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生于1954年。
1984年畢業于云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主要作品有:長詩《0檔案》、《飛行》?!对娏住?、《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于堅的詩》《便條集》《詩集與圖像》。散文集:《棕皮手記》、《人間筆記》、《棕皮手記·活頁夾》、《麗江后面》、《云南這邊》及《老昆明》等?!队趫约罚稻恚杖?975-2000年期間創作的詩歌、散文、評論和圖片,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火車記》于2006年由鷺江出版社,《暗盒筆記》圖片與隨筆于2006年由中信出版社出版?!叮皺n案》法文版,巴黎中國藍出版社出版。《0檔案》意大利語版?!讹w行》西班牙語版。《作為事件的詩歌》荷蘭語版?!对?2首》英文版。詩集《元創造》比利時根特大學出版。
羅家生
他天天騎一輛舊“來鈴”
在煙囪冒煙的時候
來上班
駛過辦公樓
駛過鍛工車間
駛過倉庫的圍墻
走進那間木板搭成的小屋
工人們站在車間門口
看到他 就說
羅家生來了
誰也不知道他是誰
誰也不問他是誰
全廠都叫他羅家生
工人常常去敲他的小屋
找他修手表 修電表
找他修收音機
文化大革命
他被趕出廠
在他的箱子里
搜出一條領帶
他再來上班的時候
還是騎那輛“來鈴”
羅家生
悄悄地結了婚
一個人也沒有請
四十二歲
當了父親
就在這一年
他死了
電爐把他的頭
炸開了一大條口
真可怕
埋他的那天
他老婆沒有來
幾個工人把他抬到山上
他們說 他個頭小
抬著不重
從前他修的表
比新的還好
煙囪冒煙了
工人們站在車間門口
羅家生
沒有來上班
1982年
作品39號
大街擁擠的年代
你一個人去了新疆
到開闊地去走走也好
在人群中你其貌不揚
牛仔褲到底牢不牢
現在可以試一試
穿了三年半 還很新
你可還記得那一回
我們講得那么老實
人們卻沉默不語
你從來也不嘲笑我的耳朵
其實你心里清楚
我們一輩子的奮斗
就是想裝得像個人
面對某些美麗的女性
我們永遠不知所措
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憨
有一個女人來找過我
說你可惜了 憑你那嗓門
完全可以當一個男中音
有時想起你借過我的錢
我也會站在大門口
辨認那些亂糟糟的男子
我知道有一天你會回來
抱著三部中篇一瓶白酒
坐在那把四川藤椅上
演講兩個小時
仿佛全世界都在傾聽
有時回頭照照自己
心頭一陣高興
后來你不出聲地望我一陣
夾著空酒瓶一個人回家
1983年
在漫長的旅途中
在漫長的旅途中
我常常看見燈光
在山崗或荒野出現
有時它們一閃而過
有時老跟著我們
像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
穿過樹林跳過水塘
驀然間 又出現在山崗那邊
這些黃的小星
使黑夜的大地
顯得溫暖而親切
我真想叫車子停下
朝著它們奔去
我相信任何一盞燈光
都會改變我的命運
此后我的人生
就是另外一種風景
但我只是望著這些燈光
望著它們在黑暗的大地上
一閃而過 一閃而過
沉默不語 我們的汽車飛馳
黑洞洞的車廂中
有人在我身旁熟睡
1986年10月
感謝父親
一年十二月
