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蝴蝶

那塊像蝴蝶一樣的斑，橫亙在她小小的面孔上，陪著她度過細(xì)碎流年里一天、又一天……

A蝴 蝶

左小薇左臉有塊斑，如同一塊山勢陡峭的地圖，橫亙在她小小的面孔上。這塊胎記，自出生那日起，便成為左小薇的標(biāo)志。

13歲那年夏天，范瑞年坐在左小薇的左手邊。那時左小薇留長長的遮住半邊臉的長發(fā)，常常低垂著頭，不敢正眼看人，自然也不大注意身邊這位常常趴在桌上打瞌睡的男生。

直到有一天，范瑞年忽然開口對她說：“蝴蝶。”

左小薇以為他在睡覺，所以放心把臉偏向左邊，被他這么一驚嚇，匆忙又掉過臉去。

“那塊斑，像淺紅色的蝴蝶。”她在極度不安中，聽見他重復(fù)了一句。

他沒有再說什么，她也沒有，只是筆下那張有條不紊的草稿，被她畫得繚亂不堪。

那天回家，左小薇把鎖在抽屜里的鏡子拿出來，鼓起勇氣撥開長發(fā)，用手指細(xì)細(xì)描摹那上面蜿蜒的曲線，忽而又重重地把鏡子反扣。

胡說，怎么可能像蝴蝶。他是在戲弄我吧！左小薇難過地想。

B謊 言

左小薇最害怕的科目是體育。體育老師要求長發(fā)女生上課時必須扎馬尾辮，這就意味著左小薇左臉那塊斑，要赤裸裸暴露于太陽底下。每次左小薇總要變著法子請假。

那次左小薇獨自留在教室，忽然，范瑞年急匆匆跑了進(jìn)來，說，老師這節(jié)課突擊測試長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了。

左小薇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咬咬牙準(zhǔn)備往外走。

“等一等，左小薇。”范瑞年喚住她，“我肚子有點不舒服，你陪我在教室坐一坐，待會我們一起出去吧，我也還沒考呢。”

左小薇遲疑了一下，范瑞年已經(jīng)坐到座位上，開始漫不經(jīng)心地翻書，刷刷刷，窗外有棵梧桐樹，風(fēng)一吹，葉子也跟著刷刷，刷刷刷……

記憶中，那個清涼的午后，兩人都很安靜。

去運動場的時候，別人已經(jīng)開始退場。老師急著下課，也顧不得什么馬尾辮，只對他們說：“一起考吧，男生1500，女生800。”

左小薇和范瑞年就繞著跑道一圈一圈地跑。最后100米，左小薇臉色發(fā)白，快堅持不住的時候，范瑞年忽然出現(xiàn)在身旁，陪著她，緩慢地，一步一步地前進(jìn)。左小薇轉(zhuǎn)頭看了看范瑞年，范瑞年也看了看她，說，堅持一下，再走幾步就是終點了。

后來在盥洗室，左小薇看見鏡子里面的自己，長發(fā)被汗水狼狽地貼在臉上、脖子上。那塊淡紅的斑，因為激烈運動而顯得尤其鮮明。她狠狠地用水洗了一把臉，忽然很想哭。

C蘋 果 與 大 樹

春天到來的時候，左小薇的身體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如同一枚吸滿水分的種子，開始抽枝發(fā)芽。她的臉色日漸紅潤，身體也豐盈起來。照鏡子時，甚至覺得那塊斑也沒那么明顯了。

這時，年級分班，很自然地，和范瑞年就隔了人海。

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左小薇發(fā)現(xiàn)，范瑞年原是十分優(yōu)秀的男生。正在拔節(jié)的瘦高身材，微笑時瞇縫起來的眼睛，以及他的善良開朗，走在校園里，像一陣清新的風(fēng)。而她，除了背后秘密的關(guān)注，就只有每次在路上遇見時倉皇低下的頭了。

十六歲，左小薇剪掉累贅長發(fā)，露出雪白纖長的頸項，柔軟發(fā)梢輕盈地覆蓋住那塊小小的卻永遠(yuǎn)不會消失的陰影。

那年校慶，學(xué)校要排《白雪公主》的舞臺劇，很意外地，有人找上她。當(dāng)然不是演白雪公主，是毒蘋果。她一聽臉色漲紅，搖頭拒絕。

第二天班主任來找她，說左小薇啊，校慶的大喜日子，這么好的機會，你怎么能拒絕呢？

左小薇知道，是因為她臉上那塊斑。

左小薇的戲分很簡單，套上厚重的蘋果戲服，露出一張長著紅斑的小臉，被美麗的白雪公主咬了一口后，又被拋得老遠(yuǎn)。

毒蘋果在地上滾了幾圈，滾到一棵大樹下面，然后開始落寞地躺在那里等散場。忽然聽得身邊的大樹輕聲說，左小薇，不要難過，世上不會有你這么善良的毒蘋果呢。

她詫異地抬頭看，卻見樹干上露出那張明朗的臉，是范瑞年。

輪到白馬王子出場，森林里起了大風(fēng)，范瑞年就和其他樹一起，在大風(fēng)里搖啊搖。

D跟 蹤

最初，其實算不上跟蹤吧。

有一回，道路維修，左小薇繞了另一條遠(yuǎn)路回家。忽然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范瑞年，他騎著一部青色的自行車，在一座門前長著白蘭樹的小樓前停下來，推門而進(jìn)。

