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緣

上午見到朱主任——應該稱他老朱了，他今年已退居“二線”，推一輛自行車，車前籃里菠菜、白魚放滿一筐，車后的小座椅里坐著小孫孫，車右邊傍著老伴。老伴一手護著“寶貝”，一手替寶貝舉著冰糖葫蘆。老朱是雙手抓牢單車前扛，嘴里“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與孫孫合唱著。他們的步子不快，但很專注，眼睛耳朵統(tǒng)統(tǒng)集中在那個隨著自行車流動的小小空間。全浸在“咱們老百姓，真呀真開心”那種天倫之樂中。

如果你早上去這里的鳳嶺公園，一定也會見上這么一對：運動鞋，休閑裝，一前一后跑在公園的環(huán)松樹小徑上，前邊的，有塊石子擋道也會踢上一腳，怕絆了跟在后邊的那位；后邊的，不緊不松，前邊領跑的多快她的步子就多快。這就是他們這一對了。通常7點不到就跑完了，再去公園的健身場地踏上邁步機作有節(jié)奏的晃動，一會兒，又蹲上扭腰器，一個坐著，一個立著，面對面，坐著的扭腰，立著的扭胯。夫唱婦隨，天生一對!

將時光拉回35年，那時“朱主任”和“朱夫人”都還是個“知青”。忽一夜，革命鋪天蓋地地來了，大家都興奮得不知所措，不是寫標語呼口號，就是又蹦又跳地唱豪邁歌曲，沒有學校上學了，也沒有工作可找了，什么“私心雜念”都擺平了，唯有異性相吸這個造物主的惡作劇還在蠢蠢欲動。那時的“朱夫人”齊耳短發(fā)，皮帶束腰，文藝宣傳隊的骨干。大家不叫她名字，稱她“小常寶”，跟在后邊想“蠢蠢欲動”的男青年，像冬天門檐下的紅辣椒，一大串。老朱(那時稱小朱)也是其中一個，但他不會唱，不會跳，人又矮，嘴片子也不伶俐，在那串“辣椒”里顯得怪可憐的。特別是有個“二胡張”，高鼻大眼，琴韻迷人，排練排練“小常寶”就與他開心地唱和上了，氣得小朱鼻子里像被人灌上了辣椒水。那時候，演出多取冬夜，在野外，臨時用門板毛竹搭一個臺。演員都是早早就化裝好了的，然后披上件權(quán)充軍裝的黃布大衣，候在后臺，輪上了，大衣一甩就登臺。小朱心細，專候那脫下大衣的一瞬就跑上前去將大衣抱著，刮風夜深都不懈怠，且“越是艱險越向前”，也不怕邊上人笑話和“二胡張”爭鋒。就這樣，他以精衛(wèi)填海的功夫硬是將“小常寶”領回了家。結(jié)婚前后那三五年，老朱只怕“褒姒不笑”全不怕自己的皮肉受苦，盛飯端水洗衣裳樣樣來，如果邊上沒有人，洗腳水也搶了倒。可以說，她是他懷中一抱波斯貓，他是她腳下一條傻傻狗。

時間也真會拿人開心，日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那滄海桑田就換個了。老朱做上了國家干部，“常寶”進了物資公司。老朱接過主任頭銜并在括號里有了“處級”。“常寶”卻開始從計劃經(jīng)濟的懷里滑落了下來，先是沒有了獎金，再是拿基本工資，最后提前退休。老朱自從頭上戴上那頂像樣的官帽，一下子好像腦袋聰明了許多，才干長上了許多，雖然仍然不擅辭令，可只要上臺，也同樣掌聲可人。朱夫人不上班了，燒洗掃抹，輔導孩子，照料公婆。主任是三天兩頭上酒桌，醉了是經(jīng)常的，于是她遞痰盂，拿毛巾，倒溫水，還得忍受那股要多難聞就有多難聞的惡氣味。如今男人在外打天下沒有好身子好心情怎抵得住?不醉的時候晚上回家也總有蜂蜜、小棗、麥芽糖熬汁給他補養(yǎng)?？衫现炷菚r候事業(yè)順昌，風光明媚，在家的口味也有了改變：好好的蹄爪怎燒成這味道?這公文包誰動了?連克林頓在白宮時的那種緋聞也有了。朱夫人越想越氣，想對他訴訴苦衷，問問他還有沒有良心。可是還沒啟動真刀真槍，只是造了點氣氛，老朱已先冷戰(zhàn)上了，話也少了，回家也晚了，臉色也陰沉了。生活是不講什么道理的。作為“希拉里”，她能怎么樣呢?打破醋缽肚里吞，蒙進被子不讓自己哭出聲。

你說這樣的主任能沒有人民來信?能沒個審查評議?果然，他受到了批評，退居了“二線”。到這時候，他才清楚：他原來仍然身高1.65米，才干并沒有拔萃，腦袋也并沒變聰明，像老布什下臺后說的，“自從卸職以后，才曉得原來打高爾夫球能勝我的人有如此之多。”再過些時，他才發(fā)現(xiàn)夫人仍然是值得替她端飯倒水抱大衣的好“常寶”。

這個男人是有點讓人害臊，但是有多少俗婚俗姻不是這樣的呢?這也正好應上了張恨水老先生說的那句話，“各有因緣莫羨人”，也稱得一小幕“啼笑因緣”吧?!

(責編：辛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