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最想測量的是散文的闊度。什么是散文的闊度?我們來打個比喻。比方在一座房屋的建筑中,木匠干的自然是木工活,泥水匠干的自然是泥工活。他們各有分工,互不干涉。而周聞道散文展示給我們的氣象是這位散文家忽略了角色的分工,他在自己想象的空間里經營著整座房子的建構。
尼采、康德、叔本華、柏格森、海德格爾、薩特,任何一個名字都會讓我們心生敬畏而又頭痛不已。我們敬畏的是他們龐大深奧的哲學體系,我們頭痛的也正在于此。讀周聞道那些“解讀哲學大師”的散文,感覺他完全沒有這樣的障礙,他非常輕松就走進了他們的領地,他對他們設置的迷宮視若無睹,就像他是迷宮的主人一樣。
關于哲學與散文的關系,當今散文界一直爭論不休,很多人喜歡把哲學援引到散文中來,卻又極力遮藏。他們這樣做主要是因為他們不自信,要想通過這種方式增加散文的說服力。不過往往又手段拙劣、生硬,就像一個把別人的東西移植到自己花園里,卻還向別人炫耀這是他的寶貝的人。在我看來,散文里是可以有哲學的,但所謂的哲學,并不是說出來的,而是自然表現在文章里的。蘇東坡沒有說過他有什么哲學,梭羅也沒有說過,但我們卻不能不承認他們散文里哲學的宏大。周聞道和前面兩種情況又有不同,他不刻意,也不回避,他對哲學和哲學家的解讀有一種孩童般的純粹和爛漫。
周聞道不但想干哲學家的事,還想干自然科學家的事。一篇《平原要遠行》,他散文的時間軸從遠古洪荒延伸到現在,寫盡了各種各樣在平原上留下過腳印的生物,幾乎就是一篇關于生物進化的學術報告。對構成社會的最基本的元素——“家”的問題研究,大約應該是社會學家的事吧。文學也可以關注,就我看來,《安娜·卡列尼娜》、《簡·愛》、《紅樓夢》等一些文學作品里都曾對“家”做了很深入的研究。但這些作品都是小說,像周聞道這樣,專以散文的形式,以一整本散文集來研究的,就我的閱讀范圍,似乎還沒有見過。而且,他還給“家”下了一個定語,他說,“家”是放“心”的地方!這倒是比很多社會學專著來得透徹的。最近他又在集中寫一系列名叫“官場詞語”的散文,專門研究在官場體制覆蓋下,各種病態的,畸形的現象……
或許有人會認為,周聞道這叫做“不務正業”,寫散文就寫散文,搞學術研究就搞學術研究,以散文的方式搞學術研究,那不相當于努力培養一只雞生出“鴨蛋”嗎?這話表面看起來有些道理,其實是外行。是根本就沒有搞明白散文這一文體的審美內涵。散文的審美內涵是什么?雖然誰也說不清楚,但就我看來,“闊度”應該是一個重要的元素吧。周聞道對散文闊度的追求,體現了他敏銳的洞察力。
周聞道想要測量的第二個問題是散文的方向。最近,周聞道提出了一個“聞道散文”的概念。他說,他提出這個概念,旨在重振散文“文以載道”的優良傳統。他認為,不管是傳統散文的寫作,還是新散文的寫作,都偏離了散文的方向。傳統散文因為屬于特定歷史條件尤其是政治條件的產物,顯得虛假,矯情;新散文更多的是一種技術層面上的翻新,思想內容上的消解,因而從另外一極走向了虛假和矯情。而“聞道散文”是要把散文引到它應該有的那個方向上來。要貼近現實,貼近生活,貼近人的心靈。他對“聞道散文”的解釋是:在場、思想、詩意、發現。他希望當今的散文創作,應該恢復漢語在散文中的尊嚴,重放散文藝術的華美異彩。
周聞道想要測量的第三個問題是散文的修辭。周曉楓女士曾認為,散文已經從“白描時代”進入“修辭時代”。“修辭”是不是散文的一個元素,我不敢肯定。與之相反,黃海先生認為,散文應該回到“原”,回到它最初最根本的狀態。這種說法是不是有道理,我也有些疑惑。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不管是“修辭”,還是“原”,都增加了散文的可能性,對散文的發展都是有益的。
周聞道在提出“聞道散文”概念的時候,說了一個“詩意”問題。他這里說的“詩意”,是不是就是“修辭”,我也不敢肯定,不過,我卻實實在在地在他的散文里看到了他對修辭的狂熱和努力。
