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特地去街上買了件紅裙。不知為什么,這個年齡,我就是偏愛紅色。
上班的地方,在一家名為“欣蘭”的酒吧。老板是個文化人,招收的服務員全都是些大學生,當然,我也是。我一邊讀研,一邊打工,選擇酒吧,是因為我喜歡那兒的夢幻。
墻上的大鐘指向12點了,角落里那個30歲左右的客人依然在叫:小姐,再來一扎啤酒。他的聲音充滿著磁性。
先生,您這已經是第三扎了……我小聲提醒他。他卻抬頭笑笑:放心,我沒事。接著,又問我,小姐,陪我喝一杯,好嗎?
我不是陪酒女郎。然而,面對他粗獷血紅的臉孔,我卻又不由自主地坐下,拿起了酒杯。
他的背上,有一只行囊。他的頭發,蓬亂似草。喝酒的男人們,別人都衣冠楚楚,溫文爾雅,一邊低聲說話、聽音樂,一邊將啤酒杯端起來慢飲細酌。唯他不同,他幾乎將頭全部埋進了大杯,似一原始部落出征歸來豪飲的酋長。
將杯跟他碰了碰,問他,出差的嗎?
不是……他輕語一聲,然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瞅我一眼,抓起行囊朝外走去,搖搖晃晃的樣子像只醉熊。
3點過后,街上寂寞如水。推著自行車出酒吧,街上倒映著我同樣寂寞的影子。
我就想,22歲,的確該是戀愛的季節了。正在嗟嘆,突然發現昏暗的街燈下,一個男人背著背囊的孤獨身影。
是他。
你怎么了?為什么還沒走?走到他身后,我輕“哎”一聲。
我在等你,他回過頭,露出笑容,我遇到麻煩了,需要幫助,這座城市,我不認識別的什么人,便想到了你,你是唯一一個陪我喝過酒的人。
原來,他丟掉了所有的證件和差旅費,所有的旅社都將他拒之門外。
可是,我們互不相識,讓我怎么幫助你?
喏,這……他揚了揚手,手中,是一張名片。
我接過。然而,一張名片,又能證明什么?
但這時,我發現了他那值得信任的眼神。于是,我猶豫了。
放心,明天我就去電信局發電報,讓家里寄錢過來,到時一并還你……他又沖我投過一個值得信任的眼神。
都什么年代了,還發電報?我暗笑他的迂腐和憨厚,一邊輕聲說,好,我幫你。
校園門口,有一間小樓,是我偶爾因下班晚進不了校園租賃的臨時住所。我帶他到那里,去廚房燒水回來,他已倒在床上睡著了。天氣略顯寒冷,我推推他:喂,你不能就這么睡著。他醒來,迷迷糊糊地脫掉外衣,又迷迷糊糊地脫掉里面的T恤,那時,我的臉忽然就紅了:真是一個值得人疼愛的大孩子。
那一晚,跟門衛說了不少的好話,總算回到女生宿舍。躺上床后,卻久久不能入睡。我自問,他是誰?他真的那么讓人值得信任嗎?如果他是一個騙子,那么,自己只是一個窮學生,那間小屋,也空徒四壁,有什么值得他騙的呢?
天亮了,我悄悄地溜回那間單身樓,還好,一如昨晚一樣,那個男人依然在熟睡。衣服凌亂地丟在椅子上,掉在地下的一件T恤衫,領子早已被汗漬染黑。
轉身出門,他便醒了。昨晚太累了,臉沒洗、腳沒洗就睡下了,真不好意思,他說,有幾分靦腆。
然后,他無師自通地在宿舍里把澡洗了,為此我感到異常驚訝。
以前,我也住過這樣的集體宿舍呀,自己燒水,自己提桶水去廁所沖涼,他不以為然。然后,他說起他以前曾當過中學老師,本是學計算機的,后來覺得當一名中學教師沒意思,就下了海。
要不,用我的手機給家里打個電話?忽然間,我又想起了他的怪舉動。
不……他一愣,過后又說,還是發電報吧,我不想別人知道我現在的狼狽。
午飯后,他真的去了電信局。真是一個好男人,這種情況下還替別人著想,看著他出去的背影,我感到慶幸,為能認識他這個朋友。
那個下午,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感到事事都心不在焉了,總覺得丟了什么東西,要不就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研究生會上,坐在桌前,我卻一言不發。往常這個時候,是我最活躍的時刻。
好友曉婭在我耳旁低語:怎么啦?魂兒被誰勾走了?愣怔片刻,我連連否認。否認之后,我依然無話。
我知道,我是無可救藥地惦記上那個男人了,那個被我單方面一見鐘情的男人。
回到單身樓,他已回來了。頭上有汗,那件淡黃色的T恤裹著他結實的肌肉,也有些濕濕的。我問他,電報發了沒有。他答,發了,留的是你的地址,你不會介意吧?我竟然脫口而出:當然,你沒別的地址可留嘛!