于是左小薇知道，常山路369號，是范瑞年的家。

好像是從那時起，左小薇開始每天繞遠(yuǎn)路回家。慢慢地，總結(jié)出范瑞年回家的時間。每天最快樂的事，是看著范瑞年咚咚跑上樓梯，然后亮起二樓第三個窗口的燈。

六月的夜晚，左小薇踮起腳尖支撐住車身，在白蘭樹下看那白色窗簾后映出的影子。看范瑞年在里面走來走去，伸懶腰，打呵欠。有時他會突然拉開窗簾呼吸新鮮空氣，然后左小薇就如同受驚的小鳥，撐著地面的腳往后一劃，車子飛出老遠(yuǎn)，整條街都是范瑞年家那株白蘭樹花開的香氣。

左小薇在路上張開雙手迎著風(fēng)歡叫，幻想自己真的變成了展翅的蝴蝶。那些愛瘋了的日子啊，暗戀便是全世界。

E后 來

2002年，左小薇十八歲，高二。

放學(xué)，趕上了人潮，左小薇騎著自行車在擁擠的路上亦步亦趨。

隔著五六個人的距離，她看到了范瑞年，只是他身邊多了一個背影窈窕的女孩。兩人轉(zhuǎn)過臉說話，女孩時不時騰出一只手拍打范瑞年的肩，很親密的樣子。

那一瞬間，左小薇失了神，手偏了偏，碰到旁邊的車，只一下，便失去平衡，人和車一起摔了下去。

左手骨折，數(shù)年之后仍見淺淺的傷痕。再回到學(xué)校，左小薇惶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離夢想已經(jīng)很遠(yuǎn)很遠(yuǎn)。終于下定決心，放下一切心思，日夜奮戰(zhàn)。

那一摔，似是夢中踩空的云梯，讓她徹底清醒過來。范瑞年是她過去幾年的一個夢，而夢，總是要醒的。

過去很多個秋天，又過去很多個冬天，左小薇左臉那塊斑已經(jīng)消失無蹤。

整整一年的時間，去做激光治療，每次疼得想要放棄的時候，就想起范瑞年說，那塊斑，像蝴蝶。她知道，只有臉上那只蝴蝶飛走，她才能蛻變成真正的蝴蝶。

終于是，變成皮膚白凈，五官清秀的女生。曾經(jīng)因為自卑而掩蓋的光彩，慢慢被人發(fā)現(xiàn)。只是依然寡淡，不習(xí)慣人群。

范瑞年偶爾會發(fā)來短信，中間隔著很長的時間。每次都只是一句簡單的“最近好嗎？左小薇。”

她沒有回，看過了，就刪除。

直到有一晚，深夜。他打她的手機，她握著手機，慌亂良久，按了接聽。但那頭一片沉默。左小薇以為是信號問題，忍不住喂了一聲，就這樣，那頭忽然掛斷了。如同看到一半忽然停電的電影，毫無預(yù)兆，嘎然而止。

他再也沒有來過信息。

在舊同學(xué)的圈子里，輾轉(zhuǎn)聽說范瑞年退學(xué)的消息，還聽說他戀愛了。

左小薇寂寂地想，這些年他經(jīng)歷過些什么事，遇見些什么人，有過怎樣的情節(jié)，她一無所知。就如當(dāng)年，她在他身后跌得那么慘那么痛，他卻毫不知情。

F 草 稿 紙

沒有想過會再見。

那次左小薇放長假，獨自去旅行。沒有目標(biāo)，只是一直向北。

在途經(jīng)的一個擾攘的小站，耳朵里充斥的都是陌生的方言，忽然一個聲音穿越千山萬水在人群之中將她喚住。

她站在列車門口，猛地回過頭，看見氣喘吁吁從遠(yuǎn)處向她跑來的范瑞年。他跑到她面前，額上淌著汗水，臉上還是帶著多年前那種微笑。

兩人面對面，多年不見，一時竟無語。

忽然范瑞年想起了什么，掏出一個牛皮錢包，對著她，把錢包展開來。那里面，透明膠片底下壓著的一張陳舊發(fā)黃的草稿紙，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稚嫩的數(shù)字公式。

“這是……”

“這是你13歲那年的草稿紙，我偷偷藏了起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列車緩緩開動。左小薇站在列車的門口，隔著玻璃窗，覺得眼睛濕潤。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她聽見他邊追著火車奔跑邊聲嘶力竭地叫。

“我很好，你呢？”她用雙手圍住嘴，多年來第一次這樣痛快地吶喊出來，只是不知道，這埋藏了太多年的問候，他能不能聽見。

然后她看見，范瑞年奔跑的身影凝固成站臺上一個模糊的黑點，如同那些一直埋藏在她心底的細(xì)碎流年，慢慢地，慢慢地，終究會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