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裸體表達思想

我來德國的第二年夏天，公司里有個獨身的中年女同事裴特拉，察覺到我同樣的形單影只，便友好地邀請我周末到郊外去游泳。我當時還不會游泳，但又不好意思直言相告，便拐彎抹角地跟她說：“我不下水，只欣賞你游泳可以嗎?”她爽快地回答：“隨你!”這位平日里極少搭訕的德國女人，出乎意料地釋放熱情，令我受寵若驚，自然愿意陪她前往。

周六早晨，裴特拉準時開車到我所居住的公寓樓下，拉上整裝待發的我，一溜煙上了高速公路。10分鐘之后，我們便在十分養眼的湖光山色間風馳電掣。聽說斯圖加特附近有許多天然溫泉，看來是真的。因為在車窗里，我看到好幾處霧氣騰騰的湖泊，鑲嵌在連綿起伏的阿爾卑斯山腳下，氣浪滾滾，頗為壯觀。

裴特拉專注地開著車，突然扭過頭來問我：

“聽說過FKK嗎?”

“什么是FKK?”我好奇地問。

“就是裸體文化。”

我聽了一愣，條件反射般地發出疑問：“裸體也算文化?”沉默了一會兒，裴特拉突然說：“我今天就帶你去體驗一下德國的裸體文化。”說著一踩油門，快速轉向另一個路口，并順手打開了一段鏗鏗鏘鏘的搖滾樂。我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各種景致，心里有些懊悔。剛才的問話不僅暴露了我的孤陋寡聞，還有可能使自己陷入一場尷尬。心里嘀咕著，感到“前途未卜”。很快，我們的車已經來到了一片天然浴場跟前。

群山環抱中是一眼水波蕩漾的湖泊，濃密的灌木叢蜿蜒地包裹在湖水周圍，自然構成了一個天然屏障。草坡上五顏六色的花開得正旺，層層疊疊的山影與湛藍的湖水連在一起，水天相接。眼前的景致，猶如一位極善丹青的高手留下的杰作，完美得讓你懷疑它的真實。

裴特拉讓我先下來，她要找個恰當的車位。此時的我，像第一次進城的農民，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裴特拉從車里出來時把我嚇了一跳，除了一副太陽鏡，她竟然已經脫得精光！看來她是經常享受陽光暴曬，因為她的身體從上到下全是古銅色。她這么赤裸裸赫然立在我跟前，令我很不好意思，即使身為同性，那感覺猶如自己被剝得精光。

裴特拉伸開雙手大方地說：“瞧，這就是裸體文化!”我忍不住緊抱雙臂，生怕她也會一把扯下我的衣裙。裴特拉一陣大笑。

我跟著一絲不掛的裴特拉，忐忑不安地走向湖區。遠遠望去，赤身裸體的男男女女在視線中出沒。水里緩緩游動的，岸邊悠然躺著的，樹下靜靜站立的，白生生、黑乎乎、毛烘烘，“慘不忍睹”。讓我驚詫的是，有的竟然是一家老小，大人和孩子全部光溜溜坐在一起，圍在自家搭建的帳篷下，吃吃喝喝，歡聲笑語。

我真懷疑自己一不留神闖進了傳說中的創世之境，亞當和夏娃當初還試圖用樹葉遮蔽身體，這里卻個個赤條條全無遮蓋。不過，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剛才心中膨脹的緊張情緒已漸漸消失。沉思間，叢林的小道上突然躥出了個全身黑毛的壯士，看到衣冠楚楚的我，慌忙用雙手做掩蓋狀，接下來同樣的情景又在我眼前出現了兩次。他們看到我時的那份驚慌失措，好似碰到了外星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怪物，并且是個亞洲女人。漸漸地，我開始釋然了。其實，在這樣一個純粹的世界中，他們的一絲不掛才是合理的，而我在這里顯然是個異類，因為這里本來就是法定的裸體浴場!

裴特拉像一條美人魚，一頭扎進清澈見底的水里，一會兒又從遠處冒出來招呼我。我獨坐岸邊，兩只眼睛躲在深不可測的太陽鏡后，默默觀察。不少人躺在水面閉目神游，無論是一個人獨自漂蕩，還是兩個人團在一起，對他們來說，都毫無疑問是天堂般的意境，其妙處，呆立岸邊的我自是難以體會。

頭頂是藍天襯托下緩緩游動的白云，四周是鋪天蓋地的綠陰，一陣曉風掠過，沁人心脾。我的思緒隨風飄散開去，甚或想到了唐代詩人白居易的詩歌：“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可惜，視線里晃動的全是牛高馬大、毛發粗重的洋人，如未長成的毛猴兒，根本享受不到細嫩如“凝脂”的意境。

不過，他們的坦然，他們的沉靜，讓你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單純與清澈，猶如眼前透亮的湖水。你甚至可以相信，他們的內心，此刻也并不復雜，就像他們赤裸的身體，一覽無余。即使無意間沖你走來的成熟男人，在他們的腦海里，也絲毫沒有雜念和欲望。因為，那投向你的眼神里，分明是純凈得如孩童般的目光!

就德國的“裸體文化”，我詢問過德國人馬丁：“你會去裸泳嗎?”他說：“為什么不?那是一種天然狀態，令你的身心回歸自然。”我又問他：“你妻子也去嗎?”他的妻子是個中國人。憨厚的馬丁誠實地回答：“我太太去過，但沒有裸泳，不過只要她愿意，我也不反對。”

生活在西方的中國人大都清楚，西方人的裸體觀念和我們中國人大相徑庭。在他們看來，思想的表達不僅可以訴諸文字，而且可以訴諸身體——不加遮蓋的身體，這就是為什么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脫衣，公然示眾。比如，為了抗議大規模虐殺海豹，加拿大人在繁華街市裸體示威；英國女王出巡典禮上，裸體男人從人群中躥出來在大街上狂奔；荷蘭球迷痛感本國世界杯比賽失利，光著屁股招搖過市……他們用這種方式發泄不滿，羞辱對方，讓當局者難堪。而他們，以勝利者的姿態招搖過市，志得意滿。

有一次，在巴黎暢游塞納河，我們乘坐的游船環繞著巴黎緩慢航行。游船接近巴黎圣母院的時候，岸上站著一排青年，他們背對著游客。就在游船行駛到離他們最近的一剎那，這幫人突然扯掉自己的褲子，撅起屁股對著滿船的游客怪叫不止。整個船上，來自世界各地的近百位游客不知所措地驚叫起來，繼而是一陣開懷大笑。這恐怕與抗議無關，完全是孩子式的惡作劇。

前些日子，德國女總理默克爾夫人，攜丈夫到意大利海邊度假。不知道是哪個神通廣大的記者，拍到了女總理在海灘更換內褲的照片。一時間，默克爾夫人的半個屁股出現在歐洲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轟動一時。對此，女總理卻未置一辭，安之若素。

按照國人的觀念，“脫”往往與“性”連在一起，當眾露股，不只是有傷風化，更是“流氓”、“蕩婦”，理所當然地會招致外界的蔑視、敵意，甚至謾罵。而在那個國度，裸體成了本真的展示。或許本色之美有著無可替代、不可抗拒的力量。現在，已有了“世界裸體者日”，而“裸體俱樂部”、“裸體海灘”、“裸體游船”、“裸體酒吧”也應運而生。說不定哪天，“裸體影院”、“裸體學校”，甚至“裸體月球旅行”也會應運而生。

這世界，實在精彩得讓人應接不暇。

（和雪彥摘自《人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