您的煙斗開著罌粟花
溫暖如春的家庭 不鬧離婚
不管閑事 不借錢 不高聲大笑
安靜如鼠 比病室干凈
祖先的美德 光滑如石
永遠不會流血 在世紀的洪水中
花紋日益古樸
作為父親 您帶回面包和鹽
黑色長桌 您居中而坐
那是屬于皇帝教授和社論的位置
兒子們拴在兩旁 不是談判者
而是金鈕扣 使您閃閃發光
您從那兒撫摸我們 目光充滿慈愛
像一只胃 溫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學會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當您發作時 兒子們變成甲蟲
朝夕相處 我從未見過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檔案
積極肯干 熱情誠懇 平易近人
尊重領導 毫無怨言 從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訴我 年輕時喜歡足球
尤其是跳舞 兩步
使我大吃一驚 以為您在談論一頭海豹
我從小就知道您是好人 非常的年代
大街上壞蛋比好人多
當這些異教徒被抓走、流放、一去不返
您從公園里出來 當了新郎
一九五七年您成為父親
作為好人 爸爸 您活得多么艱難
交待 揭發 檢舉 密告
您干完這一切 夾著皮包下班
夜里您睡不著 老是側耳諦聽
您悄悄起來 檢查兒子的日記和夢話
像蓋世太保一樣認真
親生的老虎 使您憂心忡忡
小子出言不遜 就會株連九族
您深夜排隊買煤 把定量油換成奶粉
您遠征上海 風塵仆仆 采購衣服和鞋
您認識醫生校長司機以及守門的人
老謀深算 能伸能屈 光滑如石
就這樣 在黑暗的年代 在動亂中
您把我養大了 領到了身份證
長大了 真不容易 爸爸
我成人了 和您一摸一樣
勤勤懇懇 樸樸素素 一塵不染
這小子出生時相貌可疑 八字不好
說不定會神經失常或死于腦炎
說不定會亂闖紅燈 跌斷腿成為殘廢
說不定被壞人勾引 最后判刑勞改
說不定酗酒打架賭博吸毒患上艾滋病
爸爸 這些事我可從未干過 沒有自殺
父母在 不遠游 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
九點半上床睡覺 星期天洗洗衣服
童男子 二十八歲通過婚前檢查
三室一廳 雙親在堂 子女繞膝
一家人圍著圓桌 溫暖如春
這真不容易 我的船長
我的白發蒼蒼的父親
1987年12月31日
在鐘樓上
在鐘樓的頂層
在時間的上面
我所見的城與地面的群眾有所不同
我并非上帝
我只是抵達掛鐘的地址
再上一層直到頭顱摩天
我看見城在光輝之中
像巨大的海鳥棲息時許多的羽毛在光輝之中
它伸展到郊區的部分已經發灰
一些鋼軌翹起在火車站的附近
人類移動的路線
由郊外向市中心集中
心臟地帶危險地高聳
只有在那兒
后工業的玻璃才對落日的光輝有所反映
在它們下面
舊街區在陰暗中充滿垃圾
派生著同樣骯臟的黑話和日常用語
人們同樣地感受著黃昏
這個詞不是來自樹林的縫隙或陽光的移動
而是來自晚報和時針
從前人們判斷黃昏是根據金色池塘
現在這個詞已成為古代漢語
人們只說:這是吃晚餐的時間
七點鐘見先生
城市巨大的儲藏者
老古玩店的主人整理收拾著這個黃昏
它在收拾那些用過的郵票紙張
它把到站的火車塞進冶煉廠把一些數字劃掉
它在黑夜抵達之前修復了一些燈泡
它騰空了醫院的床位
它在上帝的白天將盡之前
把所有事物之上的新都抹掉
裹進它灰色的包袱
