴的地方，有了心跳的感覺。兩個年輕人開始鴻雁傳書，她在信中向他傾訴內心的郁悶和孤獨，他在信中和她談理想、談未來……生活從此不再那么黑暗，不再枯燥乏味，日子也不再那么難熬了，母親第一次品嘗到了水果糖一樣的滋味。

李兵是母親信賴的男人，也是她的精神寄托。但她不敢跟他說出自己的家庭背景，她怕他知道后離開她。相處4年，李兵多次提出要到母親插隊的地方玩，但母親總用各種理由推脫，就連李兵在信中說要跟她談戀愛，母親也刻意回避著。

有一個晚上，李兵對母親說他要回去一趟，而在回去之前他必須見到她，因為他有好多話要跟她說。那個晚上，李兵向母親表白了心底的愛意，母親則哭訴著給他講述了自己的家庭背景，自己的童年和十幾年來內心的孤獨和痛苦……李兵沒想到一個弱女子正承受著這么大的痛苦，動情地摟住她說：“不管你是什么身分，我就是喜歡你……”母親提醒他：“像我這樣的家庭出身，以后招生、招工都沒我的份，我會注定呆在農村一輩子。”他跪在地上海誓山盟：“我一定要娶你，生生死死和你在一起。”此時的母親已是泣不成聲，她抱著他說：“有你這句話，哪怕是我們只有這個晚上在一起我也知足了。”兩個人第一次擁抱在一起，長久被壓抑的激情在瞬間點燃，忘卻了所有的煩惱……

就是在那個晚上，她成了我的母親，而李兵也在那一夜做了我的父親。

第二天，李兵（我得開始稱他為我的父親了）坐上開往城里的船走了。母親等了一個月也沒有我父親的消息，沒有了精神支柱的她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她找到了父親插隊的公社，竟然也沒有他的蹤影。四個月后，她發現自己的腰越來越粗了，干起活來也很吃力。想起那個夜晚，她傻眼了！她一個人悄悄地來到醫院，醫生知道她沒有結婚就懷有身孕后，當場就罵她不要臉。這可怎么辦啊？她通過李兵留下的通信地址找到了父親家里，但父親一家人卻說父親已經死了，把她轟了出來。

回到生產隊，母親把自己關在屋里哭得天昏地暗，她想不明白老天為什么要這樣對她，倒霉的事全讓她一個人攤上了。她每天挑最苦最累的活干，收工后在屋里又蹦又跳，為的就是顛掉肚子里的我。肚子越來越大，她再也不能瞞住外婆，外婆聽后像天都快塌下來一樣嚎啕大哭起來，說：“我們家本來就是夾著尾巴做人，你現在又發生這樣的事。”因為母親沒有單位的證明和結婚證，外婆帶著母親跑了幾家醫院都沒人愿意幫她做人流。三個月過去了，外婆終于找到一位熟人同意幫母親做引產手術，可引出來的我卻是活的。只有3斤多的我看上去很健康，母親下決心不管旁人的眼光和流言蜚語，一定要把我撫養長大。

母親回到插隊的地方，突然多了一個來歷不明的我，她的處境更難了，母親經常因為我而被人嘲弄。可是生活對母親的考驗遠不僅僅是這些：我3歲那年突然呼吸困難，母親和外婆趕緊把我送往醫院，醫生告訴母親說我的病很嚴重，需要及時治療；母親轉身發現外婆嘴唇發紫，一查才知道外婆又有心臟病又有高血壓，得住院觀察。母親感覺像是一下子掉入了萬丈深淵，心里再也找不到支撐的力量了……

２

為了給我和外婆治病，母親決定找個男人嫁了。

鄰居給母親介紹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泥水匠，兩人見了一次面就去領了結婚證。這位善良的農民沒有什么文化，找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妻子，他很知足。他主動提出不要孩子，還答應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為我和外婆治病。母親雖然不愛他，但從心底里感激他：是他給了我所有的愛，給了母親一個屬于自己的家，給了全家人一盞溫暖的燈！母親讓我管這個男人叫爸。

