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23日至26日,《北京青年報》“每日評論”版在“評論員觀察”的欄目下,連續刊發了由該報4位評論員撰寫的《“狩獵是一種保護措施”? ——關于狩獵權拍賣的追訪》等基層考察報告。在報紙評論版上刊發由評論員撰寫的考察報告,在國內報業堪稱首例,得到報社領導高度肯定,也得到北京報業同仁和讀者的好評。
客觀評價,由于考察時間短暫,這組文章并沒有實現在深入考察的基礎上,對所涉及問題進行深入了解和思考,并提出獨到見解的初衷。
但無論如何,讓評論員離開電腦、走出書齋,深入基層、了解現實,對于開闊評論員眼界、增強對社會現實的了解,還是很有意義的。作為“每日評論”版主編和從事報紙評論寫作十余年的評論員,筆者提出這一創意并竭力促成,也是基于對目前中國媒體時評寫作的整體狀況,和對本報評論員的深入了解而做出的。
脫離實際,急功近利是當前時評寫作的一大弊端
與中國社會的改革開放進程同步,中國媒體的時評文體也得到了空前的發展。由于時評文體具有直面現實、直截了當、淺顯易懂的特點,在解讀方針政策、針砭社會時弊等方面,似乎還沒有哪種文體,像時評這般迅速、直接、痛快。有人將時評稱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第一功臣文體”,雖屬玩笑,但也不無道理。
但是,隨著時評文體的影響擴大,時評寫作者的隊伍也日漸壯大,這一方面帶來時評的進一步興盛,但由于作者水平的參差不齊,而使時評作品有泥沙俱下之勢。
按照一般規律,評論是一家媒體之靈魂,理當是最為嚴肅慎重對待,而又最難達到優秀境界的文體。2006年,筆者應中國外交部新聞司之邀,與韓國媒體評論員訪華團座談。據韓國同行介紹,韓國媒體評論員一般多由資深記者晉身,大多有由社區記者到國內記者到駐外記者的完整從業履歷,到擔任評論員時,大多已經40歲到50歲左右。為了培養年輕一代的評論員人才,《朝鮮日報》等媒體開始了評論員“年輕化”的培養計劃,但所謂年輕的后備人才,大多也在年近40歲左右。而據筆者了解,這樣評論員成長路徑和選拔方式,與美國平面媒體評論員或電視新聞主播(美國電視主播對節目具有強勢主導作用)的培養路徑也大致相同。而采取這種方式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加強評論員對社會現實的全面深入了解,使其對所評論的議題,擁有豐富而全方位的判斷參照。
筆者自2000年起任《北京青年報》評論部主任,除任首席評論員外,同時擔任“每日評論”版主編。在本版開放的兩個投稿電子郵箱中,每天來稿都在200篇左右,根據長時間編輯稿件的觀察,可以清晰地看出大批“時評寫手”的工作狀態。這批寫手幾乎每天都有作品,而且常常不止一篇,經常是某條新聞早晨剛剛在新浪網披露,寫手的評論已經于下午5點之前發至我們及全國數十家報紙的郵箱。看著某些作者每天以3篇以上的“產量”,連續不斷地投稿,經常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而觀察這些評論,大多停留在以若干“普世”的公理為標尺,衡量一切發生在中國的現實,而后做出正確或錯誤、進步或落后的簡單判斷。這樣的判斷雖然有價值、公理做支撐而顯得理直氣壯,但由于距現實太遠,往往成為不著邊際的闊論。
究其原因,則在于時評作者長期脫離現實,坐在書齋中依靠既有的若干觀念、公理作工具,對經由媒體傳播而形成的二手信息做出判斷,加上大多數時評作者心態浮躁、急功近利,面對議題輕率敷衍成篇,所做出的判斷既無新意亦無啟發,而且文字簡陋粗鄙,致使整篇文章全無可取?!懊咳赵u論”版每日需稿不超過6篇,但在每天的200篇來稿中,往往并不能找到足夠的好稿。
讓評論員走進基層“觀察”現實
為了讓本報評論員不陷入上述怪圈,筆者于2006年提出動議,要求每個評論員每年至少一次走出北京,深入基層進行調研、考察,以增加對社會現實的了解和切身感受。這一動議得到報社編委會的積極支持,也得到各位評論員的積極響應。
本報目前共有4位評論員。筆者于1990年進入本報,先后在文化部、(前)思想評論部、《北京青年周刊》編輯部及現在的評論部任職,算是從業履歷最完整的一位。其他三位則由本報記者、編輯改任評論員,但全部沒有時政新聞的采訪經歷,雖然三人全由農村考上大學、進入報社,但長期局限于報社大樓和常年經由媒體新聞了解現實,也難免對當下現實缺乏足夠的了解,因此,讓大家走出深入現實的一步,無疑是切實而迫切的需要。
