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破空氣的傷口

1

冷瑤霜從醫院走出來的時候，天氣晴好，路邊的杜鵑花開得正旺，粉的紫的一簇簇。她抬頭瞇眼看了看天，心想南方的天氣真是溫潤，都已經十一月了，姑娘們依然穿著漂亮的裙子。冷瑤霜喜歡這個城市，一年四季，溫暖花開。而自己卻不得不穿起了長褲和輕薄的長袖襯衫，因為稍微一點涼，她就會感冒，醫生說她的病最怕感冒發燒，那樣的話，白細胞會迅速地降到最低點。而且，手臂處也有點點血斑。她厭惡讓別人看到病著的自己。

冷瑤霜皺了皺眉頭。今天的檢察結果依然不樂觀。醫生說最好進行手術治療，因為她還這么年輕，一直拖著也不是辦法。其實不是她想的那種讓人絕望的病，是造血功能的障礙，手術后完全可能康復。但她還是感到深深的無奈，自從去年帶學生去夏令營回來，發現這個病，冷瑤霜就在不停地吃藥治療。雖然，她在這個城市做著一份薪水不薄的工作，也有一些積蓄，可是這個手術費用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和經濟能力。

她咬著嘴唇邊走邊想，要告訴爸爸媽媽嗎？但隨即，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父母都在北方，早在11年前，也就是在13歲的瑤霜讀初一時就因感情不和離了婚，之后又各自組建了家庭。那段經歷曾讓瑤霜很多年都無法釋懷，大學幾年，瑤霜與他們唯一的聯系就是每學期父母打到她卡上的一些錢。瑤霜很早就是獨立的。年歲日長，24歲的冷瑤霜想起過去，會淡淡地笑，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力，父母也有。不是嗎？如今，他們都各自幸福著，瑤霜不想打擾他們的生活。

這個下午，冷瑤霜從一條街走到了另一條街還沒打定主意。在經過黃埔大道隧道時，她站在路邊的站牌下忽然想起劉小羽。她想起她剛來這個城市時，他開車帶她經過這條1100米長的隧道，她是很怕逼仄空間的人，于是臉色蒼白、有汗滴下來，而此后每次劉小羽開車帶她經過這條隧道，都會伸出一只手把她的小手包在里面，她就會感覺放松。她熟練地撥了那個號碼后又慌張地掛斷。因為，她覺得不應該和他說，或者，她不知道該如何說，她不懂得怎樣向別人求助。

2

冷瑤霜是因為劉小羽才來這個城市的。

初識劉小羽時，冷瑤霜還是個19歲的大三女生，在西安那個寧靜古老的城市固執獨立地生活著。暑假里她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兼職，偶然接下一個廣告業務就認識了劉小羽。彼時，她不知道他在南方有著兩家不小的企業，她以為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部門經理。簽約那天，冷瑤霜看到他在停車時認真好笑的樣子，還有他穿簡單的淺黃色襯衫，很有煙火男人的氣質，冷瑤霜怦然心動。父母離婚后，小小的她從心底里就有那么一個決定：將來的男人一定要坦誠，愛她始終如一才行。當然，那時的劉小羽也對冷瑤霜這個女孩子有了別樣的感覺，她看起來還那樣小，可是卻那么冷靜睿智的樣子，與外面的花花草草絕然不同。

一來二去，冷瑤霜和劉小羽日漸熟識起來，在冷瑤霜假期結束回學校上課，沒有了業務上的交流后，劉小羽便常常發來問候的短信。冷瑤霜有時回，有時不回，但在電話這邊她的心卻如小鹿般蹦著。她覺得她愛上了劉小羽，雖千里之隔，雖一面之緣。但她是冷靜的女子，害羞讓她不曾說出口。

