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楊麗萍,腦中就會浮現孔雀的形象。1986年楊麗萍創作并表演了獨舞《雀之靈》,一舉成名。1998年多才多藝的她自編自導自演了電影《太陽鳥》,并在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上榮獲評委會大獎。楊麗萍的獨舞美得令人窒息,那種對天籟與人籟的表達又是那么細膩而純粹。在自感有了駕馭百人的能力后,楊麗萍開始編導原生態的大型歌舞,前些年她編導、領舞的《云南印象》轟動國內外。本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她又帶來了大型原生態歌舞樂《藏謎》。在采訪楊麗萍時,我發現很多問題在她那里不是問題,或者說她總是給出很“另類”的回答,她顛覆了我對杰出藝術家的慣有的印象,還以一個樸質的原生態人物形象。
記者:這次上海國際藝術節,你帶來了大型藏族原生態歌舞樂《藏謎》,你是白族人,怎么想到去排練藏族的舞蹈?

楊麗萍:搞創作的人是不應該受局限的,不是說白族人就跳白族舞。我覺得藏族的舞蹈在中國是一絕,最有代表性,因為這個民族太豐富了,特別注重精神方面的追求,或者是靈魂的啟迪,這些東西我們總是忘記,但藏族這個民族總是不忘,大部分藏民不受干擾。
記者:《藏謎》里傳達了一種怎樣的東西?
楊麗萍:不是要去表達什么,而是它本身涵蓋了所有我們能想到或想象不到的東西,只是你有沒有能力去理解它,并把它表現出來。很多去過藏族地區的人都會有同感,包括你們這里的黃宗英也是,我看過她的一篇散文,她去了西藏以后突然像變了一個人,對她自己之前的情感、對生死的東西有了重新的認識。
記者:《藏謎》是原生態的歌舞樂,這里的“原生態”是指什么?
楊麗萍:我們講原生態,不是幾個民間的原始的舞蹈搬到舞臺上就是原生態。原生態就是人們對生活對生命對自然的一個態度。
記者:是怎樣的一個態度?
楊麗萍:就是崇尚自然,歌唱生活,生態平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現在的原生態就是大家要生活得特別好、特別和諧,與人為善,有信仰。
記者:《藏謎》是如何體現這種原生態的呢?
楊麗萍:《藏謎》的70多個演員幾乎都是藏區的牧民,主要來自5個省區:云南、甘孜、西藏、四川、青海,99.9%全是他們自己的舞蹈,只是加上了隊形,加上燈光,加上音樂、舞美?!恫刂i》以一位藏族老阿媽朝圣路上的所見所聞為線索,這些藏族不同地區的歌舞、音樂,實際上都展現了藏族人民的日常生活、民俗活動還有宗教儀式。
記者:既然講究原生態,為何非要在舞臺上表現呢?
楊麗萍:為了生活嘛。舞蹈是我們賴以生存的一種方式,不能跳舞,你就去種地,你能跳舞了,就跳吧,換糧食。原生態就是要吃飽了才去跳舞,去唱歌,像我們作為一個以舞蹈為生的人,舞蹈編好了,有人看,有市場,這些跳舞的藏民的兒子就可以上學,而我們有了收入,可以用它再來跳舞唱歌,這是很生態的概念,不是不吃不喝只思考。而且社會是豐富的,誰都想要有晚霞,我們不能不要晚霞,雖然沒有云彩也可以,但是如果能夠有晚霞裝點一下天空,不是更好?
記者:所以你會為了生活去拍廣告?
楊麗萍:對,拍了好多廣告,靠自己形象自己的能力讓自己生活得很好,并不丟臉啊。我拍廣告一兩天可能比我跳舞一年掙得要多得多,然后我就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是一種很生態的做法啊。人生有很多游戲,人到了一定的境界才知道游戲是怎么回事。人家要你拍廣告,你要收錢,就得尊重別人的想法,不要在廣告里很個性地搞藝術。我從來不去唱高調,有多少能力做多少事情。
記者:你自編的獨舞、你編導的大型歌舞樂,還有你的穿著,為何總是那么與眾不同?
楊麗萍:陳逸飛先生的畫里,女子的衣領子穿到這里(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那種恬靜,那種油畫的色彩感覺特別好,我就特別喜歡這些東西,那就是魂魄,是南方上海地區文化的魂魄,但是現在沒有了,老上海的味道沒有了,現在都穿一樣的衣服,都是大一統,那如果我們少數民族舞蹈家都是大一統,那就完蛋了。在《藏謎》里,也有我的一個憂慮,現在我們有很多人不了解我們國家有一個民族是吃牛肉,喝牛奶,戴氈帽,穿馬靴,跳踢踏舞的,他們不知道很多表現藏族的歌舞已經變樣了。
記者:所以你在做《云南印象》、《藏謎》時,有著某種保護民族文化的意識?
