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徒老旱煙

一

有朋自遠方來，把我弄得不亦樂乎。

浪跡弈林幾年，倒也混出了一點小名氣，各地熱心的棋友紛紛來訪。有求書的，有交友的，有托我介紹教棋工作的，甚至還有人聽說我認識不少女棋迷，請我做月老的。對這些朋友要求的事，我盡最大的努力去辦，實在辦不了的，就請他住幾天，讓我那幫棋哥們陪著下幾天棋，雖然我是掙工資的上班族，但幾頓酒還是管得起的。人家大老遠的來了，是看得起你，怎么也得讓人家滿意而歸吧!這些棋友有棋高的讓我開不了和的，也有被我殺得不開和的，但在弈后拼酒時，卻沒有一個不喝躺下的，于是這幫小子回去紛紛瞎說我是個酒瘋子。

棋友說過，天下棋迷是一家，我是個性格古怪的人，這些年由于專門研究象棋和研究下象棋的人，不知不覺，把以前那些交情很深，但不會下棋的朋友疏遠了，除了有婚喪嫁娶之類的大事，平時很少來往。班上人很多，但我感到越人多時自己也就越孤獨，和同事們交往，話也越來越少，講的只是工作中的應酬。有時候我突發奇想，如果每個人都會下象棋該多好呀，我一定會像我在棋謎中一樣，是個很受歡迎的人。所以也只有和棋友們在一起，談起橘梅之道，我才感到自己不再孤獨，感到充實、感到幸福，因此我希望每天都有遠方來的棋友。

這次來的棋友叫王大剛，電話中他說是H省人，接到電話時我正在班上，于是請假把他接了回來，正趕上中午，我們簡單用了一點午餐，給大剛安排住處后，我和王大剛殺了起來。他是個愛板著臉的人，只有摸到棋子，臉上才有了笑容，下棋非常認真，我連輸三盤后知道遇上了高人，于是請來了三位朝陽地區的一流高手，結果被大剛一一擊敗，競無一人開張。三天時間過去了，大剛說要回家了，于是我設宴為他餞行。在酒桌上我問他是從哪里學的棋藝，老師是什么人。沒想到他的回答竟讓我大吃一驚：“我的棋藝是從監獄學的，我的老師是個殺人犯!”我以為他喝多了，便搖頭笑了笑。見我不信，大剛臉漲得通紅，大聲說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剛從勞改隊放出來不到一年，這次來北票就是完成我老師的那些心愿，找一個會寫的人，把他那些故事寫出來，希望棋迷能有所感悟!”

二

我是個嗜棋如命的人，為了下棋，我沒有當好兒子，當好父親，更沒有當好丈夫。那時候，我經常下彩棋，經常幾天幾夜不回家，下班就找棋迷成夜成夜地下，什么父母、孩子、老婆全忘到了腦后，也許是對我這種不負責任做法的懲罰，我老婆和一個男人好上了，我怒火攻心之下用菜刀把那個男人砍成了重傷，然后投案自首，被送進了看守所。

一夜之間，我的稱呼便由王大剛變成了王犯，當一個警察提審我時，我認出他是曾和我在比賽中下過棋，名叫付強的棋迷。當我問他是不是付強同志時，他看了我一會兒，終于認出了我，可他臉上沒有一點笑容，板著臉嚴肅地說：“我就是付強，但不是你的同志，你是罪犯，你知道嗎?今后稱呼我們要叫政府!”

犯了法，失去了人身自由，受到這樣的待遇也是自己找的，我很快讓自己隨遇而安起來。但這里沒有人會下象棋，讓我這棋癮極大的人實在忍受不了。于是我向付強提出．能不能給我找個有人會下棋的號房，付強一聽馬上板起臉，聲色俱厲地說：“王犯，你以為這是住旅店，是讓你隨便講價的地方嗎?”過了片刻，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對了，某號里有個高手，不過是殺人重犯，以前派去的兩人都被他打傷了，把你調到那個號子里看好他，不能讓他自殺或干別的，每天給你多加兩個窩頭，作為對你看重犯的獎勵，不過他脾氣很不好，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一聽說有棋可下，我什么都不顧了，連說：“行行。”

三

那個重犯是個高大的男人，手上戴著銬，腳上戴著鏈，兩只凹陷在眼窩里的眼珠子仇視地盯著我。我走近他點頭哈腰地說：“大哥，政府叫我來和你作伴……”可沒等我說完，他就戴著銬蹦起來，掄起雙手之間的鐵鏈向我打來，我連忙閃開，只聽他咬牙切齒地說：“你敢過來我就弄死你，臨死我要撈個墊背的。”我們撕扯起來，到底我力氣大些，將他死死地按在床上，對他說：“我和管教以前是棋友，因為我知道你會下象棋，我也是棋迷，這才找他把我們放進一個號……”沒想到他一聽象棋，五官竟扭曲起來，歇斯底里地狂喊：“別和我提象棋，我恨象棋!”說完絕望地癱倒在床上，聲嘶力竭地號啕大哭……一直折騰到半夜，他才筋疲力盡地睡著了，不知不覺我也進入了夢鄉。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感覺有人碰我，于是驚恐地坐起來，卻見那個重犯坐在我的面前，祈求地說：“象棋害了我一生，可即使到了現在，我也割舍不下，咱們下幾盤蒙目棋吧，臨死的人難免心情暴躁，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你先開棋吧!”我求之不得地和他下起了蒙目棋。我的棋雖然不算很高，但在小縣城卻是一流高手，在縣里的比賽中多次取得前三名，但和他下棋卻遠遠不是對手，每盤都幾乎是一觸即潰，下完三盤后，他索然無味地說：“你這棋也太差了，和你下棋實在無趣。這樣吧，我先教你幾個布局變化，等你學得差不多了，咱們再下吧。”