畢業那年，冷瑤霜和劉小羽處于相戀和朋友的臨界關系中。劉小羽每天短信過來，有時說：公司組織活動爬山，我被老總安排打頭陣，你坐火箭來吧，要是你在，我肯定跑得更快！有時說：你要是也在這里就好了，我有一個難題解決不了，你那么聰明，一定可以幫到我！有時說：凌晨兩點了，我剛加班回來，很想見你……冷瑤霜想起初識時他奔跑著去停車的樣子，想起他樸實而憨憨的笑，心想，就是他吧。這一生。然后，她決然放棄了曾經以為自己想安靜度過的城市西安，也放棄了母親在北京給她聯系好的一家不錯的出版社，她一個人，來了千里之外、語言也不甚通的南方城市。

似乎是有了愛情的樣子。劉小羽常常約她見面，吃飯、看電影、唱K，甚至是公司的活動，還有他的一些海外朋友來，劉小羽也會邀她參加。那時，冷瑤霜才知道，劉小羽根本不是什么部門經理，他根本就是公司的老總。29歲的他年輕得就像個沉穩的大學生一樣，可確確實實，十年打拼，他在這座城市擁有了不菲的身家。冷瑤霜的心沉下來。她心里有一些不開心在暗涌，他怎么可以瞞她這么久呢？她不是愛錢愛慕虛榮的女子，他這樣，是防她呢？還是怕她有壓力？

但冷瑤霜沒有盤問。劉小羽是坦蕩的人，在人前人后，冷瑤霜看得明白。況且劉小羽并沒有開口說愛她啊，她有什么資格盤前問后的。就這樣，冷瑤霜在這個城市的工作穩定下來，她是聰慧的女子，工作上的成績自然沒得說。

來到這個城市的七個月后，冷瑤霜過22歲生日。劉小羽籌備去西藏開發新的市場，他在進藏前給冷瑤霜打電話，冷瑤霜，你真是個冰雪聰明的好女孩，所以有些話我憋了很久，但一定得說。我們相識恨晚，在你來這個城市的時候，我的女兒剛剛出生，現在，我的女兒已經八個月了，會咿呀學語了。我沒有結婚，但是我與女朋友同甘共苦過。她與你不同，沒什么文化，但我對她有責任。

冷瑤霜有片刻的失語。然后她開口：“那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呢？為什么要隱瞞。”

因為你那么好，單純善良。我怕失去你對我的喜歡。你知道，我一直在猶豫，我放不下你。

冷瑤霜淡淡地掛上電話。她心里的某些堅持轟然倒塌，她覺得他是真誠坦然的，她覺得她人生中就是他了。看來，都是錯覺。冷瑤霜心里有一點點怨，但并不責怪，她知道，這人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與劉小羽，亦做了朋友，她想，做不成愛人，那么就做知己吧。她是長情的人，可能，她對他的愛，無法實現，但也無法釋懷。后來，劉小羽握著瑤霜的手說：小霜，謝謝你。

3

冷瑤霜還是得面對眼前的情況。她的病不能再拖延。

回到宿舍的時候，冷瑤霜接到了劉小羽的電話。我又進藏了，手機在這里沒有信號，我們公司的產品今年要完全打開這里的市場。而且我是越來越喜歡這里，我還給你帶了好東西，就在我衣服口袋里貼身放著呢。聽著劉小羽有些興奮的聲音，冷瑤霜遲疑地說出了她的困難。明顯的，劉小羽的聲音焦急喑啞下去，小霜你別急，你的病怎么不早和我說。手術什么時候進行，我一周之內就趕回去，一定陪你。你馬上聯系醫生，做好術前準備，錢你不用多想，我會解決……信號時斷時續，到最后，完全就沒有了聲音。

