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某學校宿舍,一個朝鮮族姑娘,延吉人,姓樸,我的上鋪。她只比我大一歲,卻讓我叫她老樸。老樸眼睛不大睫毛長,鼻梁不高鼻頭翹,嘴巴不小嘴唇薄。她常坐在我的床沿,瞪眼縮嘴照鏡子,問我像不像櫻桃小口杏核眼。我笑了:“比櫻桃杏核好看。”老樸搖頭:“哼,再也不吃延吉冷面了。”莫名其妙。
我倆到外面吃飯,總是一小碗米飯,一大碗狗肉湯。飯松軟,湯熱辣。屋外天氣齁冷,屋內人面桃花。畢業那天,最后一次聚餐,我舔著嘴唇依依不舍地:我永遠想念狗肉湯。老樸說:等你吃了延吉冷面,就不這么想了。
從此記住延吉冷面。
我分回故鄉。一個夏天,與熱戀中的男友到京城游玩,天安門,故宮,景山,北海,一圈下來,汗流浹背,口干舌燥,猛不丁兒看一飯館,窗玻璃上“延吉冷面”幾個大字透出陣陣涼意。店面不大,人卻不少。坐著的,端著大碗,絲絲啦啦地吸溜;旁邊站著的,干瞪兩眼急不可待。眼前碗里:棕色的湯面上飄浮著雞蛋半只,牛肉若干,蘋果三兩片,依稀可見絲絲泛起的蕎麥面條,朝鮮辣白菜鮮艷奪目,配上芝麻粒兒黃瓜絲,呀,饞人!幾口下去,立馬吃出好兒來:果脆生,肉酥爛,面筋道,菜酸辣,湯冰爽……欣然嘆道:這才叫生活啊!男友問:好不好?答:好!愛不愛?愛!男友壞笑。
不久,男友成了丈夫。
我們樓下的服裝店出租,新開張的竟是一家延吉冷面館。機緣湊巧,我與丈夫成了這家夫妻店的常客。
男人身高體壯,面闊耳方;女人白凈纖巧,圓眼小嘴,讓我想起老樸的“櫻桃小口杏核眼”。我仔細觀察過冷面面湯的做法。湯分清葷。清湯,是把蔥段、姜片連同花椒大料入鍋,加水,煮開,料渣撈出,倒入白醋紅醋,加鹽、味精和糖,冷水池中鎮涼。葷湯,就是牛骨、牛肉湯。男人說,地道的延吉冷面,關鍵在湯的味道。女人反對,說關鍵在面的筋道。男人說,女人是鮮湯;女人說,男人是筋面。小兩口斗嘴兒,像過情癮,誰跟誰也不惱。
我懷孕了,吃什么吐什么,唯獨不吐的,就是延吉冷面。那女人也懷孕了,吃什么吐什么,唯獨不吐的,同樣是延吉冷面。我丈夫盼生個女兒,她丈夫盼生個兒子。人說“酸兒辣女”,可這冷面又酸又辣,到底生男還是生女?兩家的丈夫起了爭執。男人說,延吉冷面以酸為主,沒酸一切白搭,當然生兒子。丈夫說無辣不成味,準生女兒。結果是,我生了兒子,她生了女兒。
飯館拆遷了,那一家三口要回東北老家。行前,男人對丈夫說:延吉冷面,酸辣缺一不可,你我都有兒女命。
過了幾年,大街上出現了很多“延吉冷面”“朝鮮冷面”的鋪面。再過幾年,這些館子大多改名為“韓國燒烤”“日本料理”。超市里漸漸有了袋裝的冷面,按照說明,把面泡上,湯料澆上,就是現成的一大碗。不過,速食的東西,太不夠味。
今年五一,我與丈夫進京,偏巧趕上同期歷史最熱的天氣。舊地重游,一圈下來,照例的汗流浹背,口干舌燥,不約而同想到當年的那家小館。一路尋去,竟然還在!進得門去,依舊的長條桌,依舊的坐著吃的和站著等的。好生坐定,直勾勾地盯著大碗里的五顏六色,恍若隔世,時光竟流走了二十個年頭。
丈夫吃了幾口,問我味道是不是淡了,我說沒覺得呀。他說不對,肯定是少了點什么。各自加了辣醬,他說還是不太對。“白醋,缺白醋!”他舉起醋瓶子。果然,味道如前!
吃得高興,丈夫問:好不好?答:好著呢。愛不愛?愛著呢。丈夫又是壞笑。
老樸在延吉當了老師,我把醋的事告訴了她。她說醋散瘀斂氣,消腫解毒,是延吉冷面一大調味品。不過不能多,她當年就是過量了,把同吃冷面的那個他給嚇跑了。后來,他有了一個“櫻桃小口杏核眼”的女朋友。
原來是這樣!一下子想起當年問我她長得“像不像櫻桃小口杏核眼”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