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一個詩人的民間立場

Jillian shulman（美國哈佛大學）

李梅（暨南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譯

……我用漢語寫作

我準備從某些含義不明的動詞開始

但響動不是來自我的筆跡

而是來自玻璃窗外……

（于堅《事件挖掘》）

盡管年長10歲，生于1954年的于堅和詩人西川同時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進入中國詩壇，因此人們也把他和當時興起的后朦朧詩浪潮聯系起來。他出生并成長在西南邊陲云南省，后來又在云南的省會城市昆明生活。文化大革命中斷了他的正規教育，在那個長達10年的時期內，他在工廠做鉚工，或者其他雜工，一直到1980年進入云南大學繼續他的教育，1984年他從云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在他是云南省文聯《云南文藝評論》的編輯。早在上世紀70年代，他就開始寫詩，但那時只是一種個人追求。到了上世紀80年代成為一名大學生的時候，他開始了他的文學生涯，并在1984年與人共同創立了一本非官方的雜志《他們》。自從那時起，他已經成為一個對當時官方詩刊中主流詩歌的直言不諱的批評家，他認為詩歌要有一個獨立的空間，而且這個空間應突破各種類型的主流意識形態的限制，并且還認為這樣的空間只存在于非官方的出版物中。

像西川一樣，于堅也認識到在一個高速流轉的社會，詩性是多變的，然而他的反應就截然不同于西川。不同于知識分子詩歌那種與對龐大無趣的當下社會的反抗，于堅重寫歷史，創造了一個變化的傳統，那就是真正的詩歌來自于“民間”，它就是這樣根植于社會本身，而不是學院式的象牙塔。于堅的這種“民間”觀點與胡適以及上世紀早期的五四作家是何曾相似。在于堅的重寫中，這樣的傳統甚至從古代詩歌就開始了，這包括從李白到當時的《今天》和他自己辦的《他們》所刊登的詩歌。這傳統中的相關因素似乎完全處于與主流思想機器完全獨立的地位，處于一個詩歌可以對日常生活和經驗做出真實評價的地位。

作為這種傳統中的一位詩人，于堅寫作的原動力便是他窗外的世界，正如本文開頭的引言中看到的。正像西川心目中的窗外世界的景觀是模糊的，是被霧和雨變得面目全非的，于堅看世界的視線也是常常被阻隔。但是西川對這混亂的外部世界的反應是使自己遠離并深深地陷入自我的意識之中，并在外部的混亂所引起的問題中思考自身，而于堅卻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在這個世界里的位置。他知道他身處何處也意識到那模糊景觀的問題；因此，他努力去澄清它。如果他的視野被詞語所遮擋，于堅會把想辦法通過這個遮擋他的碎石看作是他的責任，因為他把描寫生活經驗當作是他的主要客體，而這些經驗正是來自于我們生活的日常世界。作為一個詩人的于堅就是這樣深深地把自己立足于巨大的社會和世界。他努力去真實地看清他的世界的模式和每個細節，它們的美麗和衰敗，并把它們用詞語寫下來，像它們的錄音磁帶和火光。

許多人都把于堅和西川一樣看作是“后朦朧”詩人中的一部分，“后朦朧”詩人正是在對朦朧詩派濃厚的自我意識和使命感的懷疑中成長起來的一批詩人，正是因此，他們最終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分道揚鑣。于堅自己也不同意這個看法。他歸納出“第三代”中國詩人和“后朦朧”詩人之間的明顯區別，并且聲稱二者可互換應用。根據于堅的觀點，不同在于“對于第三代詩人而言，寫作中的天才和獨創是第一位的”，而在“后朦朧”詩人中，首先是一個知識分子，其次才是一個詩人。”正是在這一點上，所謂精英派和民間立場派的爭論開始了。

爭論是龐大而復雜的，但是這里，我們只將關注兩大流派的詩人，無論是他們作為個人還是作為藝術家對社會的感知有所不同的那些方面。在1998年出版的《中國新詩年鑒》的開頭中，和于堅相關的一組第三代詩人選擇了一個新的名稱：民間立場派。在封面他們大膽地宣稱：“在藝術上我們稟承真正永恒的民間立場。”這個術語表明他們的立場是完全不同于業已存在的精英立場派的。正像我在前面第三章所討論的，知識分子一直以來都模棱兩可地堅持著一種對最廣大的中國社會、農民群眾的對立情緒。至于說到“minjian民間”這個名稱，它就是指“民間”或“人民的”，而“lichang立場”就是指“位置”或“立場”，民間立場派詩人清楚地把自己與知識分子模糊而高傲的角色區別開來，廣泛地把自己置身于“人民”之間。