把那些垂死的長句短語
抬進養老院的地下室
它把某次大兇殺的一角卷起
象卷起一幅馬遠的山水畫
它撫平了一個時代的嚎叫在這個黃昏
人們再也不為政客們傷心費神
惠特曼這瘋子穿過文化中心的大道
人們只當是招搖過市的警車
造反者的青春正在被儲藏起來
激情革命
驚世駭俗的思想
極端的言論亂倫的愛情
正在成為拍賣行的舊貨
過時的玫瑰黑森林中的裙子
矯揉造作 一代人已脫離現場
原形畢露失敗者拍馬西去
落伍者憤世嫉俗 鏡子上升為時代的天空
余下的人活著
七點鐘見先生鐘聲激蕩
河流穿過城邦鐘樓俯看夕陽
在這高處的高處落日正在被儲藏
城市正在被儲藏永恒正在被儲藏
有一個更偉大的儲藏者
在收回著一切最后的陽光
如黃金的鴿子一只只消失
我在黑暗中沿著鐘樓的梯子下降
尤如一只老鼠在倉庫中溜過
1993年10月
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
一直為帽子所遮蔽直到有一天
帽子腐爛落下它才從墻壁上突出
那個多年之前把它敲進墻壁的動作
似乎剛剛停止微小而靜止的金屬
露在墻壁上的禿頂正穿過陽光
進入它從未具備的鋒利
在那里它不只穿過陽光
也穿過房間和它的天空
它從實在的深的一面
用禿頂向空的淺的一面刺進
這種進入和天空多么吻和
和簡單的心多么吻和
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
一位剛剛登基的君王
鋒利遼闊光芒四射
1996年
事件·暴風雨的故事
天氣預報“今天有暴風雨”
就來了乘著一座疾飛的島
烏云的披頭士在云端
露出了革命家的胡子臉
恐怖主義的閃電打碎黃昏的金門牙
大自然的暴政天地昏暗城市在搖晃
收起陽臺上的被單窗子紛紛關上
行人忽然打開長腿飛下街道跑回家去
室內筷子發愣水果萎縮湯結冰
盤子忽暗忽明糖醋魚雙目暴突晚餐精神分裂
桌布的態度曖昧不清酒杯搖擺不定
有什么在黑暗之前的縫隙中混進了家庭
鼠類爭論不休蟑螂修復了聲帶屋頂被煮漲
雨聲越來越響像是一群瘋子撕碎了造紙廠
千千萬萬種子從天上落下來萬物開始生長
丈夫和他的妻子在不安中堅持著默契
隔著假牙說話就像他們演技講究的婚姻
家具的外圍開始妥協一批批與黑暗達成著共識
仿佛一只懷孕的墨水瓶渾圓的身體在緩緩擴大
一本日記預感到將有事情發生突然打開了
一些詞溢出來但立即捂住了口
暴動者在肇事暴風推搡著城市
揪住它磁磚縫制的領口
閃電的黨羽撕破火車站的臉頰
搜查了它干燥的鼻孔
大樹一棵棵折斷撲通倒下
像是在混亂中被斬首的亂黨
在客廳和書房里在廚房在衛生間
一個家庭閉上了眼睛坐在書桌前的家長斷掉電視機
閉上了眼睛患失眠癥的妻子放下筷子上的米
攥起手心老女兒停止小便
即將放映恐怖片的電影院關閉了出口
這場暴風雨來自西邊的天空
雨水雷和風內容與革命完全不同
但會使經歷過的人記起那些倒胃口的詞
又是一聲爆雷穿堂而過一家人置換了心事
像是即將被押赴刑場的同志換上了干凈的白襯衣
像是1966年的某一天暴力像雨一樣密集
橫掃地毯剎那間庸俗的小市民家庭
關于裙子式樣的爭論關于鴨子的吃法
關于番茄的味道都成為證據罪行把柄
在花朵唇膏中耳炎和書籍之間
盛開著暴風雨
窗簾首先被檢舉它們四散奔逃
從一個角到另一個角成為暴徒的鞭子
但花瓶卻顯出一種娼妓的表情隨遇而安
向暴行敞開著私處穿衣鏡忽然間
拔出藏匿多年的菜刀劈下了臺燈的面罩
風的前蹄在瓶子和洗臉盆之間碰撞而過
在臥室的最深處被衣柜堅決地擋回來
但雙人床附近的秘密已經被揭發私房話暴露無遺