楊麗萍:我從來不考慮這個問題,這些都是別人說的,我只是做自己喜歡的、力所能及的事情。
記者:你這種原生態的想法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在不斷的思考中悟出的?
楊麗萍:我自始自終都在那個點上,沒有繞圈圈,永遠在那,不是先暈,再找方向,然后悔悟,再來大徹大悟。我從來就在那個點上,我就是長在土里的一棵樹,這是本質。樹必須在土壤里才能生長,不是說我特別有悟性,然后去找一個特別好的地方去生長,這絕對是一個麻煩的過程。要認清那個本質,我們是什么,我們應該長在哪里。云就是云,不用非得弄點灰塵上去,再去擦拭它。
記者:你如何理解藝術與商業的關系?
楊麗萍:藝術與生活有著密切的關系,民間舞不是藝術家個性的東西,是大家對自然的認知,一種愉悅,表現的是一種共性的東西。這樣的舞蹈,這樣感性靈活的東西,我想沒有人會不接受,我們不需要噱頭,我們也不會缺錢。
記者:就這樣隨性地舞蹈,從不考慮它的市場,它的經濟效益?
楊麗萍:我覺得做藏族的東西想要去講錢,特別可笑。歌舞本身對我們來說就是一種欣賞,其實我們農民,要慶祝豐收,會唱歌跳舞。我們要插秧了,我們干旱了,我們求雨了,我們就唱歌跳舞,它是一個信仰,它本身是一個非物質的東西。我們潛心去做,可能一年中丟掉很多的活動,但排出來的東西演出商大看好,我們還在排練的時候,就已經訂單滿天飛,還在彩排的時候,500人的劇場就塞進1000人。主要是東西好,就像人不會拒絕一棵樹、一片綠茵嘛,那我們這棵樹長得好看,所以人們都要欣賞它。而且我們的出發點公益性很強,做一件喜歡的事,自己喜歡,藏族人喜歡,觀眾也會喜歡。
記者: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舞蹈的?
楊麗萍:我二三歲就開始跟著父輩跳,其實比在舞蹈學校學的時間還長,在舞蹈學校跳舞也就三四年,我的舞蹈的學習比較生態,看小螞蟻怎么動,蜻蜓怎么點水,看孔雀怎么開屏,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所有的舞蹈都是我自己編的。
記者:舞蹈在你心目中,是怎樣的一個位置?是一生的事業?是一個從小的夢想?
楊麗萍:我沒有什么大的具體的理想,理想本身是虛幻的東西,我也沒有覺得舞蹈是一種事業,它就是一種能力,很好的一種語言,生活的另一種方式。舞蹈是一個抒發的過程,主體有了一個感悟通過肢體抒發出來,如果主體沒有感悟,抒發出來的東西就是虛的,沒有信息和情感。對自己民族的東西我從來都是從歌舞上去理解它,我不必去丟掉它,去拋棄它,因為我自己太喜歡了,沒必要去堅守什么。

記者:你是一個很自信的人。
楊麗萍:也許是。嗯,我只想要一種輕松的狀態吧。
記者:你生活得輕松嗎?在大家看來,你為了舞蹈生活得非??量獭?/p>
楊麗萍:我過得很輕松啊,經常睡到12點,下午排練,要錢有錢,要高興有高興,享受陽光,晚上還有小酒喝,人要會調節自己,其實都是周邊的人覺得你辛苦。這就像周邊人覺得朝圣的喇嘛三年好辛苦,其實他們很開心,他們還在想,這些人好可憐,一天到晚,混來混去,也不朝拜。這是兩個世界,不能說哪個是對,哪個是錯,這是各得其所,但是不要可憐,你可憐我們,我還可憐你們,這樣就很糟糕。
記者:從一個獨舞者到藝術總監、總導演,你總是在不斷突破自己?
楊麗萍:我跳舞從來不想要突破,我跳舞就是有了情感,有了激情,有了能力去編導,我不做自己能力不及的事情,不是做了就怎么怎么樣。
記者:你怕被淘汰嗎?
楊麗萍:向日葵從來不會覺得陽光沒有照在她身上。
記者:《云南印象》中,你是藝術總監、總導演、領銜主演,《藏謎》中,你擔任藝術總監、總編導,劇中獨舞不多。你現在是否有轉為幕后的打算?
楊麗萍:可能吧。為什么那么多人喜歡問我什么時候退出舞臺呢?我從不考慮這個問題,一棵樹該折枝就折枝唄,哪有特定的時候。老去打算我覺得很可笑。跳舞不一定有年齡限制,跳舞不一定非要在舞臺上,你可以在臥室里,在河邊,在任何你想要跳的地方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