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的一天,為給被地方官員誣陷入獄的我的姑夫申冤,當時還在《四川日報》做編輯的我,再一次同幺舅奔走在充滿心酸,甚至恐懼不安的上訪路上。
天剛蒙蒙亮,還有兩個小時才上班,人民檢察院的大門口已被四面八方趕來的風塵仆仆而又焦慮不安的上訪者排起了一條長龍。性急的幺舅大聲長嘆:“哎呀,我們還是來晚了!”為了上訪申冤,幺舅丟下即將成熟的莊稼,遠離家鄉親人,已在成都租了一間小屋住下兩個多月了。兩個多月來,幺舅同我一樣,不停地找公檢法,四處找熟人、熟人的熟人哀告、申訴。
“45號!”上午十時許,霸氣、不耐煩而略顯疲憊的聲音從檢察院接待室那方小得可憐的窗口傳來。看來,我們今天又無法當面向檢察官申訴了。據說,這45個按規定排列領取了號牌的上訪者,每人也只有幾分鐘的申訴時間。超過時間,接訪的檢察官便不再理你。否則,作為上訪者的你便會遭到檢察官嚴厲的訓斥,甚至更為嚴厲的懲罰。
就在這時,一陣壓低的、揪心的男子的哭聲,越過黑壓壓的人群傳到我耳中。回頭一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無力地靠在檢察院大門外的圍墻上。他的旁邊是兩個身穿警服面無表情的站崗人員。引人注目的是,矮小瘦弱的他痛哭流涕地端著一個十二三歲的英俊少年的遺像。帶黑框的遺像下面有毛筆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四個字:“兒子冤死”。顯然,這位頭發早白,一身補丁衣服的父親,因沒能領到向檢察官申訴的號牌而哀哭不已。
“他們憑啥打死我的娃娃呢?兇手為啥抓了又放了呢?為啥不準我上訪呢?村里的支書為啥和上面的書記都是熟人呢?……”川東口音,端著兒子遺像的父親不停地,像祥林嫂一般喃喃自語。看著他腳下那雙沾滿黃泥,露出趾頭的膠鞋,我想,為了給兒子申冤,從鄉村到縣城,再到省城,不知道他走了多少路,歷經了多少艱難心酸。
我想上前試著安慰他。哪知道,面對西裝革履,手提公文包的我,這位端著兒子遺像的父親突然緊張和害怕起來。他慌忙將兒子的遺像翻過面來并緊緊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像一個見不得人的罪人似的,他恐懼地低下過早花白的頭。
此情此景,我的嘴巴艱難得說不出一句話來。看來,兇手強大的關系網已使這位含冤告狀的父親誤會所有手提公文包的人了。哎,他哪里知道,雖然是手提公文包,雖然在省報當編輯,如今,我也是上訪者啊!
我剛轉過身,準備直接到檢察院找一位熟人幫忙,便聽到一位上訪大娘驚奇的聲音:“這個人怎么跑了呢?”循著聲音望去,人們看見抱著兒子遺像的中年男子,突然發瘋般朝大街上人口密集的地方奔跑,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且無影無蹤了。不一會兒,人群一陣騷動。原來有外賓和領導的車隊即將從附近經過。警察和保安開始驅散上訪的人們。
待一切恢復原狀之后,那個端著兒子的遺像,到省城告狀的父親,已不知逃向何方。
雖然六年多了,那位和我一樣有冤的人——懷抱兒子遺像的含冤的父親,他迅速逃離現場的恐懼之感,至今仍歷歷在目!
(葛堤摘自《南方周末》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