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時期“文學的自覺”說的觀點,對中國學界真正產生深遠影響的還是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由于語出魯迅先生,數十年來“文學的自覺”說成為評價魏晉時期文學特征的經典性、規范性結論,被研究魏晉時期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美學史乃至文化史等領域的著作廣泛征引,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然而,“文學的自覺”說在學界真正盛行并產生巨大反響還是以李澤厚先生《美的歷程》一書為標志的。他認為“所謂‘文學的自覺’,是一個美學概念,非單指文學而已”,是以個體的生命和思想的覺醒為底蘊的,文學的自覺來源于人的覺醒,人的覺醒又推動了文學的自覺。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在詩歌、散文、辭賦、小說、文論等眾多領域都取得了空前的碩果,并使文化、藝術、審美等各個領域都走上了自覺的道路。
一、建安之前中國傳統文論的發展及特征
在對詩歌本質特征的理解上,“詩言志”是先秦時期人們對詩歌本質的樸素認識,是中國詩歌理論的“開山的綱領”,語出《尚書·堯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逼渲械摹爸尽卑庵?、情感、懷抱的意思,“詩言志”就是說詩是表達人的思想意志、抒發人的感情抱負的。中國古代曾把“采詩觀志”作為“觀風俗,知得失”的一項重要措施。
漢代在“獨尊儒學”以后,經學占據了統治地位,其功能在于維護封建政治和禮法名教的權威,文學只是經學的附庸而已,《詩經》中新鮮活潑的《國風》,在漢儒的《詩大序》看來,竟然只是生硬的道德教本。
“發乎情,止乎禮義”也是傳統詩論中的重要觀點。語出《毛詩序》:“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就是說吟詠情性、諷刺上政是人之常情、民之本性,但又不會超越禮義的范圍,因為先王遺留下來的恩澤還在起作用。“發乎情,止乎禮義”既肯定了詩歌的抒情特征,更強調了詩歌要為統治階級的政治服務。
二、漢末建安時期思想變化的契機
有時,文化、思想、文藝的發展常常與朝代換代不同步,魏晉南北朝文學,就可上溯到漢末建安時期。
《古詩十九首》——漢末噩夢般的現實促進了“人的覺醒”。人們是因為遭受了不斷的苦難,深感亂世中生命的脆弱,才逐漸覺醒的。《古詩十九首》產生于危機四伏、將亂未亂之時,詩人敏感地以個人的感受表現出時代的苦悶。在漢朝的政治大一統被諸侯割據所代替的同時,思想、制度與精神價值的一元化也被無情地改變了。漢代末年由黨錮之亂、黃巾之禍,到建安時代的相互殘殺,在中國歷史上,引起了空前的動蕩。王權衰落,綱紀崩潰,平民困苦,再有瘟疫,人命成為草芥。固有的禮法制度完全崩潰,學術思想也起了激烈的變化。從繁瑣的經術,道德倫理的節制,天象鬼神的迷信,到懷疑論的盛行,激烈的或和緩的否定,多元化的時代拉開了序幕。
而建安詩的“慷慨任氣”多寫對人民的悲憫同情和自己的建功立業之志。三曹詩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人亦有言,憂令人老。嗟我白發,生一何早”(曹丕《短歌行》),“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道”(曹植《箜篌引》),都唱出了一個共同的主題。這個共同的主題其實就是常說的“人的覺醒”。
“建安風骨”——亂世生活中激發出來“志”“氣”,“慷慨”“磊落”而發之。建安詩歌又是與《古詩十九首》相續的,“建安風骨”是一個歷來為文壇革命家稱道的概念。那么,它的內涵是什么呢?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說得好:“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慷慨而多氣也?!薄段男牡颀垺っ髟姟吩傺浴翱犊保^曹丕、曹植兄弟與王、徐、應、劉等“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而《文心雕龍·風骨》則云:“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于風;沈吟鋪辭,莫先于骨?!薄肮薀捰诠钦撸鲛o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笨梢?,建安文學之所以被稱道,是由于產生在亂世之中,作者將其在生活中激發出來的“志”“氣”,“慷慨”“磊落”而發之,述情顯而析辭精,造成“結言端直”的力度。
三、魏晉時代多元文化的催生
