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爾雅的長篇小說《非色》(敦煌文藝出版社,2007年1月)用柔美而略帶感傷的筆調敘述了一個青年男子——式牧的日常瑣屑生活、情感追求和心路歷程,把一個人文知識分子在現實生存狀態下執著堅守的艱辛、孤獨、寂寞和無助無望刻畫得淋漓盡致,用一個恰似色情的故事闡釋了作者對社會人生的嚴肅而透徹的思考。因為在爾雅看來,文學和愛情是當今市場經濟社會尚存的最后的那片凈土,他把自己對人類所有的愛和希望都寄托在純真美好的愛情和他的文學事業上了。
爾雅擅長寫女人和性,但這部小說對男性內心隱秘的自覺袒露和剖析,恐怕比小說中關于女人和性的任何言說都更具有魅惑力。他的創作一如既往地關注人的內心世界,注重向人類靈魂的縱深處開掘。在《非色》中,敘述人、式牧、痖白、阿三、???、被埋沒的小說家虛隱和爾雅本人的關系十分微妙,乍看他們像一個人分裂的自我在互相搏斗、拼殺;實際上他們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與日益被物化、異化的現實存在艱苦作戰,他們有時互相印證、互相聲援,有時又自相殘殺,在矛盾痛苦中不斷超越自己,并執著地堅守著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他們以彼此的存在相互證明。小說中常常故事套故事,敘述人既是這部小說中的人物,有時又是小說中敘述的小說中的人物和創作原型,這種“互文”的關系讓人物關系更加錯綜復雜,充滿了撲朔迷離的幽怨和誘惑。
在小說中,式牧始終在做的一是他的現代文學研究和教學,確切地說就是對作家虛隱的發現和研究;一是尋找余楠——他心愛的女人或者他的夢中情人,他發狂地思念她、依戀她、尋覓她,卻從來沒有將這種尋找付諸于實際。讀完他的小說,我倒覺得他害怕找到她,他在有意逃避她,就像人在有意無意地逃避真理、死亡或災難一樣。對虛隱的研究和對余楠的尋覓是式牧精神探索的兩條并行不悖的道路。虛隱是被歷史湮沒的頗有才華和成就的作家,余楠也許從來就不是一個現實的存在,而是式牧意念中的、臆想的一個幻像。對式牧來說,她更具有符號意義,式牧將自己對愛情、對文學、對生活的所有藝術想象都熔鑄在她的身上。她將式牧的無數個自我串聯起來構成了一個精神探求者的形象,她又將這個探求者分解、割裂、撕扯為敘述人、式牧、痖白、阿三、桑克、虛隱等生命個體,讓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完成精神的超越或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毀滅。式牧對余楠的愛是虛幻的、朦朧的,又是透徹骨髓的,而愛的理由卻那樣牽強(因為她的美麗憂郁,因為她曾資助過他一百元錢,因為她和阿三奇特的關系,這些似乎都不足以構成愛的世俗的“理由”)。敘述人在反復言說以造成“此地無銀”的情勢,誘使讀者相信愛不是空穴來風,而是頗具情由的。
式牧在心中默默地向余楠傾訴,這種傾訴成為他生命存在的形式和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他愛余楠,在表層意義上余楠是一個和他有過靈肉交融的女人,是其生命的一部分;在潛意識中,他所愛的是余楠對阿三的愛——那種義無反顧、毫無理由,那種生死相隨、無怨無悔,那種連痖白都認為奇特的、不可理喻的愛;也許余楠所愛的也并非那個行為怪異、才華橫溢的“陽痿”男人,她愛著阿三對藝術的執著和瘋狂,那是一種精神。因為在余楠和式牧看來,阿三才是活出了真自我、真性情的“赤子”,阿三做了他們想做而沒有做的事,阿三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種符號或象征。式牧將自己對文學的愛、對真理的執著投射、轉移到余楠身上,對愛的追求與對真理和文學的上下求索成為他生命的存在,二者交相輝映,構成了他看似色情實則嚴謹的精神探索歷程。輾轉反側、寤寐難求的“伊人”總是飄忽不定,片刻的交融難以永恒,猶如真理總是捉摸不定,宛在水的中央,召喚、誘惑著我們。式牧對余楠的愛、對文學的愛歸根結底都是式牧對自己的愛的外化,因為在式牧看來,他和他的一系列的變體(痖白、阿三、敘述人等)是人類精神的最后守望者,他們愛著自己對于生活和世界的愛,恰如痖白愛著徐思菲對另一個男人的莫名的愛,式牧愛著余楠對阿三的愛以及那種愛到心痛的感覺。爾雅在小說的引言中說:“……多少人愛著自己的虛情假意。唯有我,愛著她,就像愛著我自己的痛?!