然而，在這里“人民”不再是偉大的共產主義的農民群眾——那個概念已經被長期用得枯燥無味，在迅速變化的社會政治背景下似乎已變得很不切題。的確，于堅是有意把這個“人民”從政治機器中分離出來。于堅強調了一個現象：當“民間”出版物成為“真正的”詩人出現的唯一選擇時，“廢話”和“平庸”之作正充斥著“公開”出版物。他這里沒有明說的就是指那些在國家控制之下和國家控制之外的官方和非官方的出版物。在于堅看來，民間是一個完全屬于人民的獨立的空間，它和制度相對立，是一個具有更多跨國際吸引力的文化實體存在，他表述為“龐然大物”。他指責本和這個龐然大物處于同謀關系的知識分子立場派是一個“背叛者”，除了把他們的創作和他們自己都變成西方概念的“附庸品”之外再無其他，是一個轉化中的意識形態的喉舌而已。這個看法導致他最終得出關于民間的論述：“民間的意義就是獨立的意義。”

但是民間并不簡單地就是一個反制度的獨立的存在。這個詞語還包括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的經驗。正像我們在前面看到的于堅對于第三代詩人和后朦朧詩的區別，在上世紀90年代，于堅在他對歷史的書寫中，分別深入闡述了民間立場和精英立場兩大派的問題，寫作的天才就來自對“日常語言所承載生活經驗的感受”。雖然他堅持詩作為“它自身存在”的獨立價值，但他所提倡的并不是把詩從生活中分離出來，而只是把詩從抽象的哲學和意識形態中分離出來。以他的看法，詩“必須堅定地植根于當下生活的土壤”。這和西川的觀點，即詩是一個深思冥想的空間，在那里生活只是個第二位置形成鮮明的對照。于堅和其他的民間詩人經常被批評家和其他詩人（包括那些知識分子立場派的詩人）指責為“迎合大眾口味，把庸俗帶入詩”，他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于堅的作品可稱為“非詩”。這些責難大部分來源于這樣一個事實：即于堅和其他民間立場派的詩人過重地利用了口語，無禮的措辭，都是在大街上聽到的而不是在作品中讀到的語言。這種語言顯然是那種普通人民的語言而不是學院式的知識分子式的，因此是“民間”的。它一點都不羅曼蒂克而是直來直去的。于堅捍衛著它的使用，他說他堅持使用這種語言，因為這種語言“是我于堅的語言，是我的什么灌注于其中的有意味的形式.”（《詩60首》序言１９８９）。對于這種屬于他的民間語言的堅持代表了他與上世紀早期民間文學運動的明顯區別。那時，大部分作家都在持續以一種“知識分子”式的努力去發現“民間”的聲音，然后代他們而言之；而于堅堅持以自己的聲音說話，也只為自己而不是為別人說話，于是于堅就是“民間”——他們的而非那些學究式的語言就是他的語言。

雖然于堅是這樣描述著他的寫作和普通人有種緊密的精神聯系，但他無論如何都不宣稱其作品具有和這個詞最緊密聯系的通俗性。這個“民間”和以民間文學面目表現出來的“通俗”文學是沒有一點關系的，那種東西確實在普通人群中流傳甚廣并擁有廣大讀者。他不象西川那樣擁有較多的經濟資本。于堅的作品之所以被稱為“民間出版物”，就是因為這些詩作是由不依賴于政府的“人民”生產出來的這樣一個事實，印數很少，所以極大地限制了詩歌愛好者和鑒賞家的范圍。于堅譴責知識分子立場派的詩人以及那些經常在官方或“公開出版物”上發表作品的詩人，因為這樣其實是從整體上限制了詩歌的欣賞面，他爭論說因為讀者只能接觸到這樣被圈定的東西，因此會以為這種“平庸之作”就是代表了當代詩歌。他感覺到時間會修正這種形勢，因為通過已經開始的歷史，“民間”已最終進入到了雅文化這個“龐然大物”，也因此有更廣泛的人們終于接近了它。但是這個過程是漫長而沉悶的，甚至在有生之年都不可能發生。眼下來說，于堅還是要盡可能大聲地繼續奔走呼吁，用他的詩和散文，為他的文學價值在于扎根民間的觀點贏得共識。他堅持認為最優秀的當代中國文學無一不是來源于民間傳統，而且對文學批評中缺少這個觀點表示不滿。同時，他把自己擺在一個即不同于通俗文學又反抗高雅文學的這樣一個邊緣位置上。

對于于堅和民間立場派的“邊緣”空間，于堅和西川有什么不同看法呢？包括西川在內的許多知識分子立場派成員經常都把詩人看成是“一個邊緣人”。對于他們，這種邊緣空間就是指主流社會的外圍，人群中的大多數。然而，于堅完全不是這樣看邊緣的。以他的看法，知識分子位于中心。顯然，他們并不是位于人民的中心，即使學者們也同意這一點——但是，據于堅的說法，這其中存在著問題。他們確實位于中華民族的文化中心。地理上來說，他們在北京，政治和文化的首都。概念上來說，他們在龐然大物的中心，具有國際（讀作：西方，至少在于堅看來）文化／知識的背景，這一點現在來說至少是和中國政府所希望的“與國際接軌”是一致的。