結婚一年后，外婆終于平反了，母親也落實政策回了城，在一家服裝廠做工人。一家人遷到城里過了四五年平靜的生活。可好不容易才有的平靜生活被一張癌癥診斷書打亂了。醫生告訴母親和外婆：家里惟一的男人活不了幾年了。母親痛苦萬分，外婆則追著醫生問：“這病對生育有沒有影響？”因為爸是三代單傳，外婆對母親說：“醫生說他可以生小孩，你們生個小孩吧……一個人要知道有恩報恩，假如我們現在不報的話，以后想報都沒有機會了……”母親開始不同意，外婆便雙膝跪在地上求她，但母親最后還是在外婆的勸說下答應了。這一切，爸都不知道。

爸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提出要和母親離婚，因為他不想拖累我們一家。母親哭著對爸說：“原來我們這么困難都過來了——再說我肚子里還有你的孩子。”母親的話讓爸簡直不敢相信，他高興得淚流滿面，從此不再提離婚的事。

爸的病越來越嚴重，為了籌錢給爸治病，好強的母親辭去了工作，自己辦了個服裝廠。有一次背爸去醫院看病，母親在醫院碰到了一個知青。這位多年杳無音訊的知青告訴母親：李兵——我父親根本沒死，而且一直沒有結婚。但她沒過問父親的情況，她不想讓父親打攪自己現在的生活，她要好好服侍來日不多的丈夫。

有一天，那位知青捎話說我父親要求見母親一面，本來早已遠去的情緒，又在母親心里燃燒起憤怒和決絕的火焰。當父親走到母親跟前時，母親發現一切都不同于她的想象，父親還是那么關心她，心疼她。原來，當父親告訴爺爺奶奶自己心上人的家庭成份后，爺爺奶奶堅決反對，孝順的父親不愿意違拗大人，更不忍心把真實情況告訴我母親，讓她的心靈再次受傷害。思量過后，他決定先去掙錢再來娶母親。于是，父親寫信給母親訴說自己的思念，可惜都石沉大海。放心不下的父親還專門請假到母親家找過母親，但每一次都緊鎖大門。后來，父親遇到了一個知青，知青告訴他母親已經結婚而且有孩子了。從此，父親在心里怨恨母親違背他們的海誓山盟，他想有一天能找到母親當面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這9年時間里，沒有一個女人可以走進他的心里……

原來是天意弄人！第二天，父親來到母親家里，跪在爸的床前叫哥。從母親的嘴里，父親知道這個鄉下男人為我們母女倆吃了很多苦，看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爸，父親除了感激就是想贖罪！于是，父親回到貴州把那邊的公司賣掉后，帶著幾萬塊錢回到了重慶。從此，父親風雨無阻地背著爸到醫院化療、輸液……在父親和母親的精心照料下，爸的病情慢慢有了好轉。

一天，爸把父親叫到床前，淚流滿面地懇求父親：“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你是個好人，我要親眼看見你們結合在一起，這也是我在這個世上惟一的愿望。”“大哥，我決不會答應這個要求……”但爸卻鐵了心，最后竟然以絕食相逼。沒有辦法，母親只有牽起父親的手含淚答應——就在我父親母親結婚后的第二天，爸離開了人世。

父親對我百般呵護，更對母親和爸生下的兒子痛愛有加，而母親也在父親身上找回了當年的感情。上天終于給這些年受盡了磨難的母親以應有的補償，幸福從10年前開始變得豐沛而恒常：父親對她體恤，8歲的弟弟開朗活潑，17歲的我那時也已考入了地區戲劇歌舞團……

今年7月23日是我母親52歲生日，讀大一的弟弟特地趕了回來，我也回到了娘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回想起母親的大半生，都禁不住感嘆唏噓。可母親卻平靜得很，她對著滿目的燭光說：“那是我們那一代人的難，你們現在也有現在的難。人生就像是一條河，曲曲折折是常事。人在彎彎曲曲里活著活著，就活出了力量；河在曲曲彎彎里繞來繞去，總能找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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