笔前?,多少人誤以為自己愛他人勝過了愛自己的生命,當然母愛除外,其實人們所愛的只是自己的那種愛的感覺。男人愛女人更多的時候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強大和成功,女人愛男人更多的時候是因為男人的愛證明了她生命和美貌的價值,她愛的是男人對她的愛或輕蔑。痖白愛徐思菲,式牧愛余楠,那是因為女人們的“愛”觸到了他們男性內心深處最敏感的那根神經、最隱秘的那塊痛楚。與其說他們心疼迷戀女人們的痛苦和執著,不如說他們以疼愛女人的方式撫慰自己心靈的創口,那是一種疑似自戀的輕柔觸摸,男人試圖用這種慰藉作為自己前行的動力,有時卻陷入更深的虛無、孤獨、絕望和無助之中,以至于在現實情境之中,他們個個都顯得超凡脫俗、特立獨行、舉止怪異,被稱為“異類”,實際上卻將女人的愛作為生命的稻草。最后式牧在無法自拔的思戀中幾近瘋狂,將酒瓶砸向毀滅他希望的徐思菲。我總覺得毀滅他的不是刻骨的思念,而是對現實的恐懼,他害怕生活中的余楠摧毀了他心目中定格于那夜的完美,思念和恐懼的矛盾和沖突折磨著他,使他意志薄弱,精神崩潰,行為異常。小說結尾的處理有點討巧,雖然故事情節因之而顯得跌宕起伏,更具看點,在事實上迎合了一般讀者的審美期待,但作者刻意營造的那種絕望空虛的氛圍和情境卻遭到破壞,靈魂的震撼也隨之消解。愛與死是孿生姐妹,式牧最好的出路莫過于做個情圣,為愛瘋狂,主體從此擺脫無邊的相思之苦與精神探索之痛,小說也有了一個相對完滿的結局,還贏得了讀者的同情與共鳴。這種處理增強了故事的可讀性,可能還會為小說贏得更大的市場份額,同時也使小說有了暢銷書的嫌疑,但這更是作者善良本性和寬厚性情的真實流露。
在閱讀中,我一直期待著,期待作者在最后關頭告訴我們:其實余楠的故事是他杜撰的,從來就沒有余楠這個人,式牧在孤獨無助中為自己創造了那個意念中的女人;或者說式牧與余楠的靈與肉的完美結合只是一個夢,一個幻覺或錯覺(那是一種徹底的虛無與絕望,那是一種毀滅后的快感)。然而沒有。爾雅是善良而又溫厚的,在冷峻和凄涼中,他為我們留下了希望,猶如魯迅先生在夏瑜墳前留下的花圈,猶如畫家畫在寒風里的那片樹葉。而在刊于去年《飛天》9月號的《南方》中,爾雅堅持希望那個叫謝彩霞的妓女接到“我”的電話后哭了。
式牧與多個女子發生過關系,精神的、肉體的,他用心面對每一個女人,小心呵護她們,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傷害她們。阿三給予余楠的傷痛成為式牧內心的隱痛,揮之不去,使他在與女人交往時謹慎異常。進入他視野的女人都與余楠有著某種生命的契合,要么身形,要么神情,要么氣質。那些女人都能喚起他對余楠的刻骨銘心的牽念,而又無法取代她,她們甚至不能成為余楠的影子,也許這就是式牧的宿命。的確,人的一生就如同西緒福斯推著巨石上山,人是永遠都無法到達彼岸世界的。所以爾雅說:“我一生愛過很多女人。我一生愛著一個女人?!迸?、愛情和文學藝術具有同一性,作為人類心靈的最后棲息地,它們都是主體創造出來的,是理想的、完美的。
二
爾雅認為小說創作不是反映現實生活,而是虛構更美好的生活。他小說中的人物幾乎都是虛構的,所以他希望讀者在閱讀中不要對號入座。痖白就遭遇到這樣的不幸,不僅被人當作色情小說家,還因《城市的情人》的故事情節被人告上法庭。小說中多次提到痖白的小說創作,很多時候他是作為作者的代言人出現的,尤其是在談到文學創作觀念時。小說通過痖白一個短篇的創作闡釋了自己關于小說虛構的文學主張,他將小說中的情境與生活中實際情況進行對照,說明小說源于生活,又絕對高于生活的道理。痖白曾寫過一部小說《欲望的舞蹈》,他本意是要寫一個理想主義的現世悲劇,誰料竟然成為一部暢銷書,作家因此收獲了情色作家的世俗名號和一筆可觀的版稅。爾雅的《非色》會不會重蹈痖白的覆轍呢?《非色》在出版的過程中也因涉嫌色情而經歷了一些曲折。色情本來是一個哲學范疇,具有豐厚的社會文化內涵,但色情一旦進入市場和世俗社會,就成為一個十分曖昧的概念,與道德的關系也越發地微妙了。法國思想家喬治·巴塔耶認為,色情從違反道德的性欲發展而來,是從不合法的婚外性發展而來的。《非色》中所涉及的性活動,幾乎都是在婚姻之外發生的,盡管其中相當一部分是以婚姻為最終目的的,但它絲毫不改變這些性活動的色情性質,這就難怪小說會遭到世俗社會“色情”的質疑了。