能夠反光的都閃成一片玻璃粉碎黑暗君臨
暴雨轟鳴就像成千上萬的腳步呼嘯著跑過廣場
就像二十年前那次紅衛兵的抄家深入內臟
寓所亂成一團照片上暴卒的親屬尖叫著
世俗的星期六正在為一只汽鍋雞的誕生喜悅
被夏天的一場雷陣雨毀掉了硬起來的心
離開了休假返回街壘嚴陣以待
這不是革命的“暴風雨”一切只和氣象有關
“降雨量80毫米西北風5級”
但他們無法正確對待他們情緒抵觸
他們的感官已經被那個時代的知識
改造成某些詞匯的容器
可憐的人們再也無法把象征
還原成雨的一種去體驗
在外面閃電以革命的力度
掃過大地光芒如鐵齊整暴戾
像一個階級鎮壓另一個階級
但它們不能推翻任何事物
世界潮濕然后干掉
成為水果的成為水果
成為河流的成為河流
黑暗中街面閃起晴朗的光芒
被這場雨滯留在屋檐下的人們
抖去眉頭上的水珠開始走動
1999年7月16日昆明
塑料袋
一只塑料袋從天空里降下來
像是末日的先兆把我嚇了一跳
怎么會出現在那兒光明的街區
一向住的是老鷹月亮星星
云朵仙女噴泉和詩歌的水晶鞋
它的出生地是一家化工單位
流水線上沒有命的卵子父親
是一只玻璃試管高溫下成形
并不要求有多少能耐不指望
攀什么高枝售價兩毛錢提拎
一公斤左右的物品不會通洞
就夠了不是墜著誰的手鼓囊囊地
垂向超級市場的出口而是輕飄飄的
像是避孕成功從春色無邊的天空
淫蕩地落下來世事難料工廠
一直按照最優秀的方案生產它
質量監督車間層層把關卻沒有
統統成為性能合格的袋子
至少有一個孽種成功地
越獄變成了工程師做夢也
想不到的那種輕它不是天使
我也不能叫它羽毛但它確實有
輕若鴻毛的工夫瞧
還沒有落到地面透明耀眼的
小妖精又裝滿了好風飛起來了
比那些被孩子們渴望著天天向上的心
牢牢栓住的風箏還要高些
甚至比自己會飛的生靈們
還呆得長久因為被設計成
不會死的只要風力一合適
它就直上青云
2002年4月
在度假區的圍墻附近看見秋天……
在度假區的圍墻附近我看著春天的黃月亮
正在從被污染的滇池上升起來
看不出白天的報紙在頭版頭條所報告的污染
看不出惡化的水質和內臟發霉的貝殼
它躺在黑夜的床單上象尸體依舊保持著
湖泊原來的形狀起伏如鱗的光
其它部分是墨藍色銀色的月光下
樹影朦朧
像中文系的詩歌一樣平庸而永恒
等待著夜鶯和詩人
那些月光下的房子被建造的如此丑陋
就像妖怪的宮殿
這渡假區是十足的垃圾
模仿了香港的一份過時資料
但在月光下一切都被忽略
腐爛的滇池生動無比
我想起二十年前的某個良夜
和別人在灰色的沙灘上脫光了衣服
有一個黑暗者在水里將波浪搬動
啊我必須尊重這一切哪怕我知道內幕
我一腳踢開那個剛剛喝光的啤酒罐
它那響亮地滾過去聲音驚動了一只蛤蟆
它也假裝著不知道那并不是它的好兄弟
在黑暗中它黯啞地叫喚起來
2001年7月19日星期四
那段時間多么炎熱……
那段時間多么炎熱
紅色的大卡車滿載著
舌頭燃燒的大人們
向前再向前
消失在意志的核心
漏網的小學生捏著
尖叫的麻雀滾向故鄉
啊時代中的夏天學校停課
電影院關著門花園荒蕪
籃球場上掛著高音喇叭
革命用普通話進行
只有少年在古代的河岸上
啞啞地感動一個個解開褲帶
握住那總是會帶來好感覺的
小玩意像猿人在鉆木取火
直到它噴出白色的火焰
我們必須看這個展覽……
我們必須看這個展覽
我們必須排著隊
態度端正地從
那些五毒俱全的壞人們
的照片下面一一走過
他們排著隊一個個穿著
統一的囚服坦白了罪行
他們的罪惡來自
另一種質量仿佛
我們的循規蹈矩
是一種平庸的罪行
態度端正齊步走
我們的頭一齊從墻壁的左邊
