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日總是陰冷潮濕,下午6點左右的天色更是透出幾分落寞,夜未深,卻已黑,人未眠,盼暖意。這個時刻,去老虎灶泡開水,冰涼的手指提著竹殼熱水瓶,半截式絨線手套如何焐得暖,黑燈心絨棉布鞋踩在干硬的臺硌路上,希望著腳快一點像開水一樣熱起來。
在定量供應的時代,晚飯后,家家的煤球爐子都早早地封了,最多留一個漸燼的煤餅,焐一小鍋晚歸人的飯菜。需用開水了,1分一瓶,就到老虎灶去泡。老虎灶半夜12點才打烊,早上6點即開門,過日子是少不了它的。也不知去老虎灶泡了多少瓶開水了,只是少時冬夜的記憶里總彌漫著那團水氣,那股水龍頭一開,騰地一沖而上的熱氣。

老虎灶其實大名該叫熟水店、湯水店,為什么叫老虎灶,大概是它燒水處的爐膛口開在正前方,如老虎的嘴大張,灶尾又豎起一根煙囪管,仿佛老虎翹尾巴,由此得名吧。也不獨江南水鄉一帶的市井風情,西北也有老虎灶一說。只是,西北地區的老虎灶多指家里的灶頭樣式,三眼灶為普通,煮飯燒菜沸水,四眼五眼顯家底,是為家庭使用。而盤踞江南的老虎灶則屬公共消費空間,休戚相關日常民生。自然,老虎灶不會在南京路淮海路煙氣彌漫,總是現于窄街小路,那里的居住條件不怎么令人滿意,廚房要合用,煤氣管子還沒通過來,大量燒水如何可能,如何舍得?老虎灶仿佛自家廚房的另一只爐子,天天旺著火,早晚都熱烘烘的。這日子也就一天天地過下去了。
老虎灶單靠泡水,利自是薄的,一般騰挪得開的老虎灶總會設幾張桌子,權為茶室,老茶客一早把著一紫砂壺粗茶聊天談講。有的則設有盆堂,熱水現成,浴資便宜,逼仄弄堂居家正好洗個舒坦。有的老虎灶場子更大的,前室辟為書場,每天兩場,老虎灶不比電影院輸了人氣。資料顯示,上海自建埠伊始,老虎灶就盤踞市街了。上世紀50年代初,鼎盛期全市共有2000多家老虎灶。以后隨著供水系統的不斷完善逐年遞減。直到90年代中期,市區的老虎灶漸漸式微。至2003年,市區基本已絕老虎灶。住房條件改善后的日子,老虎灶的溫暖不過是歲月里的記憶了。
曾經在1997年冬日的某個黃昏踏訪過一間老虎灶,在泰康路上。市區老虎灶早已別夢依稀乏見身影,眼前的這家也已不復少時所見的磚石結構的傳統老虎灶樣式,以幾個大鐵皮箱組成。泰康路的傍晚很熱鬧,菜市場的喧鬧意猶未盡,只見陸續有人來泡水,騰起一股股水霧;店內一側男女主人數著分幣,內屋有兩堆木柴木屑,白鐵水桶空著,男主人說這家老虎灶有50多年歷史了,女主人則補充道:“我們結婚后一直管著?!眱扇巳说街心?,他們生命的很多時候是隱現于老虎灶的煙氣中的。只是,煙氣也很快就要散了。隨后幾年,泰康路創意產業名聲在外,菜市場也搬了遷,老虎灶自然就消失了。那對老虎灶夫妻不知換了何種營生。
不啻上海,江南一些城市市區的老虎灶也漸次消失,尚剩市郊結合部和市區老新村的一些,如無錫鎮江等。但似乎已非溫暖的詮釋,而成了環保的攔路虎了。木柴燃料產生的煙氣,引起附近市民的不滿,連上老虎灶去泡水的人也時遭白眼。無錫市政府為此在2003年發文《關于在城區范圍內專項整治“老虎灶”的通告》。如何方便市民,又不污染環境,還照顧到老虎灶經營者的生存,老虎灶卻成了難撓的“癢”了。
也是90年代后期,又走進少時常去的那間老虎灶,屋子依舊,鍋爐閑置,管理者竟然還是那個男人,只是彎腰搭腦垂垂老矣。臨河的書場空空蕩蕩,曾經,旗袍長衫的說書人在一室的煙霧茶氣里浮著模糊的面容,蘇白鉆出棉布簾子跑到老虎灶上叮咚作響,泡水的人聽起來雖然糯味薄了,耳感還是潤的。熄了火的老虎灶,棉被也裹不住滿室的涼。
在踏訪泰康路老虎灶之后的沒多少時日,在城市里又與“老虎灶”相逢了。是江西中路一家打著老虎灶招牌的小吃館。青磚老虎灶砌在了店堂一角,樣式倒是老舊,但似乎更像江南農村中的那種大灶,熱氣騰騰著的卻非沸水,代之以油豆腐線粉湯和糯米燒賣等小吃。環視店堂,八仙桌、長條凳、雕花窗欞、舊木壺桶做成的燈,老虎灶不過是這家老上海與江南鄉間客堂相融意蘊的小吃館的引子罷,配上絲竹彈詞,吃著豬油菜飯臭豆腐的老年顧客恍若兒時光陰重現。雖不是地道的舊時光景,但正如店內小戲臺上那幅對聯寫的“話家常重溫老虎灶,談天地再圓舊時夢”那樣,讓人藉此份由物暈染的氣息感覺往日的時光。這樣的老虎灶或許是更富90年代城市特征的象征了。空間移置,情感投射,一些懷舊里的惆悵,一些今日生活的滿足,誰也不會真的再想體驗冬夜去老虎灶的冰冷感覺,可是回望的溫暖是人性對時光的追憶和修飾的方式。好比籠上來的水氣霧煙,在迷朦里,是甘愿地被濡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