抬起頭,他忽然問我,你為什么會信任我?
是呀,萍水相逢,他連個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也沒有,我為什么會信任他?是他的眼神?他的聲音?還是別的什么?我說不上來。
那一晚,我沒有再回到女生宿舍。靠著墻壁坐在床上,抱著兩腿,我將裙子散成一朵花蘑菇。他就坐在我的對面,也抱著腿,沙發上赤著一雙干凈的大腳。淡黃色的T恤淡如白云,一朵朵夢一般地漂浮在我的眼前。后來,他站了起來。我以為,他又該為我去倒水了,這之前,他已起身為我倒過幾次水了。
但這次,他沒有去碰暖水瓶,他的雙手,觸動了我的臉頰。稍稍怔了一下,我繼續著我講到一半的話,但那聲音,卻情不自禁地輕了下來,我怕,怕一高聲就會將那手驚動。手在臉頰上停住,我一動不動,在抬頭和低頭之間徘徊。終于,那手指動起來了,輕輕地摩挲著。我依然一動不動。手猶豫了,開始往后退。這時,我卻一把抓住了它,將它重新貼到了臉頰上。很快,重新捧住臉頰的手就將我整個兒攬進了懷中。
下雨了。雨聲,淅淅瀝瀝的在窗外響著。我的耳邊,只有他的心跳。將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只聽見他促狹的笑聲,傻丫頭,你中我的圈套了,我是故意那樣的。但我也笑了,我說,我愿意。
就在那一夜,一夜醒來,天和男人都變了。天陰沉起來,下著雨,雨里還夾著風,好像這不是初夏而是深秋。他站在窗邊,臉色比天更陰沉。
我得走了,他說。
我看著他,眼神里充滿哀怨。一個如詩的夜晚之后,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是不是太過殘忍?我希望他給出一個理由,他只是說:我必須得走了。
你的衣服還沒干,突然間,我的淚淌下臉頰。
不要緊,他不敢看我的眼神。
你的家里還沒有給你匯錢來。
我不能再等了,或許,你可以借錢給我?不會很多的,只需一張火車硬座的錢就行。
但我沒有給他機會,我大嚷,不借!一分也不借!
他嘆氣了,開始低頭收拾那個簡單的背囊,把那些潮濕的衣服統統裝進塑料袋里。我抱住他的肩,終于嗚咽道,為什么?為什么……迎接我的,只是他攬住我的肩膀輕輕摩挲著我的長發及嘆息的聲音。
好一會兒他才說:昨晚,我做了個惡夢,在夢里……我連累了你……醒來,我很難過。所以我想,還是趁著一切都還沒有發生,讓我早些離開你吧。
夢也可信嗎?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大嚷。人家都說夢是反的,你難道不知道嗎?再說,你好好的一個人,有什么被你連累的呀?
