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蟒記

十七歲那年，我作為一名知青，下放到神農架一個偏遠的荒山溝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那里地處川鄂兩省的交界處，山高坡陡、林深草密，林子里藏匿著許多毒蛇猛獸。尤其是一種黑背黃斑的大蟒蛇，常闖到山灣吞食山民的家畜，成為當地一害。自從我們下放到這里后，那些黃斑蟒便成為我們改善生活的珍饈佳肴。

從第二年開始，不斷有招工招生的到這里來招人。到最后，偌大的一個知青點只剩下我一個沒人要的“蹩足貨”。其實，我生得五官端正、健健康康，美中不足的就是瘦弱了點。之所以沒人肯招我，是由于我的政審不合格，因為我的父親在國民黨軍隊里當過團長，至今下落不明。暫定為“逃臺”份子。這樣一來，我和母親就成了“臺屬”。像我這樣出身“黑五類”的子女誰還敢要?不過，生產隊對我還是挺照顧的，從不派我重活，只是把隊上的幾十頭羊交給我來管，平時上工除了放羊幾乎無事可做，有時看書，無聊時就同公羊扳角、帶著知青隊喂養的那條大黃狗——黃丫攆羊兒玩。

那年夏天，像往常一樣，我趕著羊群到山林里去放牧。羊群在坡邊悠閑地吃草，我拿起南非著名的小說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的名著《恥》閱讀起來。就在這時，旁邊的灌木叢里突然傳來一陣羊的慘叫聲。我過去一看，只見草叢中潛伏著一條碗口粗的大蟒蛇，將一頭半大的羊五花大綁地纏起來。此刻，黃丫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我舉起羊鞭發出一陣吆喝，想將大蟒蛇嚇退。我的嗓子都喊啞了，大蟒蛇卻亳不理睬。羊掙扎了一陣，不再動彈。我手上沒有像樣的武器，只得撿起石頭投向大蟒蛇。然而。大蟒蛇的身體就像充足了氣的輪胎一樣。投過去的石頭當即被彈了回來。開始，大蟒蛇還抬起頭來向我示威。后來見我對它并不能造成多大的威脅，便不再搭理我，而是叼起羊頭，明目張膽地享用起來。正當我感到無計可施時，卻見黃丫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朝大蟒蛇一陣狂吠。然而為時已晚，因為羊早被大蟒蛇吞進肚里。可能為討我的歡心，黃丫左奔右突叫得歡，就是不敢上前同大蟒蛇進行真正的較量。大蟒蛇同黃丫對峙了一陣，無心戀戰，躲進一道石縫里。

我損失了一頭羊，隊長沒說什么，治保主任卻把我叫到大隊部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并進行了上綱上線的分析。通過蟒蛇吞羊這件事，還聯系到了我的家庭出身，認為我的斗志渙散、軟弱，在集體財產遭受損失時不能挺身而出，同大蟒蛇進行你死我活的斗爭，完全是由于家庭出身即個人本質造成的，是“私”字在作怪，必須狠狠地進行“斗私批修”，作深刻的反省。我被關了五天的禁閉，檢查至少寫了五遍，還扣了十天的工分。當時，我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禁閉結束后，照說我不配再放羊，但我又不會做別的，隊長只得請示了大隊部，仍讓我當羊倌。

附近山上有口石灰窯。為了給羊報仇，我用套野獸的夾子套到一只獾，剝下皮，找來幾塊生石灰縫在剛剝下來的獾皮里，投放在大蟒蛇經常出沒的地方。我想，大蟒蛇吞下獾皮裹著的生石灰，肯定活不了。可是一連過了好幾天，大蟒蛇也沒有出來。難道它知道我要找它算賬所以藏起來了?可我哪里知道。大蟒蛇進食后，通常是躲在洞里睡大覺，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才再出來捕食。正當我感到沒指望了準備放棄時，忽然獾皮不見了。后來聽村里的人說，有人看見一條大蟒蛇到河里飲過水，我想獾皮可能是被那條大蟒蛇吞下去了，心里不覺暗暗高興。