筆者作為最后一批知青,曾有在北京郊區插隊務農的經歷,大學畢業后也有在國企任職7年的經歷。經過這段相對復雜的經歷,筆者對中國社會的現實,有更直接的感受,也因此而深知中國現實之復雜和社會變革之艱巨。同時出于個人興趣,筆者進入報社的10多年間,除承擔采訪任務外,堅持每年外出2次到3次,以保持自己與自然、與社會之間的直接關系,和對社會現實的敏感。根據我的個人經驗,走出書齋、走出都市而接觸到的所有事物、了解到的所有信息,對評論員的工作都會形成不同的參照,而當這種參照逐漸豐富而全面時,我們筆下的評論、判斷,就不再是空泛的從概念到概念的簡單價值判斷,而有可能具備幫助讀者認識現實的真實力量。
基于上述個人經驗,也為了鼓勵大家邁出走出去的第一步,筆者起初要求各位評論員的是,無論去哪兒,無論去多長時間,無論能看到什么,只要出去,我都支持和鼓勵。
鑒于中國目前最為復雜的現實和最為錯綜的矛盾,大多集中在基層、農村,同時由于我們身處都市,對我們所置身的環境保有日常的體驗,因此我希望評論員的考察對象應該是基層和農村。
2006年9月,筆者有機會赴青海、新疆幾個自然保護區考察。其時,國家林業局有關“野生動物狩獵權拍賣”的新聞正鬧得沸沸揚揚,媒體評論對國家林業局窮追猛打,保護環境、保護動物的公理,成了這一輪評論的最基本的論據。但筆者根據國家林業局的自我辯護,和過去經驗中對環境生態的了解,覺得這一事件并非如媒體評論的那樣黑白分明,狩獵與保護之間,亦非如媒體評論所指稱那般水火不容。帶著對這一問題的疑問,筆者開始了青海、新疆之旅,也開始了“評論員觀察”的第一站。
走出去就有收獲
在青海、新疆,筆者與同行者一起,考察了青海的可可西里和青海湖兩個野生動物保護區,在新疆則考察了塔什庫爾干和巴音布魯克野生動物保護區。其間,筆者與國家林業局官員,青海、新疆兩省林業部門官員,塔什庫爾干保護區干部,及當地由獵手轉行為“導獵員”的村民,進行了廣泛的接觸,并就狩獵權拍賣問題,及自己對這一問題的困惑,進行了有目的的采訪。經過這一番考察、采訪,對狩獵權拍賣確實有了新的認識。我在文章的最后提出:“在動物保護行動的實際發生地,野生動物保護是一個具體、細致、困難的過程,而不僅僅是觀念的普及和堅守,如何解決經費、如何調動地方政府和官員的積極性,如何在保護動物的同時不給當地百姓生活帶來傷害,都是直接影響動物保護工作的關鍵因素。理論上,國家應該承擔所有保護費用,以實現對野生動物的‘零殺戮’,現實中卻絕無可能。因此,判斷是否應該開展商業狩獵的依據不是概念之爭,而是具體的得失判斷:對保護動物有利抑或不利。在大山里和在電腦前,這一問題有不同的答案。”
這樣的判斷,會被許多同行或讀者視為過于中庸,而不是如通常的時評文章那樣立場堅定、愛憎分明。但我以為,在中國社會基本完成觀念啟蒙而進入社會整合、調整時期,媒體的責任已經由以價值判斷、觀念傳播為主的吶喊,轉變為對具體社會問題作具體細致的分析,以求幫助讀者客觀認識社會現實所面臨的真實問題。在這個前提下,基于復雜現實而做出不那么非此即彼的判斷,比基于一般的觀念、公理而做出的價值判斷,更困難卻也更有價值。實際上,這也正是本報“每日評論”版自2006年創辦以來的一貫主旨。
由于考察時間并不充分,也沒有機會對了解到的信息作多方的相互印證,因此我依然無法就狩獵權拍賣的是非,做出直接的判斷,因此文章以提出問題而始,以在更深層面再次提出問題而終,如題目《“狩獵是一種保護措施”——關于狩獵權拍賣的追訪》所示,提出了一個在深入追訪后的設問。而這個沒有答案的設問,顯然是在電腦前依靠媒體提供的二手信息所不能完成的。
在此之后,本報的另外三位評論員潘洪其、蔡方華、李星文,分別赴河南洛陽市洛龍區古城鄉小營村、湖南省婁底市雙峰縣和江西省贛州、瑞金進行了考察采訪,就小營村的一起征地糾紛,婁底市雙峰縣的基層政權建設和農村“空心化”趨勢,及江西瑞金等老區的紅色旅游困境,分別寫出了《基層社會“四大機制”亟待完善——一起農村征地糾紛引發的思考》《雙峰:機遇來臨時的苦惱與激動》和《故都瑞金的紅色情懷》等“評論員觀察”系列文章。這組文章所涉及的問題,尤其是農村土地糾紛和農村基層政權建設,不但是我們在日常編輯、寫作過程中時常遇到的議題,也是近年來引起全社會廣泛關注的熱點問題。而通過評論員深入實地采訪而獲得的視角、資料,和在此基礎上所做出的分析、結論,顯然都是在電腦前依靠二手資料而絕對無法完成的。
從2006年12月23日起,這組“評論員觀察”每天一篇連續刊發,引起讀者很好的反響,與京城同行交流時,也公認讓評論員走進基層進行“觀察”,是《北京青年報》2006年最具創意的報道,同時對當下的時評文風,也有正面的影響。
當然,走進基層的“觀察”,只是評論員加強學習、提高水平的途徑之一,堅持不懈的業務學習和知識補充,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但無論如何,讓評論員深入了解現實,讓評論接上“地氣”,是寫好時評、編好評論版的必要舉措。
(作者系《北京青年報》評論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