玄學——魏晉文士獨特的生活哲學。哲學上的魏晉玄學興起,文學上的從建安風骨到正始之音,都是多元文化所催生。
魏晉時期,以“出世”為主要傾向的老莊思想漸漸居于主導地位,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演化為“玄學”,并為魏晉文士構建起獨特的生活哲學,樹立起新的價值觀念,隨之形成極具時代特色的文化心理形態。董仲舒曾說:“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亦兩,有貪仁之性?!敝鲝堃孕灾魄椋骸皳p其欲以輟其情以應天?!比罴砼P鄰家當壚少婦之側,為未嫁而死的兵家女哭喪;嵇康鍛而不輟不理會來訪的鍾會;劉伶脫衣裸形于屋中,都是毀棄禮法的行為。西晉文士“薄綜世之務,見功烈之用,高浮游之業,卑經實之嫌”(裴頒《崇有論》),正是以“越名教”“任自然”來擺脫、超越外在的規范和束縛,以構建人格本體,確立個體的價值。
憂生之嗟——表現人生的主題其一。前面說過,詩人在面對現實時激發起強烈的社會意識和責任感,志在澄清海宇、建功立業,遂有了“建安風骨”,即使如此,也充滿了生命短促、人世無常之感。到司馬篡魏的正始時期,政治黑暗,傾軋殘酷,殺戮不斷,王戎自言與嵇康“居山陽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晉書·嵇康傳》),嵇康卻終不免被殺;阮籍“不與世事,遂酣飲為?!?,“雖不拘禮教,然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晉書·阮籍傳》),卻“??诸局r遭禍,因茲發詠,被有憂生之嗟”(李善語,見《文選》卷二十三《詠懷詩》注),“嵇志清峻”與“阮旨遙深”成為正始詩歌的代表。建安與正始的詩歌都是表現人生的憂患和對生命意義的理解,換言之,是人的主題。
“死生之慨”——表現人生的主題其二。盡管在后來的文學發展中,未能繼續建安的功業之慨與正始的憂生之嗟,但同樣是人的主題,主要就是“死生之慨”。之所以如此,離不了對歷史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到,自正始時期司馬氏剪除曹魏宗室、排斥異己,使“名士減半”以來,晉代充滿著無休止的動亂:“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十六國割據,中州士女南遷,祖逖、桓溫北伐失敗,淝水之戰,農民逃亡、起義,劉裕廢晉自立……而在這歷史流程中,詩人嵇康、張華、潘岳、石崇、陸機、陸云、劉琨、郭璞……都死于非命,因此,彌漫在魏晉詩壇的,是當然的、綿延不絕的死生之嗟,一直到東晉末的陶淵明都是如此。
四、魏晉“文學的自覺”的萌芽
內在的個體意識的張揚。文藝的獨立發展,與文化的多元化密切相關。漢末的亂世沖破了固有的觀念,曹操的《述志令》、《求賢令》、《求逸才令》等都體現惟才是舉的特點。如果說建安時代的亂世尚能激發出詩人的社會責任感和進取精神,那么到正始時期的政治迫害,則使詩人轉為憂生與憂世,為沖破對個性人格的壓抑,玄風獨暢,虛無放誕之風遍及朝野?!敖ò财咦印?、“竹林七賢”,當時的風氣是:名人文士任達放曠,服藥飲酒,甚至蓬發亂鬢,褻衣接人,在他們種種丑態的背后,其實有深沉的苦悶。這與儒家所倡的修身、進德、勤政、節用是何其相異!可見,晉人已將漢末的名實之辨置之不顧,孔子所奠基的內“仁”外“禮”的文化——心理結構已遭沖決,外在的社會規范不復存在,內在的個體意識極度張揚,“人的發現”通向對生活哲理的思考,又通向對外部的審美愉悅,“文學的自覺”隨之而到來。
文學的“自覺”。文學的“自覺”應體現在兩方面:一是文學開始了自己的獨立發展,二是開始探索文學自身的創作規律。
誠如魯迅先生所言,建安是文學自覺的時代,這里,我們引用袁行霈的標準:“所謂文學的自覺有三個標志:第一,文學從廣義的學術中分化出來,成為獨立的一個門類。第二,對文學的各種體裁有了比較細致的區分,更重要的是對各種體裁的體制和風格特點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第三,對文學的審美特性有了自覺的追求?!蔽膶W的自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貫穿于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是經過大約三百年才實現的。
參考文獻:
1. 張晨:《魯迅“文學的自覺”說辨》,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2)。
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作者單位:河南工業大學黨委宣傳部)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