冷瑤霜一方面覺得羞愧難當，她從小到大沒有向別人借錢的經歷，況且這個人又是她自己愛著的男人，她覺得自己好似和那些愛錢的女人一樣“輕浮”了起來。縱然她是為了看病迫不得已。另一方面，她又對劉小羽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感激，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依然是他，毫不猶豫地幫她。所以，她沒有再把電話打回沒講完的劉小羽，她知道，他會解決她目前面臨的難題。雖然經歷了前兩次的隱瞞，但至少，冷瑤霜覺得他是善意的謊言，他只是不想失去她的喜歡和愛，但他明知不能給她未來，并沒有把她當成那些煙花女子一樣的對待，他甚至不曾曖昧地對她，他希望她冰清玉潔有個好歸宿。所以，冷瑤霜對劉小羽，是充滿了絕對的信任。

4

冷瑤霜聯系了手術的醫生，積極地配合醫生做著術前的種種準備。她胃口不好，卻依然堅持著給自己煮湯熬粥，讓自己增加一點抵抗力。手術不是百分百安全的，她也害怕，在夜里也會悄悄地哭，但她一直鼓勵自己，讓自己多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聽聽音樂，給自己進行心理治療，讓自己以良好的狀態去迎接即將而來的手術。

可一周后，劉小羽卻再沒消息來，連個信息也不曾有。眼看著手術的時間臨近，冷瑤霜急了起來，她身上有幾萬的存款，可是距手術費還有那么大的差額，劉小羽還不回來，她該怎么辦？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還是撥了劉小羽的手機，可是傳來的是“嘀嘀”的斷線聲。冷瑤霜下定決心再撥，一次又一次地撥，終于在傍晚的時候接通，百感交集，冷瑤霜一時之間低低地啜泣，劉小羽斷斷續續的聲音在信號十分不好的手機里傳來：“瑤霜，錢……賬戶……趕回……”就是這樣不明不白的幾個字之后，又傳來嘀嘀的忙音。至此，冷瑤霜惶然無措，這個電話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而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劉小羽連個信息也沒有，也沒有回電話，他失蹤了……

是他嫌她麻煩了吧？是他以為她變相地跟他索取吧？還是，他根本不想幫她這個忙？畢竟，這么大的金額，她與他并無過密關系，憑什么幫她？再說，他也可能以為，借她這么多錢，她一個工薪階層的女孩子，要到何時才能還給他呢……

冷瑤霜幾乎想出了一萬條他失蹤的理由，她在心里淡淡地笑：他是你什么人，你憑什么這么相信他？而他又憑什么相信你，把大筆的金錢押在你的醫藥費上呢？你命如紙薄，卻根本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若當初真的有愛，會隱瞞你那么久嗎？還說什么不想失去你對他的喜歡，根本是自私，男人真是自私的動物。你忘了13歲那年，爸爸是如何絕情地跟媽媽分手嗎？甚至，你哭著追在后面，也沒有留住他們離婚的腳步。冷瑤霜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想起過去，想起劉小羽，想起自己千里奔赴，想起這兩年自己對愛情的堅守，她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她光著腳去浴室沖涼，沖了冷水，她想讓自己清醒，可她卻大聲地哭了起來。她一直是堅強的，她的淚從沒有這樣肆虐過……

5

原本不能感冒發燒的冷瑤霜卻在一場冷水澡后發起了高燒。她是堅持著給要好的女朋友打電話的。當女朋友帶著另外的朋友趕來的時候，冷瑤霜已處于昏迷狀態。她被送進了醫院，這場高燒帶來的嚴重后果是：冷瑤霜的白細胞被吞噬得低到正常指標的百分之二十，淋巴細胞和紅細胞也大幅增多和減少，幸虧送來得早，不然定會發生危險。

清醒過來后，冷瑤霜看著女朋友，充滿了感激而愧疚的笑。女朋友打趣地說，別謝我了，謝我這位大哥吧，要不是他當時跟我在一起，能抱你進醫院，怕我是只有哭的份。冷瑤霜這才看清站在女朋友身邊的男人，高大冷峻，但自有幾分威嚴。冷瑤霜對著他說謝謝，他卻一直凝望著她的眸子說，“單身女孩子，怎么這么不注意身體呢，又這么瘦弱。我去給你拿湯。”冷瑤霜的淚差點落下來，從13歲，就很少有人這么關心她。就算是劉小羽，也不曾說出這樣的話。

