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初一(3)班,也就是我媽的班。班上同學不少是小學同班同學,我由于學習不怎么樣,上小學時別人對我也不怎么樣。現在到了我媽班上,他們又一個個都想和我攀親戚。我懶得理他們。小學干什么去了?現在燒香,晚了!我媽舉賢不避親,叫我當清潔委員,還安排我和成績最好的林生同桌,希望林生在學習上幫我一把。
林生是班長,他不是我小學同學,不知他來自哪所學校。林生瘦瘦的,不大說話,身上老是一件灰褂,沒見過他上小賣部買東西吃,窮人孩子。據說他只差3分沒進重點中學。窮人沒錢沒路子,值得同情。可林生對我這老師孩子卻總也看不慣,說我有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媽媽是老師有什么優越的?也許是因為我老把“我媽”掛嘴上吧。我認為他是嫉妒。我說:“你眼紅也叫你媽當老師嘛,只怕你媽當不了。”
他說:“你別瞧不起人!”
我敢打賭,他媽不是種菜的,便是下崗了。
這天學校緊急動員大掃除,教委檢查團要來。我是抓清潔的,當然全力以赴,率領同學洗呀抹呀干得熱火朝天。可作為班長的林生卻表現消極,他拿著拖把,懶洋洋拖著地,還說:“做給上級看,假的。”這話被站在身后的我媽聽見了,我媽說:“怎么是假的?”
林生回頭一看,嚇了一跳,他不知道我媽在后面。但林生不示弱,他說:“為什么平時不像這樣做?”意思是說我這清潔委員工作不力。我媽她心里能高興?再說搞大掃除迎接檢查團有什么不對?這家伙一點也不考慮學校的榮譽。由于開學不久,我媽也不知道林生的家長到底是種菜的還是下崗了。我媽問:“你家里干什么的?”
“這跟家里沒關系,跟家長干什么更沒關系。”
我媽臉都氣紅了,從沒一個學生像這樣頂撞過她,何況還是班長。
林生繼續拖著地,嘴里不停嘟噥:“假的就是假的……”
我媽火了,大聲說:“把家長叫來!不來別上課!”
第二天早上,林生家長沒來,檢查團來了。我媽本不想讓林生上課,可檢查團來了,只好讓他上課,可又擔心他胡說八道,就給他打預防針,要他今天說話注意點。于是林生保證他今天一句話也不講,不管上課還是下課。
檢查團共八九人,分頭到各班聽課。第四節是我媽上的語文課,聽課的是一男一女,都是教委的頭頭兒。男的是張主任,女的是李主任。這節講《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媽有點緊張。這課昨天全班已經反復朗讀預習過了,但魯迅的文章有點深,讀起來拗〔ào〕口,吃力不討好。所以當我媽問誰來念一遍時,沒人舉手。
“哪個念?”我媽拿眼到處掃,還是沒人舉手。
有人聽課,而且是教委領導,這種冷場是致命的。形勢危急,只有我來念了。我舉起手,我媽躊躇一下點了頭。我站起來清清嗓子,捧著書便念。我的朗讀水平不怎么樣,但這課書我昨天朗讀了9遍,胸有成竹。沒問題的,媽你放心好了。
我念得出乎意料的好,還抑揚頓挫,聲情并茂。我正沾沾自喜,沒想到念到“指揮倜儻〔tì tǎng〕,一座皆驚呢,金叵〔pǒ〕羅,顛倒淋漓噫”時,突然跳出三只攔路虎——“倜儻”和“叵”忘了怎么念。頓時我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清了。這三個字昨天還會念,今天怎么就忘記了?但還得念,總不能跳過去吧。我硬著頭皮念道:“指揮周黨,一座皆驚呢,金巨羅……”
我的朗誦自然引起了一陣哄笑。我媽叫我坐下,她接著念完,隨即分析課文。接下來同樣由于課文深奧,對我媽的提問,要么沒人舉手回答,要么沒答在點子上。課堂冷清,說明同學思維沒調動起來,是失敗的課。我再不能瞎舉手給媽幫倒忙了,我用胳膊肘輕輕撞林生,叫他回答問題。可這家伙硬是見死不救,嘴巴閉得鐵緊。我媽也拿眼望林生,希望他開口,不必兌現一句話也不講的承諾。
“寫長媽媽講故事有什么用?”我媽問,一邊掏手絹揩頭上的細汗,又拿眼望林生。
“為了給百草園增添神秘色彩。”林生終于舉了手,站起來回答。
“對!請坐下!”我媽松了口氣,我也松了口氣。
接著便順利了,我媽和林生一問一答,配合默契。盡管是二人轉,但總比我媽一人自問自答唱獨角戲好。
下課了,同學們都放學回家了,我還在門外等我媽。我媽正在聽兩位教委主任對這節課的評價。張主任說我媽吃透了課文,分析得很好。李主任說不足之處是提問的面窄了點,應該多問幾個同學。我媽說:“我們班學生水平低,全班只林生一人成績好。”
李主任說:“林生成績也不算好,這次升學考試就沒達到重點線。”
我媽問:“您認識林生?”
張主任說:“林生是李主任的小孩,怎么,你們老師和家長還互不通氣?”
天吶!林生是教委主任的孩子。我媽和我都驚傻了。我趕緊跑掉了,跑到后操場沒人的地方坐著發呆。放學半天了,我沒回家。我肚子一點也不餓,我只是在想一個問題:明天我怎么見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