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音樂劇有個眾所周知的人物,她的名字叫“上海”,“上海”就是白光,就是阮玲玉或者周璇,以“上海”為女主角來講述的故事,就一定會是撩撥起感官的動情,沉浮著人性的真實,彌散開想象的浪漫。這是她的故事,也就成了她們的故事,也就成了我的故事,因為我也是這座城市孕育脫胎的美女。
1994年,在香港的一個金曲頒獎禮上,主辦者請了神秘嘉賓頒發壓軸大獎。最后的一刻,背景音樂響起了《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反正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歌聲把聽者的視覺引進了一個蘭燈明滅的小屋,華服淡妝的女主角斜倚床榻,為男主角靜靜地溫熱著煙燈。旁邊是紅木夜壺箱、鎏金自鳴鐘,靡艷、別致。徐徐,布景門后走出來一位穿旗袍的老太太,她輕輕湊近獲獎者張學友的耳邊,說:“我已經很老了,不要因為想討我喜歡就叫我白姐,你干脆叫我白姨吧。”伊人這一登場,頓時眾星暗淡了光芒。

白姨叫白光,富麗的白光,耀眼的白光,媚惑的白光,今夕何夕,云淡星沉,光才逃出了黑暗,黑暗又緊緊地跟著光,到了人生謝幕的光景,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富麗耀眼媚惑,皆不過是光的眼中映漾的倒影。
惟有那醇厚而磁性的歌聲,捉摸不定的風,吹拂著半透明的羅幕,時昵、時疏,時遠、時近。隱約可見,歌手站在焦黃色的麥克風前,涂抹藍色的嘴唇優雅地開合著,藍色的長裙下垂成一朵帶刺的玫瑰花。那就是白光印象。
自從了解到上海影史上有這樣一位黑夜女神,白光的故事就始終深深地吸引我,就像鄰家女兒王佳芝勾住了李安的魂,我就只對傳奇美女的命運抱有莫大興趣。白光是大美女,孤獨一生的大美女。一個非美女大概永遠也猜不到美女的內心是怎樣的,就像窮人對富人的焦慮無法理解一樣的隔閡。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相貌,她又是如何審視自己的價值,蜂擁蝶繞、風華絕代的頂峰上她是否也還會感覺冰涼的寂寞?
她的聲線決定了她的角色:間諜、蕩婦、壞女人。然而在中國,因反面角色而受到觀眾熱烈愛戴的,白光是第一個。人們把“一代妖姬”之名冠在她的頭上,不僅是因為她煙視媚行的超級性感,而是因為作為女人和女演員她所能做出的犧牲。在那一片硝煙幻化的霓虹燈下,她無助又無懼地選擇了去放浪形骸,卻傳遞了歲月也難以磨滅的人性的溫暖。
《右手年華,左手花》是我新唱片的名字和標題曲,這張唱片的動機來源于我為我正在制作的一部上海音樂劇所作的最初嘗試。城市與城市中的人們,歲月與歲月間的年華,命運與命運里的愛恨,欲望與欲望下的掙扎,這些就是我熱愛的音樂劇的主題。
我夢想能有一部涵蓋了這些元素的,屬于我和我的城市的音樂劇。這個夢做了很久,甚至是在童年踏上舞臺的那一刻就被注定了要去完成這個戀愛般的使命,為此我付出了破繭的代價,而現在終于開出花來了。音樂劇大師韋伯曾說,“所有成功的音樂劇都是再創造的結果”。而我要用音樂來講述的這個故事,以白光為原型,又決不僅是白光。即使是更苦難深重的阮玲玉,更紅顏薄命的周璇,她們的生平也未必就是家喻戶曉的軼聞。但我的音樂劇有個眾所周知的人物,她的名字叫“上海”,“上海”就是白光,就是阮玲玉或者周璇,以“上海”為女主角來講述的故事,就一定會是撩撥起感官的動情,沉浮著人性的真實,彌散開想象的浪漫。這是她的故事,也就成了她們的故事,也就成了我的故事,因為我也是這座城市孕育脫胎的美女。
當然,音樂永遠是音樂劇的靈魂,“右手年華,左手花”,對于我來說,能凌駕于“年華”與“花”這兩者之上的就只有音樂了,它既不握在左手,也不會在右手逃走,歡樂和痛苦都釀成了音符被郁積在心底最深處。
我希望我的這張小小的唱片能被擺放在上海西區某個街邊小店的櫥窗里,讓我能在封面上透過玻璃望著我熟悉的城市久久入神,午后,雨點停歇在梧桐黃葉上,秋風把漫天的密云吹出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從中透下一柱白光,把云堆照成了名伶銀灰的發鬢。黑得泛紫的煙靄縷縷掠過,宛似一個碩大的時間輪盤上此往彼復的諸神造像。這時,我背后的小店傳來依依稀稀的音樂: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歌聲把聽者的視覺再次引向舞臺,如果我們決定采取倒敘的手法,那就該是開場的第一幕戲:
六十年代末的香港西貢,窮困聊倒的白光在街口支個報攤度日,傍晚,港口停泊的東南亞貨輪上遠遠傳來熟悉的歌聲: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
反正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
五十歲的白光輕輕地隨著自己十八歲時的錄音哼唱了起來,報攤邊靠著吸煙的一個男人——絕對的配角,嘲笑到:“你是誰?你也配唱白光的成名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