“色情從根本上來看,是內心生活的特征之一。而我們的內心生活是無法被限制的,即使我們勉為其難,因為我們為更好地把握這種生活,選擇了一個對象,這個對象無疑是思想的普遍對象,但像上帝一樣,不過是一個思想的對象。”就像內心生活是人類的專屬一樣,色情也是人類所特有的,色情是人不同于其他動物的感覺方式,猶如人說話思考一樣,因為性行為在人的精神生活中始終發揮著作用,而動物是沒有色情生活的。色情是由性行為所承擔的形式,是一種神圣的形式,它從根本上說是一種死亡運動,它總是指向生命的過度消耗。
在戀愛中,愛的對象通常會化作主體想象中的自己,一種屈從于奴性世界狀況的存在,而主體所認識的宇宙或世界是如實衡量觀察者的尺度,主體的局限性通過它對客體的選擇反映出來,或者說主體的價值取向通過對愛的對象的選擇反映出來。式牧對余楠的愛就具有這樣的性質。因此,愛情不需要文學(很可能,文學起初就是對愛的不信任),或者說文學或詩歌只是愛情的佐料或催化劑。但是文學無法避免將個體的愛所承擔但無法實現的豐富可能性與文學本身固有的豐富可能性聯系起來的義務。文學會豐富我們所經歷的愛情,增加其傳奇性、永恒性,賦予其形而上的意義。在戀愛中,被愛的人就是主體的整個宇宙及其生存的全部意義,二者的融合構成了個體的愛的意義,客體將為了主體而包容宇宙,她完善主體,主體也在想像中完善客體,共同完成精神的超越和人格的完善。這已為無數的文學實踐所證實。
在文學中色情與不幸和死亡密切相關。從某種程度上說,文學是從神學繼承而來的,但它卻沒有繼承神學逃避現實的原則,而是立志對社會現實人生進行全面透徹的認識,文學承認并試圖消除人類的焦慮和絕望。這也是許多思想家和文學藝術家將文學藝術作為人類審美救贖與自我救贖途徑的重要原因之一。如今,我們生活在一個色情騷動和絢爛的時代,世俗社會和一般人對色情的赤裸裸的喜好和追逐,具體表現是將一切生活形態和情狀色情化,如黃段子滿天飛,婚外性生活,賣淫嫖娼,早戀,第四種情感等等,但色情并不代表人類的生存狀態,相反,它代表了人類精神和情感迷失的狀況,“生活變得色情”的方式與生活意義迷失、消亡的方式是一樣的,這是世紀末頹喪、虛無、絕望情緒的具體表征。我們生存在一個充滿色情的社會,卻期待著文學的簡單和純凈,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想,是弱者的生存邏輯。勇敢地正視色情,闡釋色情的社會文化意義和價值,及其對未來人類人格完善的作用,才是客觀冷靜的態度。爾雅筆下那充滿色情意味的故事和人物,他們內心的孤獨、壓抑、恐懼、焦慮無不指向一個目標——人對自身的超越。
小說中對痖白小說情節、發表過程及反響的敘述,隱喻了作者潛意識中對《非色》可能遭遇的推測和擔憂,虛隱、痖白、阿三、??说拿\和生命存在狀態都可能是作者未來可能成就或遭遇的,對痖白小說故事的反復描摹,無疑是作者在為讀者和《非色》預設結局,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由自己地去揣測看似色情的痖白是那樣的才華橫溢,善良真誠,那么創造痖白的作家又該如何呢?虛隱的命運讓人同情、惋惜,讀者會希望本文的作者成為虛隱,還是痖白?因為小說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讀者的情感傾向,市場、媒體和讀者與作者一起共同創造著文本,也決定著作者和文本的命運。在敘述中,作者并不是旁觀者,他始終是在場的。他在精心設計故事情節和人物,操縱或引導著讀者沿著他的思路進行閱讀,他通過對痖白小說的評價來申明自己的文學創作主張,使讀者逐步走進其敘述陷阱。這一敘述策略的巧妙運用使作者輕易地就將小說圈定在純文學或嚴肅文學的圍城之內,使媒體和讀者很難再強行將之拉進通俗讀物或暢銷書的行列。
痖白的小說與式牧對他小說的解讀和闡釋是渾然一體、不分彼此的。敘述人稱的轉換也開合自如,十分自然。每當式牧的內心掀起波瀾時,作者就采用獨白的方式讓抒情主人公直接傾訴;在講故事時,敘述人就站在全知全能的角度上對事件的發展進行宏觀把握,有利于作者對每一個人物的生命情狀進行細致入微的刻畫。但小說在藝術技巧和人物設計上有時顯得過于刻意和生硬,比如梅若夷這個人物的塑造,作者是盡心而著力的,他似乎要用她的神秘墮落和純情來顛覆人們習以為常的思維慣性和惰性,然而,用心過重反倒讓人覺得矯情。盡管在式牧的精神成長歷程中,梅若夷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但主體性的缺乏使她喪失了自我,成為式牧精神成長的一個契機或工具,她的符號意義要遠遠大于其藝術形象本身的意義。
責任編輯 辛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