不久，我放羊回來經過一片刺叢時。發現草叢里有堆生石灰，早已分化成粉末狀，上面還清晰地印著幾只狼腳印。其實，大蟒蛇根本沒吞下那塊獾皮，而是被林子里的狼給偷吃了!我不覺懊惱透頂。

一天，我到山溝里去擔水，突然聽到小孩的哭聲。我以為是兩個孩子在打架，沒有理會。挑了一擔水回來時，才發現哭聲來自地下。我趕緊放下水桶過去一看，原來是大隊周支書的小女兒周亞娟，她放學回來追趕一只花蝴蝶，不小心掉到一個樹坑里。當我把她拉上來時，發現她的鞋底粘著許多蛋清類的東西，又粘又稠，上面還夾雜著一些白色的殼狀物。我朝下一看，只見坑內有不少蛇卵。有的被踩破，里面已經有了小蛇崽。因為大蟒蛇吞食了隊里的羊，弄得我好沒面子。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跳到坑里將所有的蛇蛋全踩碎。

當我出夠了氣爬出樹坑時，不禁大吃一驚，只見一條粗壯的大蟒蛇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它的背部呈黛青色，腹部為深黃色，身體最粗的部位直徑達30公分，腦袋像個巨大的橄欖球，正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我。這不正是那條吞食過隊里羊的大蟒蛇嗎?我忙尋找武器，可身邊什么也沒有，就是那條擔水的扁擔也放在十米開外，我全身的血頓時像凝固了一樣，著魔似的瞪著大蟒蛇一動也不敢動，旁邊的周亞娟更是嚇得忘記了哭叫。雙方相持了大約十幾秒鐘，我終于醒悟過來。我知道大蟒蛇不僅嗅覺靈敏，而且對移動的物體特別敏感。直覺告訴我，如果我稍稍移動一下，大蟒蛇肯定會像纜繩似的拋過來將我和周亞娟纏住。事到如今，我倒是無所謂了。只是周亞娟，才剛剛七歲。如果她受到傷害。她爸是支書，我還能在這里待下去嗎?除此之外，還有我的前途、命運全都捏在他手里……為了保護周亞娟，我悄悄地脫下襯衫，突然拋了出去。大蟒蛇一見到飄忽的襯衫，頭昂得更高。我一邊揮舞襯衫，一邊朝發呆的周亞娟喊道：“亞娟，快去叫人!”周亞娟剛一挪步，大蟒蛇便將粗壯的身體拋過來將我纏住。我一邊掙扎、一邊抓住蟒蛇想把它扯下來。不想大蟒蛇全身就像鐵一樣硬邦邦的，而且將我越纏越緊。我感到渾身發脹，胸口發悶，全身的骨節被纏得格格直響。原來這是大蟒蛇慣用的招數。它在捕獲到獵物后，首先是將獵物纏住勒死，然后再囫圇地吞下去。見我被大蟒蛇纏住，瘦小的周亞娟竟忘記害怕，想過來幫我。大蟒蛇卻示威似的再次將頭抬起來，腦袋拾得比矮小的周亞娟高出半截，晶亮的眼球發出逼人的幽光。我擔心蟒蛇會傷著她，艱難地叫道：“亞娟，快……快去……叫人……”

面前的威脅消失，大蟒蛇開始把全部的注意力轉向我。它的身體一陣蠕動，巨大的力量順著狹長的身軀不停地滾動著將我越纏越緊，我感到身上的骨頭快要被勒斷，渾身一陣生疼，完全喪失了抵抗力。

大蟒蛇大概認為我不行了，開始把我的身體調順，為下一步的“吞咽”作準備。危急關頭，我決定大膽地還擊。我的胳膊還能活動，于是忙用雙手掐住靠近自己嘴巴的蛇身拼命地啃咬起來。大蟒蛇一陣亂掙亂抖，接著將頭扭過來在我身上也一陣亂咬，血順著傷口流出來，浸透了我的衣衫。盡管這樣，我也沒有停止對大蟒蛇的啃咬。因為我明白，放棄就等于死亡。工夫不負有心人，粗糙的蟒身終于被咬破。充滿腥臊味的蟒血從破口涌出，濺了我滿臉滿身。然而，兇暴的大蟒蛇并沒有放開我，而是一陣更加瘋狂、猛烈地纏絞。聽見“咔嚓”一聲，一陣鉆心劇痛傳遍全身，我想肯定是自己的骨頭被纏斷了。我遲疑片刻，馬上又啃了起來。我要趁自己還有力氣時給大蟒蛇以重創。蛇身的破口處越撕越大，大蟒蛇在地上滾來滾去，卻始終不肯松開身子，人蟒之間展開一場空前的生死搏斗，沙地滾出一道道深坑，周圍的灌木被掃倒一大片。