這種修辭的狂熱集中體現在他散文的語言上。傅恒先生曾說,周聞道散文“泉涌般的詩化語言鋪天蓋地展示在文章里,誓把詩意擁擠得像都市里的汽車似的……”高虹女士也說,“大概是因為思想的激烈或情緒的勃發,或者因為各種意象或見解源源不斷,紛至沓來,我想這時周聞道的寫作狀態有點兒類似于跳大神……”兩位作家都說到了周聞道的語言特征,即“語言的風暴”。具體而言,我發現他有幾個偏好:對排比句的偏好,對形容詞副詞的偏好,對長句子的偏好,對長段落的偏好,對分號的偏好。這種修辭的語言一方面來自于他的天性,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對一些現代派大事敘述技巧的喜愛吧。
周聞道要測量的第四個問題是散文的結構。其實,準確地說,周聞道的散文是解構的,而不是結構的。或者說,總體是結構的,而分散到每篇散文中則是解構的。總體上我們一眼就能看出,這就是周聞道的散文。他正在為他的散文王國建立一種秩序。但是分開來看每一篇,我們卻有些迷茫,我們看不出他為散文的結構做過什么努力。修一座房子,應該先打地基,再砌墻,再蓋瓦。當然,寫文章不是修房子,文章是要求創新的。但是,不管寫文章是不是修房子,它都是應該有一個它的經營構想的,我們在這種構想中能夠看出作者的良苦用心。《孔雀東南飛》中,對羅敷外貌的描寫,對旁人在看到羅敷時的形容舉止,對羅敷對她“夫君”刻意的“顯擺”,我們知道,這就是作者的經營,就是結構。而周聞道在這個問題上考慮得顯然很少,他天馬行空,縱橫開闔,想象到哪里,文字就到哪里;思想到哪里,文字就到哪里。有時候像散步,有時候像遛馬,似乎他把他的散文放到一個大草原里,馬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又似乎他擺弄的樂器是小提琴,小提琴上面是沒有音格的,但這樣反而能把聲音處理到最細膩完美的程度。這就叫“無招勝有招”,沒有結構的刻意,也就是最好結構的經營。
周聞道想要測量的第五個問題是散文的想象力。大約相似于周聞道所說的“發現”。想象力之于散文,很多人是不贊同的,理由是散文應該是寫實的,寫生活中真實發生過的那些事情,虛構是小說的特征。這里至少有兩個問題需要理清:一、散文一定是寫實的嗎?二、想象力和虛構是一回事嗎?第一個問題先蕩開,說第二個問題。我以為,想象力和虛構是不完全一致的,前者更寬泛一些,也更本質一些,它涉及到作品的每一個方面,包括主題,包括內容,包括語言。而且對于任何文體的寫作,想象力都是不可或缺的。散文也不例外。周聞道的散文,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在這方面的努力。他的很多作品,他寫的是一事一景,但是他從來不拘泥于一事一景,他的思維到達了他想到的地方。他也不拘泥于傳統散文的情景交融、卒章顯志、形散神聚、鳳頭豬肚豹尾之類的手法。在有些篇章中,他甚至把這種想象力發揮到極至。他寫過一篇《空城》的文章,周倫佑先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空城》顯示了周聞道散文寫作的一個飛躍式的進步。如果說這之前周聞道的大多數散文都帶有某種‘即事’寫作的特點,《空城》則明顯地帶有了寓言性的特征,細節是具體而明晰的,主題卻是抽象的、象征的。這座‘沒有地址’,‘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空城’喻指什么?作者沒有告訴我們,讀者卻能根據各自不同的‘前理解’經驗而得出自己的理解。這種‘飛躍’既是周聞道從‘即事性寫作’向‘象征性寫作’的飛躍,也是周聞道從‘隨感式寫作’向‘建構性寫作’的飛躍……”我以為周聞道能夠有這樣一篇文章的出現,決不是偶然的。
我在這里說到他散文的“野心”有兩層意思:一是他對散文有自覺的藝術追求,尤其是對散文藝術可能性領域的自覺開拓。二是他的這種開拓更多帶有一種方向性的意味,并不表明他因此就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功。但是,“一個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散文也一樣。沒有“精神”的散文寫作是孱弱的,同樣,沒有“野心”的散文家也是局限的。在“雄心勃勃”的周聞道面前,我們有理由對散文的未來充滿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