轉向墻壁的右邊像產品
在接受檢驗所處的位置
不同端正嚴肅的姿態
是一致的仿佛罪惡
已經從他們的墻上
鄭重地傳遞到我們體內
2003年
只有大海蒼茫如幕
春天中我們在渤海上
說著詩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 船往南開
有一條出現于落日的左側
誰指了一下
轉身去看時
只有大海滿面黃昏
蒼茫如幕
2005年
青瓷花瓶
燒掉那些熱東西
火焰是為了冷卻不朽事物
冰涼之色為瓷而生
一點青痕仿佛記憶尚存
感覺它是經歷過滄桑的女子
敲一下 傳來后庭之音
定型于最完美的風韻 不會再老了
天青色的脖頸宛如處子在凝視花之生命
內部是老婦人的黑房間
庭園深深幾許
怎樣的亂紅令她在某個夏日砰然墜地卻沒有粉碎
已經空了些年
那么多夏季之后
我再也想不出還可以把什么花獻給它
有一次我突然把它捧起來
察看底部
期望著那里出現古怪的文字
卻流出一些水來
2005年
多年前我們心心相印……
多年前我們心心相印
在黑暗的國家中秘密通信
字跡潦草 暗語無法辨認
總是能混過單位的收發室
與地下的犀牛們接頭
靈魂光輝楚楚一觸即發
如今聲名顯赫 詩集再版
肉體倒塌 懶洋洋拿起電話
剛剛撥出號碼厭倦已經得手
過去永遠空號明天總是忙音
啊 多年前我們喊一聲就匯合了
經過廣場大笑著 像同性戀人親密依偎
惡毒的妙語一句接著一句
攻擊著獨眼巨人 我們說: 閃電!
它即刻貓腰去拾碎玻璃
老旅館外面的空地上站著梧桐樹
從來沒有熟人入住
多年前我們有過同一個故鄉
撒尿時集體向星空張望
如今世事茫茫
有只寬臉的貓在月光下奔過街道
它的眼睛像冶金學校那個杏鄉來的丫頭
歪頭瞅了大門一眼 跟著老巫婆走了
2005年
舅舅
星期二大街暢通的上午
菊花 如期出現在郊區的幾個公園
舅舅不能再去看了去年在黑龍潭的樹下
我幫他把風吹掉的灰呢帽揀起來
他的腰已經失效我母親坐在石凳上削寶珠梨
現在他躺在火葬場的大廳里一個玻璃罩子下面
眼睛飛走了留下兩個空掉的鳥巢
嘴唇下沉牙齒??吭谧詈笠徽?/p>
他位居中央大人物的位置
他是怎么爬進去的哦
死神仁慈不再計較尊卑
七十三年中也就是這半個小時
然后就灰飛煙滅不在了
算是不錯許多人曝尸荒野
沒有一個顯貴在場都是些沒有發言權的
老百姓心臟干旱的姨媽搖搖欲墜的姐姐
和嘮叨妹妹如釋重負的兒媳婦老兒子
不知所措感情麻木半截香煙熄滅在嘴邊
已故妻子那邊的親人不遠不近站在一旁
一群老鴿子圍著遺體鞠躬繞著走一圈就算了
無神論時代的葬禮沒有牧師道士
通常都是有關部門致悼詞
他的領導者沒有到場來過一個電話
說是要開會親屬們臨時讓長女
說兩句女人只是哽咽著拼命揉眼睛
講不出話這一項空缺令我們這些親人
必須自己為他的一生找個說法在心里
那個早晨武成路的鋪子剛剛開門
他出現在世界上經過米店去裁縫鋪
黃金少年郎身高一米八相貌英武
垂楊系馬高樓猜拳
多少淑女被驚動垂下眼簾
過后又回頭瞟一眼都想嫁他
也曾藏在人群后面窺視市長的車隊
生出過彼可取而代也的念頭
無從考證了什么也沒有發生
逆來順受的窩囊廢
滔滔天下小人得志只剩下向上爬一條路
他背道而馳沉默寡言
用一生來堅持著
“老實”
他并不孤獨明月春天鳥鳴高處
在另一個部門他姐姐堅持著善良
他妹妹堅持著溫柔他弟弟不會告密
朋友劉關張 一輩子對友誼忠心耿耿
子女們很孝順時代對這些評價很低
看不見的小節歷史忽略不計
女兒很慚愧小聲向來賓解釋著
“領導有事情來不了但送了
花圈”那花圈我看見了寫著