見我被大蟒蛇纏住，周亞娟又幫不上忙，只得急匆匆地回去叫人。然而，灣子里一個人也沒有。原來眼下仍是上工的時間，灣里的人都上山整田壘石堰去了，還沒收工。正當我感到力不從心、快要堅持不住時，只見一道黃色的身影狂吠著朝這邊飛奔而來。我定眼一看，正是黃丫。前天黃丫剛下了崽，小狗們正在哺乳期。這里離知青點不遠，它大約聽到我同大蟒蛇搏斗的叫喊聲，聞訊趕來。黃丫的到來增添了我戰勝大蟒蛇的勇氣和決心，趁大蟒蛇的注意力被黃丫吸引過去的那一刻，我將頭埋下去對著大蟒蛇已被撕開的傷口繼續拼命地撕咬。我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咬斷它，只有這樣我才有救。大蟒蛇顧不上對付黃丫，又將頭扭過來在我的脖子和肩膀周圍一陣猛咬。黃丫見狀，勇敢地撲上去叼住了大蟒蛇的頭。大蟒蛇的囂張氣焰終于被壓下去。我使出最后的一點氣力，終于將大蟒蛇攔腰咬斷。大蟒蛇的頭被黃丫緊緊地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可它還要作垂死的掙扎，上半截身體同下半截剛一脫離就將黃丫緊緊地纏住，并順著斜坡滾下附近的懸崖……當人們趕來時，我渾身是血、到處是傷，昏倒在刺叢邊，周圍的草地和灌木叢灑滿了血跡。旁邊不遠是半截被攔腰咬斷的大蟒蛇的后半部分，還在緩緩地蠕動著。

我被送往附近的醫院。經過診斷，我有兩根肋骨被大蟒蛇纏斷，身上遭大蟒蛇噬咬的傷口多達60余處。另外，表皮還有多處擦傷，我在醫院昏迷了整整兩天。到第三天早晨，我才蘇醒過來，全身因此還脫了一層皮。

據當地人講，這一帶的大蟒蛇一般都以羊麂、野兔之類的動物作為捕食對象，而襲擊人的事件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據分析，也許是因為我傷害了大蟒蛇的幼仔，它才將我當成了攻擊的目標。我同大蟒蛇搏斗的事不脛而走，當地新聞部門還派記者前來采訪，并對這件事進行了專題報道。我成了舍己救人的斗蟒英雄，不久就被推薦上了大學。其實我心里非常清楚，這一切都因為我救了周支書的女兒。

在醫院的病床上，我突然想起了大黃狗黃丫。緊要關頭，要不是它及時出現幫我一把，我肯定斗不過大蟒蛇。當我向前來看望我的周亞娟打聽黃丫的情形時，她卻哭了起來。原來，黃丫同大蟒蛇一起滾下懸崖后。跌成重傷。要是及時救護，可能不會死的。可當時人們為了救我，卻將它給忽略了。兩天后，人們才在崖下的草叢中找到它的尸體，早已僵硬，身上纏著半截大蟒蛇，而嘴里仍叼著那顆大蟒頭。由于沒有母乳的喂養，它出世不到三天的六只崽兒也活活地餓死了……不幸的消息頓時將我震得直發蒙，傷心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回城后，我便上工藝廠訂制了一只黃色的袖珍工藝狗，旁邊是六條小狗崽兒，擺放在屋里最顯眼的地方，在寄托對黃丫母子哀思的同時，還希望自己能時時銘記那段不尋常的人生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