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我的要求太高了,太急了,還是應該更努力地追求,或者應該更積極地推動社會的進步?根據我有限的哲學知識,當然知道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也沒有絕對的標準,但一遇到具體問題,還是難以把握住合適的程度。
我遷入浦東新居不久,有位媒體的朋友來家拍攝我的新書房,最后問我:“你已經換了幾次書房,對這個新書房,還有什么不滿意嗎?”

當然還有,書房容量的增加總是趕不上書籍報刊的增加速度。別看現在架上、柜里理得整整齊齊,要不了多久,又會塞得雜亂無章。原來準備安裝移動金屬書架,讓書庫的容量充分發揮,經計算,房屋與樓板的結構無法承受如此重量而作罷。如果還要說有什么缺點的話,離外環公路近了些,所以如打開北窗還能聽到不停的車聲,在吹北風的冬夜,關上窗也隱約可聞。
不過我最大的遺憾卻是,書房的條件雖然越來越好了,甚至已經超出當年我寫《我的書房》那篇文章時的想象,但我能夠靜下心來,在書房中享受讀書或思考樂趣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了——而在我使用那個不滿6平方米、還得讓太太的縫紉機等雜物分享的小書房時,大多數夜晚都是能在里面讀書的。
所以,當朋友要我寫一下“我們現在還缺什么”這個題目時,我首先想到的是:隨心所欲的自由——物質的,精神的,群體的,個人的,臨時的,長期的。相比之下,我當然更看重精神的、個人的、長期的自由,但物質的、群體的、臨時的自由同樣是寶貴的。
我生命的前五十多年始終生活在匱乏之中,差別只在程度而已。自有記憶開始,生活中的一切就與富裕或小康無緣。其中有幾年的最大夢想就是能吃飽飯,有可能再吃一塊紅燒肥肉。1981年研究生畢業留復旦大學工作后條件日益改善,但直到2000年遷入新居后住房才大體滿足需要,有了一間像樣的書房。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這些年間卻常常覺得很滿足,甚至經常感到很快樂,還有好多次持續許久的幸福感。例如12歲時由浙江吳興縣南潯鎮遷居上海,轉入上海的小學讀六年級;1966年11月文革高潮中在北京西苑機場見到毛澤東;1977年被評為上海市教育戰線先進工作者,并當選市人大代表;1978年分到一間近11平方米的新房;同年以高中學歷考上復旦大學歷史系研究生,并獲得全系第一高分;1983年9月全國首批獲得文科博士學位;1985年第一次走出國門,赴哈佛大學當訪問學者,并且首批獲準全家同行;1990年被評為“有突出貢獻的中國博士學位獲得者”;1991年晉升為教授。這些事基本都不是純粹物質方面的,大多是物質與精神兼而有之,或者與物質完全無關,之所以能產生幸福感,一方面是由于精神上得到了滿足,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當時的預期目標并不高。如1978年結婚前分到的那間新房,雖然還是兩家合用廚房和衛生間,但對于住慣了棚戶板屋,一直無法找到婚房的我來說,自然會喜出望外。遷至新居后,物質上的匱乏感終于消除了,而精神上的匱乏感卻反而越來越強了。
應該承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物質條件的確有了巨大的改善。作為受益者,處在我們這個年齡和層次的教授.近年來改善得更快,或者幅度更大。但另一方面,我對物質方面的要求還是很節制的,雖然不想做“食無求飽,居無求安”的君子,也不愿自欺欺人地歌頌“陋室”,卻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或者有什么無限的追求。對電腦、數碼相機、攝像機、全球定位儀等電子產品,我往往是同輩中的首批擁有者,而且會不斷更新,因為我認為它們對改善我的工作和生活條件大有裨益,盡管價格不菲,但都物有所值,還能為我開源。但對我認為無用或無益的物品,即使再便宜,我也不會去用,無論別人會覺得不可理解,甚至不相信。比如我至今不用手機,至多是在去通訊不便的地方時帶一個備用。朋友曾送我名牌真皮公文包,我卻一直在用參加北大百年校慶活動時獲贈的一個背包,盡管拉鏈已經壞了,但還是很實用,能裝不少書報刊物。我喜歡游泳,去過不少游泳館,但至今沒有進過保齡球場。當企業家的學生曾邀我去打高爾夫球,我也立即謝絕。以往我買書很多,近年來已大幅度減少,除了因為公家藏書大增,網絡和電子檢索越來越便捷外,以往那種書越多越好、越全越好的宗旨已經改變。可以說,對物質條件的要求,我雖尚未達到隨心所欲的境界,卻完全能做到不逾“矩”(現實的可能性),更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以我幸運地享受到了自由。
但當我將對待物質方面的宗旨用之于精神方面時,卻往往會相當迷惘,究竟是我的要求太高了,太急了,還是應該更努力地追求,或者應該更積極地推動社會的進步?根據我有限的哲學知識,當然知道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也沒有絕對的標準,但一遇到具體問題,還是難以把握住合適的程度。用之于個人問題還不大,因為無關宏旨,影響有限,但我免不了要對群體和社會的自由發表意見,這個度掌握得不好,當眾出丑還是小事,誤導受眾,或者因此而對社會產生不良影響,就有違追求自由的初衷了。
這或許是一個永遠無法解決的難題,也不會找到一個標準答案。所以我想,我對物質條件的態度還是可取的,即一方面自己要適度節制,有所取舍,但另一方面依賴于社會的進步,能夠不斷向個人提供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自由。一味強調清心寡欲,甚至提倡作繭自縛,個人固然會喪失自由,社會也會停滯以致倒退。與物質條件相比,精神條件發展的余地更大,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受到物質條件的影響或制約。正因為如此,我感到最需要的還是精神上更大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