熊洸同志安息還斟酌詞句連“千古”
都沒舍得用這是他的
一生念出來不到一百個漢字
銀行干事為愛情自動離職臨時工
1968年因歷史問題被下放
(在前政權中當過幾天文書)三級鍛工
退休金400多元沒有房子
住在女兒家里積蓄為0
我舅媽死于15年前喜歡貓
喜歡燙頭愛嚼松子醫院里的一個
老護士他來到世界上只是為了
憨笑著把一切咽下去
人民這個大枕頭里面的一絲
填充物有他不多但也不能少
不是同性戀不是猶太人
對各種規章制度從不陽奉陰違
也不是虎視眈眈的積極份子
政治學習經常忘記通知他
人家知道他的任何念頭
都不會對制度或座次構成威脅
良民每天黃昏坐在矮凳子上
稍稍地喝一杯白酒臉膛通紅
任何一只路過的狗都可以當他的領導
誰把他的一生弄成這樣社會婚姻
他自己?死生有命真不好說
正確的一生是什么?晚年他在翠湖公園
舞劍總有圍觀者二三
我向他深鞠一躬白花沒有戴好
別針戳到皮有點疼
記得1967年某日下午
未來的詩人跟著他舅舅
路過五一電影院共和國的左派
在街壘后面向右派開槍
我突然向街心伸出好奇的鹿脖子
張望子彈情急之下
舅舅一掌將我打倒那一夜
少年我記恨著母親的哥哥
第一次長出了胡須和腦袋
哦他的一生
不足為訓只是
延續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傳統
做過一個舅舅該做的那些
保持了外甥對舅舅這個方向的
信賴尊重和
略帶咸澀的淚珠
2003年7月3日
過海關
夏天走向海關時出了一身汗擔心起來
過了這關就是大海啦 鹽夠了嗎 鱗是否足以抹去
肉身? 很多年了有個密探一直藏在某處 從不出面
只感覺誰在暗中觀察分析記錄匯報并領著
薪水 黑暗深處的海豹隨時會把暴露者銜出水面
現在忽然這么近緊貼著我推了一把似的
隱私被公開在亮處隊伍依次向關口移動
判決的時刻臨近了我看見守門人正歪著頭
審視白紙黑字多次出境自信也沒有
危害過任何人 做事對得起良心
也沒有破壞過公園的一草一木 呼吸
急促神色反常拼命要露出做賊心虛的樣子
汗如雨無法控制自己像一個逃亡者那樣
面對海關我不能肯定過去的日子中
他是否 已經走錯了路線 是否言論過激
行為不檢點是否思想的秘密管道出現裂縫 漏光
或者腎結石已經 于不知不覺中轉化為海洛因
自覺地接受儀器終身監測 但深夜里
還是會在荒涼的廣場上醒來 察看自己的手指
大部分時間中 我不太知道什么事可以做
什么不可 那么多社論
那么多微言大義 那么多量杯
此一時彼一時老虎由于花紋來歷不明被捕
樹木因為議論風被消滅 茶太濃有變色之嫌
教師忠于情書 朋友愛梅 曾經都是罪
學生不準讀書 后來又統統解禁
多年反復折騰 旗袍和玫瑰
都不顯老 只是當事人九死一生
戰戰兢兢紛紛
草木皆兵 再也不敢了 拉上窗簾說話
是我父親和同事后半生的小毛病
告密者和打手全部失蹤大海復歸平靜
魚蝦王八各自歸位 還是要吃咸的 滄海桑田
君子三畏 畏天命 畏大人 畏圣人之言
捉摸不透的深 何時 它會再次翻臉不認?
說普通話的目光炯炯 盯著我的光頭看了三秒
真后悔沒帶頭發 敲擊鍵盤 核對數據 搜索
電腦可別出現亂碼啊
“哪個單位的去那邊干什么?”
吃喝玩樂也許還無害生計地小賭一把卻報告說去開會
不由自主又扯了一個小小的謊幾乎就要
像一個罪犯那樣舉手投降的時候
一個章蓋下來 打開出口 放了我
大海是一面灰色的透鏡 看了一眼
魚眾正無言地打著呵欠 昏昏欲睡 鰓如云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