另一方面，于堅相當有意地把自己安置在遙遠的最南端的城市——昆明這樣一個地理上的邊緣，而且他也并不象許多藝術家那樣，絲毫沒有表現出要向文化中心靠攏的意思。他認為自己是處在以范圍廣大的官方期刊所形成的詩壇的文化外圍。他強調他自己以及其他民間立場派詩人的南部位置，稱贊豐富的南方文化是培養獨立精神的重要元素。有關南北文學流派的爭論一直貫穿于中國文學史，但其中心一直分別是北京和上海。在遙遠的昆明，于堅怎么都是邊緣化的，但他把這種邊緣轉化成一種意味著獨立和起源的積極因素。他把已被證實為和南方方言有著細微差別的“生動的漢語”和生硬的官話做比較。所謂官話就是普通話，也就是瞿秋白曾經提倡作為大眾日常語言的那種話，它還是標志著努力達到全面理解的另一個轉折點。這樣無論是于堅還是西川都擁有了他們各自的邊緣空間，以及各自作為一個真實的詩人在當代社會中無法回避的又是恰當的位置，但是他們關于邊緣的含義卻是相對的。西川宣稱從廣義的范圍上和社會有個遙遠的距離，而又明顯地把自己和一個將所謂世界文學當作自己傳統的藝術家圈子聯系在一起。于堅宣稱自己和主流的國內外知識分子圈子有個距離，而和普通人群完全徹底的聯系在一起。

這兩種邊緣化的含義有相當大的區別。正如我在前邊的章節中討論的，西川從他的社會邊緣化含義出發就引導他走向一個孤立的受難者的境界，確實，西川和其他知識分子立場派的詩人，看來都把海子的死當成了一個為了詩人理想的最后犧牲。如此以來，盡管對朦朧詩的英雄的個人和希望持有懷疑，西川始終還是相信詩人的理想和詩人形象本身，并認為二者在當代的犧牲和孤立都是這個社會把他們逼進去的（壓力造成）的。雖然“好詩”和“大師”的高度難以達到，當代詩壇也是遺憾地空缺著這兩樣位置，但有關“好詩”和“大師”的概念卻是應該的和可能的。詩人的價值實際上取決于他與社會的距離，是站在它之上還是之下。然而，另一方面，于堅卻反對有關大師的提法，并提醒有意識去形成所謂“詩壇”的危險性，因為這樣的提法把詩歌中持續創造力的重要轉移向了地位和名譽的重要。在奚密的一篇名為《當代中國的詩歌崇拜》一文中提到，于堅反對詩人崇拜，反對孤立的詩人受難者的形象，認為是烏托邦和毛澤東時代英雄概念的思想殘余。他的詩作反映了他對詩人在宇宙空間中作龐大敘述的反對，正像他表達的“詩從語言開始到語言為止”。詩是語言，詩人是語言的操作者，此外別無其他。一個詩人，他也許是被賦予了一種特殊技藝，但是他和其他人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和社會的其他人肩并肩站在一起的。

順著這個脈絡，于堅堅持他自己的經驗，“通過詩歌把我想說的說清楚。”到此為止，我已經研讀了于堅通過他的散文和其他作品所表達的關于詩與社會的理論以及態度。那么這些看法是如何在他的詩歌里體現出來的呢？真如他說的那樣，他的詩是對粗糙的日常經驗和語言的挖掘，考察世界的內部以及任何一個當代中國社會中的人都自己認識到的那個世界的表面。而他自己并不是一個抽身其中的遠距離的觀察者，而是站在這個世界的中心，承擔各種角色，和他所觀察的事物相互影響。

無論是于堅還是西川，他們都意識到了當代社會中一個詩人所面臨的一系列的挑戰。對西川而言，最大的問題莫過于面對詩人在社會中的處境不斷邊緣化而產生的身份危機。所以他在一個疏遠的空間里尋找自我，距自己遙遠的社會只是在作品中有所反響。他認為語言正像是自我的內心一樣復雜，而且也就應該是混亂的，盡管不斷地想努力使其再清晰。而于堅卻看到詩人最大的挑戰就是重建語言，面對被主流意識形態誤用了的詞語，使之重獲命名的力量。他發現他這重建計劃的基礎還在社會里，就在日常的語言和體力勞動，這兩者都和于堅真實的生活經歷緊密聯系。這樣他希望“民間”將會對改革“龐然大物”有所貢獻，盡管這只是遙遠的未來或者是他的重寫傳統中的一個向往。但對兩個詩人而言，那個占主要地位的“詩人服務于社會”的直接關系，以及朦朧詩人是對抗的個人自由主義的時代已顯然不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