知道了他叫韓瑋執。自此，女朋友不來看她時，他也是常常來探望，每次不多說話，卻總是帶湯水過來，只叫她補養身體，等有了一定的抵抗力，好進行手術。冷瑤霜也不客氣，只是韓大哥韓大哥地叫。她在夜深的時候也會想起劉小羽，他到底怎么了呢？他到底是無情人。有深深的悲憫和黯然，也有淚。

兩周后，冷瑤霜接受了手術。手術費是韓瑋執出的，他說：“算我借給你的，你得快點好起來還給我才行。”冷瑤霜笑望著他不說話，點了兩下頭。

手術很成功。一個月后，冷瑤霜的臉色好得像桃花盛開般，韓瑋執依然來看她，她小鳥依人般，有踏實的歸屬感。她知韓瑋執對她的心意，何況，在她生命垂危時，他出現了并且不離不棄，她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6

是在與韓瑋執的蜜月后，冷瑤霜發現了自己賬戶內大額的轉賬金額，那恰好是她手術需要的費用，是從劉小羽公司的賬上轉入的，時間正是她手術前打不通劉小羽的電話、自己誤會他失蹤的時間。冷瑤霜也得知了劉小羽的情況。

劉小羽在買了從西寧轉機回這個城市的機票后，從當地的老人那里得知，用藏紅花、野生靈芝、干松茸等幾種藏藥材燉雪兔，對冷瑤霜的病有奇效。那是當地幾乎失傳的偏方。藏紅花，野生靈芝和干松茸等都是西藏常見的藥材，劉小羽輕松從老人那里就可以買到，而雪兔，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那才是至關重要的一劑藥引子。

劉小羽改簽了機票，他要去碰碰運氣。

劉小羽其實是內斂的人，他知道冷瑤霜在等他，他知道這兩年冷瑤霜心里在想什么，她對他的愛不露聲色，也并不為難，但她卻在用自己的方式堅持。而他，深愛她，卻給不了完美。所以他們一直不在一起，卻也兩兩相望。他希望她美好地活著。劉小羽去了珠峰的北線大本營，在那里守了兩天兩夜，依然沒有任何的收獲。在他失望而返時，又有朋友告知他，在與布丹交界的亞東一帶，可能遇到雪兔。劉小羽又執著前往，他在心里計算著冷瑤霜的手術時間，想著定是可以在這之前趕回去，可是在西藏這些邊緣地帶，手機根本無法接通。他只有祈求上天能讓他盡快找到雪兔，這關乎冷瑤霜的生死。

劉小羽膽子太大，獨自驅車前往離拉薩315公里的亞東。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于碰到他要找的雪兔。握著從當地人手里花巨額交換來的只有拳頭大小的雪兔時，劉小羽激動興奮之情難以言表。當夜，他不顧道路不熟，不顧天氣，意欲返回拉薩搭飛機，快快回到冷瑤霜的身邊。可是，那一夜，風雪大作，劉小羽的車在路上拋錨，大雪蓋住了他的車子，而風雪不停，劉小羽葬身冰雪之中。當他被人發現的時候，他的口袋里裝著一塊手掌大的瑪尼石，上面是一串藏文：冷瑤霜，阿瑪尼貝貝哄！

原來，劉小羽生前和冷瑤霜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瑤霜，錢已轉入你的賬戶，我會盡快趕回。

原來，他早已在回來之前、在手機有信號的情況下安排了一切。

原來，他的失蹤，是她永遠的失去了他。

冷瑤霜出奇的安靜，不哭也不鬧，她把手掌卷成拳頭放在胸口，輕扣心門，她聽到劉小羽的聲音：冷瑤霜，希望你一生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