在看守所里沒有別的活動分心，學棋成了我惟一的精神寄托，所以進步很快，那幾種布局變化我很快掌握了。他見我的悟性不錯，很高興，干脆把所有的看家本領都傳授給了我。在我戰勝他的那天，管教把他提出去了，回來時他面如死灰地對我說：“過幾天我可能就到每個人都要去的地方了，臨走前，我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你，你找人寫出來，就算是和我學棋的回報了。”

四

由于父母是雙職工，家里孩子又多，青從小跟著爺爺奶奶在老家農村生活，在農村，青家境貧寒，稍大一點兒就要幫著爺爺拉架子車、干農活，鄉親們常常看到瘦骨嶙峋的他晃著小腦袋拉車，汗水一滴一滴灑在路上二。在農村，象棋是很常見的娛樂工具，青所在的街旁常有棋攤，而且還有不少業余高于，他四五歲就著了魔似的迷上了象棋，天天往棋攤跑，一泡就是一天。由看到下，很快成為遠近聞名的小高手，人們的掌聲和喝彩足他童年時最大的樂趣。

9歲時，青才回到父母身邊，也許足從小不在身邊的原因，父母似乎并不喜歡這個孩子，動不動就體罰兒子，小小年紀的青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外人。于是他將所有時間都花在了象棋上，腦子里裝的也全是象棋。得不到親情之愛的青，此時已經把象棋當成了逃避現實的工具。

歲數大點后，開始到棋攤和棋館下棋，棋館里下棋的人分為兩撥，一撥是掛彩的，另一撥是不掛彩的。相比起來，掛彩的一撥水平大多比較高，他們當中還有一部分人以此為業，青就是掛彩中的佼佼者。經過多年磨煉，他在省賽中得了冠軍，贏得棋王的美稱。在茶館，以前他可以輕松撈取吃飯錢，可是奪了冠軍后，大家知道了他棋藝高超，凡認識青的棋迷大都開始對他敬而遠之，作為第一高手的青經濟并不闊綽，棋室里，很少再有人和他下彩棋了，再后來，青殲始到外地下彩棋。由于長期“不務正業”，20歲時，青被單位除名，住房也被單位收回。從此，青成了一個流浪漢，賭棋是他的一大嗜好。

因沒有經濟來源，他常常向父母伸手，今天五十，明天一百，父母是工人，收入不高，久而久之，他們覺得難以填補這個“無底洞”，決定不再資助兒子，讓他白食其力。父母的“絕情”引起青的強烈不滿，他猜想父母肯定存有大量現金，就是不肯拿出來。“老家伙，找個機會一定給他們顏色看看!”青氣惱時常常會罵出這句臟話。除了下象棋，青什么都不想干，他心胸狹窄、生性多疑。他常常思考爹娘為什么如此狠心，他們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結婚后，妻子成了他的出氣筒，非罵即打，與妻子矛盾一天天升級。結婚兩年后，妻子和他離婚了，從此青的生活無拘無束。

在一次和一個錢多的高手下彩棋時，很少輸棋的他竟然一敗涂地，欠了一屁股外債，他將這種“晦氣與失敗”歸咎于父母和妻兒。妻子已經走了，沒地方發泄了!沒有賭資的青找到父母要錢，結果被父母大罵一通，沒有辦法，他將親生兒子帶到鄰巾，以5000元的價格抵押給了一位“好友”，說是一個月后拿6000元來贖。拿到賭資后，準備冉找那個厲害高手把輸的錢贏回來，結果不到半天就輸光了，走投無路之際，他和母親提出借5000元贖回兒子，母親知道他又會拿錢去賭棋，說什么也不給他。

此時的青經過離婚、輸棋和失子的打擊后，已經變得精神失常，聽到母親惡言相斥，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喪心病狂地拿起水果刀，朝母親的胸口和肩膀連捅數刀……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是罪有應得啊!講完自己的經歷后，青痛苦地說：“有許多和我一樣經歷的人，他們都走上了正路，我是有很多機會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的，可我沒有把握好，人生就像一盤棋，走錯一步不可以，走錯很多步就更小可原諒了。可人生卻不是下棋，棋輸了可以重下，像我卻永遠沒有機會下人生的棋了，你還有機會，走好你以后的每步棋吧。”

幾天后我被判八年徒刑，在服刑時我拼命勞動，被減刑4年，出來后我開了個棋校，教出了許多大師和棋協大師、一級棋士，收入也很可觀。一個漂亮的女孩和我結婚了，小久我們有了孩子，可以說，我所有的不幸和幸福都是象棋帶給我的。高超的棋藝如同一把寶劍，在俠客手中是匡扶正義的工具，但在心術不正的人手里，卻是危害社會，甚至殘害自己的兇器。

天地為枰，萬事萬物為子，弈者心中要有個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