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語

二老殼又在那里吼罵開了。

也不知這家伙中了什么邪，近段日子他總是獨自站在村前田段邊沿的溪坎上，在烈日下對著身下的小溪吼叫。

二老殼天生有些傻，而且又是啞巴，所以起初幾次在那里吼叫，村人們也沒怎么在意。但吼的次數多了，把人們吼煩了，大家就開始注意了。這家伙到底在吼些什么呢？！

“啊啊啊……”

二老殼吼叫的時候雖然是他一個人，但他的表情、語氣和手勢就像他身邊站了很多人，而且這些人正饒有興致、全神貫注地在聽他吼罵似的。他偏著頭，瞪著眼，一副生氣的樣子，對著小溪伸出小指頭，用一種鄙視的眼神對著小溪吼一陣，意思是小溪無用，接著抖動著食指指著小溪罵，邊罵邊繼續比劃。有時頭一偏，眼睛微瞇，像要睡覺的樣子，猛地身子站直，眼睛圓睜，雙手一攤，雙腳在地上用力一蹴，又對著小溪吼一陣。然后，扯扯身上穿的爛西服又扯扯穿的爛褲子，再次對著小溪吼罵開了……

在篩子村，要數二老殼家最貧困了。也難怪，這地方本來就窮，而二老殼生來就有些傻，不會說話，而且身材矮小，長相丑陋。又因母親死得早，父親也生來愚頓，所以他到四十來歲仍然光棍一條。哪個女人會嫁這樣的人家呢。

篩子村雖然很窮，但自然風光還是很美的。四五十戶人家依山而居，村后是蔥郁的青山，村前是一塊呈半月形的大約百余畝的田野。當早稻插下去后，這一段田就一片翠綠了，山風輕吹，那吸了肥的禾苗就像一群精神颯爽的頑童般嘻嘻哈哈地嬉戲開了。幾只白鷺在碧空中冉冉飛翔，突然在田野上空一偏翅膀，像滑翔機一樣降落在田中央，然后或單腳獨立，或伸腿展翅，或偏頭眺望。使四月的田野油然飄逸出一種古典的韻味。倘若遠望，泛著綠浪的田野就像一片碧綠的海洋，點綴其間的白鷺就如點點白帆……

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田野中央的一條路就成了村人們進出的惟一甬道，這條路從村中心一直伸到田野正中的邊沿處，然后下溪……二老殼每次就是站在這里吼罵的。

二老殼到底吼什么呢？！村人們都想搞清楚，但卻無一人能搞清。他們經過二老殼時，二老殼就會“啊啊啊……”地叫住他們，一邊對他們比劃一邊對著小溪罵，似有滿腹的委屈和怒火無處發似的，這時他們也會停下來與二老殼相互比劃一番，但以往遇到類似的情況，只要相互比劃一番，就可以連猜帶悟很快知道二老殼是在說什么了，可這次雙方竟越比劃越湖涂，越比劃越煩躁，比來比去二老殼就發火了，突然伸出小指頭對著這些人，用咒罵小溪一樣的口氣、表情和手勢吼罵這些人了，使村人們感到好氣又好笑。于是，村人們就無可奈何地罵：這個傻啞巴！

村子里最精明的“小諸葛”老劉也沒搞清二老殼到底在罵什么。平常村子里是沒有什么事能難倒他的。小諸葛五十來歲，人雖矮小精瘦，但一雙眼睛特明亮、特銳利，似乎一眼就能看到你的骨子里去。而且他腦子也特靈泛，一直以來，村子里還沒有什么事難倒過他，但這次許多人請教二老腦的問題，小諸葛竟也一臉茫然。

于是，二老殼再罵的時候，小諸葛就坐在離二老殼最近的屋檐下靜靜地觀察，并回憶起二老腦吼罵的前因后果來。小諸葛依稀記得二老殼吼罵之前曾在他現在吼罵的地方呆了好幾天，表情焦慮地不停朝山外眺望，好像是在期待什么，有時又好像陷入一種美好的回憶之中，不經意間還露出一絲令人不易覺察的笑容。接下來幾天的表情卻慢慢由失望變成絕望，繼而開始吼罵了。

然而，二老腦到底坐在那里期待什么？又是什么令他失望、繼而絕望并破口大罵？小諸葛仍然覺得是一個謎。

有一天，小諸葛發現二老殼吼罵的目標突然轉移了——他不再罵身下的小溪而是對著天空大罵了。仍然是偏著頭，瞪著眼，一副生氣的樣子，對著天空伸出小指頭，用一種鄙視的眼神對著天空吼一陣。意思是上天沒用。接著抖動著食指指著天空罵，邊罵邊繼續比劃。有時頭一偏，眼睛微瞇，像要睡覺的樣了，猛地身子站直，眼睛圓睜，雙手一攤，雙腳在地上用力一蹴，又對著頭上的天吼一陣。然后，扯扯身上穿的爛西服又扯扯穿的爛褲子，再次對著天空吼罵開了……而且那表情有一種終于發現重大秘密似的惱怒！

小諸葛認真地觀察二老殼吼罵幾次后，終于茅塞頓開、幡然醒悟：原來，十多年前，篩子村受了水災，這條小溪里發了大水，災后，上級領導派人送來了許多救災物質，二老殼那次分到了一床新棉被和一件別人捐贈的、就是現在穿在身上的這件西服。如今十多年過去，那床被子早已爛得不能蓋了，這件衣服也爛得不能穿了……

小諸葛于是朝二老殼走去，把自己的推測和猜想比劃著和二老殼說了。沒料到二老殼大喜，連連向小諸葛伸大拇指。

小諸葛比劃著指指天說，既然這樣，一開始就應該罵上面，怎么罵小溪呢？

二老殼便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忙比劃著說自已一時糊涂，沒想到呢，以為該罵的是小溪。

小諸葛便像二老殼一樣伸出小指頭，并用食指在自己的鼻梁上刮了幾下。二老殼一下被小諸葛羞紅了臉。

小諸葛回到那幫看熱鬧的人中間說，狗日的二老殼，一點都不傻！比我們還要聰明呢！

村人們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諸葛笑而不答。

村人們就感到更神秘了。

二老殼再罵的時候，小諸葛就靜坐在屋檐下饒有興致地隨著二老殼的吼罵朝天空觀看。圍在小諸葛身邊的人呢，除了隨著小諸葛看天，還不時地觀看小諸葛的臉色，以期從小諸葛表情的變化中找到打開這個謎團的鑰匙。

但小諸葛總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

二老殼依然經常去那里吼罵。

早稻苗在二老殼的吼罵聲中生長、開花、結籽、成熟；一行行白鷺在時光中飛去又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