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首，時間已逝

一

高考落榜的那年我死乞白賴的央求沒能拗過父親的責罵和母親的哭泣，最終被他們強行塞進W中，在班主任“W中給了你們重生的機會”的開場白中，正式登上高四的舞臺。

聽老一輩的學長們說，復讀真的很苦，單調的生活還有沉重的思想包袱，一年下來整得你找不著北，那不是常人能扛下來的。然而身在復讀班，我卻絲毫沒有一點壓抑——不要說我是超人，那樣我會不好意思的。盡管有的老師課間拖堂八九分鐘還讓我們把黑板上的習題看一看，盡管有的科目試卷一片又一片如雪花般紛至沓來，但對于我們這批“死”過一次的學生來說，根本就如清風一般吹不起漣漪。課堂上照常有塞著MP3的，照常有捧著武俠的，照常還有把“Good morning”翻譯成“好早上”的，而我也照常過著不緊不慢的生活，在不愿聽講時放飛思想悠游天地。

老左在講臺上一遍又一遍地強調：“你們復讀生寫文章一定要‘繩之以法’，老老實實遵循高考常規模式。”讓人聽來頗受打擊。我瞅著同桌蚊子，他正一本正經地把老左的話抄在筆記本上，紅字黑字，密密麻麻一頁紙。

蚊子變了，他原來不是這般的逆來順受。

思緒又飛回過去。我倆曾在H中呆過三年，成績不好不壞，所以除了上網聊天，終日游手好閑忙著沒事做。蚊子說生活很虛偽，我們假裝為高考賣命，高考假裝給我們報酬。到最后雙方以答題卷和分數單一錘定音，宣告互不相欠。

我曾問蚊子你的理想是什么，他一古腦兒吐出一攤令他自己都咋舌的話：“考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成個好家讓老爸抱個好孫子。”我抖著肩膀笑起來：“別的說不準，大學夢你還是趁早打住……不過復讀個七年八載的興許還有希望。”他狠狠給我一拳：“你小子跟我不是一類貨么？”

“如果，如果我們真的考不上好大學怎么辦？”

他的笑突然凝固在臉上，半晌才一本正經地說：“那我也不會復讀。”

“行，到時候我們就一起走，哪兒要我們到哪兒去！”我們的拳頭同時打在對方的胸膛上，然后搭著肩膀繼續四下里游蕩。

現實就是這樣，一瞬間把原先寫好的劇本改得面目全非。夢想如泡沫那樣破滅，干脆而且徹底。我們還是雙雙被打入了復讀班。

二

高四的雙休假是單周星期天下午的最后兩節課，“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而且千年等一回。

我甩下手中的筆，合上厚厚的資料拉蚊子去上網。他搖搖頭，“很久沒碰那些玩意了，你也趁早戒了吧，耽誤學習。”

我沒理他，徑直走向微機室，口中叨咕著蚊子你就是脫胎換骨也不該這樣粉碎了自己的一切。

打開瀏覽器，登錄“明天有你”，頁面像只長時間沒人照料的病貓，蓬頭垢面，我不禁心疼起來。我和蚊子親手建起的班級網站，已有個把月沒人管理了，留言板上帖子多得泛濫，都是在大學里享福的同窗，他們開心地抱怨大學生活快樂得近乎無聊，又互相打聽我和蚊子去了哪兒，怎么像人間蒸發一樣杳無音信。看著帖子，讓人心頭淌過一股暖流。

在QQ上碰到一陌生人，說她也是復讀生。我們聊大學微薄的擴招，聊全省逾十萬的復讀生，聊學習的方法和考試的心態，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不能再這么渾渾噩噩下去了，得考個好大學。

后來我總算嘗到了前輩們說的那種復讀生的苦澀。昏昏沉沉地做題，講題，再做題，每天下來似乎學了許多，又似乎一無所獲。高四的陰云越積越厚，我在倉皇的不知所措中漸漸丟失了自己。

三

晚自習蚊子抱著頭一直趴在桌上。

“你小子也有被搞垮的今天啊，讓你爸捎只燉雞來補補……”

蚊子一反常態地沒有反唇相譏，他緩緩站起身，眼角紅紅地走出教室。我忙把自己從驚恐中扯回來，緊緊跟上去：“蚊子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一言不發爬上樓頂，竟坐在天臺上埋著頭失聲痛哭起來，許久才抬起疲憊的臉，“還記得以前我跟你說起的理想么？考個好大學……讓我爸抱個好孫子，可是……你說我是不是特沒用……”

原來蚊子的父親去世了。在此之前，他父親不顧病危通知的下達，仍拖著病弱的身體把南下打工的蚊子找了回來，說有生之年只想看著兒子考個好大學，也正因為如此蚊子才有了180度的轉變……

我抓著他的肩膀說，不，蚊子你很有志氣，你現在不是在專心復讀嗎？你爸在天堂一定會十分欣慰地看著你的努力的，我相信你一定能挺下去……

“沒用了，”蚊子無力地打斷我，“我媽起早貪黑一個人掙錢，我妹明年就要升入高中，一個家的生計需要人維持，而我是家里惟一的男子漢……”

我無語，拳頭撞在地板上，感到生硬的痛時才想起來現實是沒有靈魂的。

“你打算怎么辦？”

“去深圳。暑假里曾為老板設計過網站，他已答應了招聘我……你也一定要安下心來復讀，因為你現在還幸福……幸福像個賊，來時悄無聲息，走時你卻損失慘重。”

蚊子平靜了許多，他抽出兩支煙，點燃，火機昏黃的光映著臉膛，他突然間蒼老起來。一口氣吸掉小半截，我竟被嗆得滿眼淚水。我倆背倚著背，夜就在指間慢慢地燃燒。

四

蚊子是笑著離開的，上車后他探出頭一臉輕松地說：“好好復讀，考上了好大學再去找我……沒事上我家去看看我媽……”

“一定一定，”我笑著拼命把淚水往肚里咽，“你小子也一定要好好干活，發了財要記得我，沒事就看看‘明天有你’，把頁面整理整理，上面有好多留言……”

火車已駛出我的視野，消失在蛻化了色澤的原野里。秋風吹來的蕭瑟的氣息讓我淚流滿面。我木訥地立在原地，喉嚨渴望得到釋放，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詩人說一回首一駐足，我們都會驚嘆，因為我們以為只過了一天，哪知道時間已逝去了一半。

我覺得現在每個回首駐足的人都應當找準自己的方向，然后憋著一股勁馬不停蹄地奔過去，奔過去。

（王雪森摘自《新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