但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他還是挎上他的背囊,走出了門去。就算是不會連累你,我也得走了,我有預感,再不走真的會出事的,我對不起你,你對我太好,我不知道將來還能不能報答你……一邊走,他一邊說,我發現,兩滴淚,就掛在他的睫角。
那一刻,辛酸的淚水,終于大把大把地灑在了這間單身樓。我明白,我跟他,真的實在算不上什么了。自始至終,我都只是在一廂情愿。他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曾經走進我人生旅程的過客。就宛如在我的小樓,一個走累了的旅人,歇了下來討了口水喝……
帶上一把傘,掏出身上僅有的500塊錢,我追了上去,說,要是還不夠的話,我再去找同學借借。接過錢,他向我投過一個眼神,走了,我卻奇怪,那個眼神,有一種無法讓人忘懷的哀怨。
雨中的校門口,有一輛出租車。他坐上去,還過傘來,說回去吧,你還要上課。收了傘,我沒有轉身,也鉆進了車里。我明白,此次一別,將不是短暫的離別,也許,我們很難再有機會見面了。出租車向火車站駛去,自始至終,他那雙溫暖的手,都與我的手相握。
停一下車,忽然,他對司機說,就在這兒下吧,我不想和你在火車站分手……
我順從地下了車,將手木然地伸給他,木然地被握了一下,再木然地看著小車從身邊開走,開遠,直到那紅色的車身永遠消失在雨霧迷蒙的車流中……
回到小樓,我哭了。空空的小屋,襯著我壓抑的哭聲,愈發寂寥。
我幻想著,他會回來,他真的會回來,那扇小門,會被忽然打開。
“吱呀”一聲,門真的開了。進來的是輔導老師熟悉的面容。秋霜,走吧,跟我去一趟保衛科。
校保衛科辦公室里一個穿警服的人說,我們想找你了解一個情況,這兩天……是不是有個男青年住你那兒?
他已經走了。我的話語悲涼。
警察和老師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后正色告訴我:他是一個逃犯,殺了人,近幾年一直東躲西藏的,你知道嗎?然后,一個警察拿出了通緝令,通緝令上的照片,正是那個也許現在正在火車站候車的男人。
接著,我知道了一個簡單而又驚心動魄的故事:一個男人,他相戀了4年的女友,有一天忽然提出與他分手了,原來她跟了他的老板。他無法忍受這樣的事實,于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闖入了老板的住處,揮刀一陣亂捅,然后逃了出來。老板和女人都受了重傷,隨后,他遭到通緝。
如果他再回來找你,你一定要馬上報告我們。知道了不報,就是窩藏罪犯,知道嗎?臨走,警察說。
但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我終于知道他為什么寧愿去電信局發電報也不愿打電話,為什么匆匆離去也不肯再與我逗留的原因了。我想跟他們說,那個男人再也不會回來了,但話到嘴邊,我卻一個字也沒說出。難過的淚水,在我的眼眶打轉。
忽然間,眼一瞥,我深吸一口寒氣:一個男人,背著一只行囊,正獨自向校園內走來。雨嘩嘩地下著,他渾身上下都流淌著雨水。是他,是他回來了!他抬起頭來,瞅著窗縫里我的身影,揮著手,大聲地叫喊著,秋霜,秋霜,我回來了,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這個人,他又回來干什么?不要進校門!不要走過來!我想要大聲叫住他,可我終沒喊出來!想擺動雙手,雙手卻好像被定住了,始終沒法動彈。我的一舉一動,都沒能逃過警察的眼睛,他們制住了我,然后沖到了窗邊。
男人仍在向這邊走來,仍在大聲地說著什么。
完了,一切都完了!突然,一股說不出的力量襲上我的心頭:我爬上了窗臺,閉上了眼睛,然后一咬牙縱身跳了下去。瞬時,裙子在空中飄舞起來,初夏的雨中,飄出朵朵艷紅的血花……
剎那間,我不醒人事。
出院后,我去看他,隔著鐵窗,瞧著他戴著手銬的模樣。
傻丫頭,干嗎這么傻?要為我拼了這條命?他的淚就掛在眼角。
我沒有回答他,只問他,你呢?既然已經走了,干嗎還要回來?你不跟我一樣,也一樣傻嗎?
他笑了,我回來,只是想對你說,如果你愿意等,我就回去自首……
我愿意,我愿意,我說,語無倫次。他再次笑了,從他的笑聲中,我相信,那染血的裙子,早已給了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