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你悄悄的走了

細雨飄飛如雪。若有若無，茫白的天空茫白的大地，看似干爽干凈。但你出走到室外，紛揚的雨絲立即就會灑得你滿頭滿臉滿身滿心。神魂俱傷。這就是杜牧“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的清明雨!哀思雨!

我知道，并不是因為雨，才有這個特別的清明時節(jié)，才有這種哀切傷痛的情愫。是因為人有悲傷離愁萬種而無處傾訴，有無限憶念而無所找尋，才有了這斷魂的雨，纏綿悱惻的雨。

我無處躲藏無法逃避地撲跌在雨中。就如同我無法不深陷在對父親的憶念里。哀傷隨雨密密痛灼，追思如風紛至沓來。

父親，你悄悄的走了，雖然，你年過古稀七十有五，但世上有誰不希望自己的父親長命百歲呢?你來不及向妻子兒子孫子告別，來不及對我們最后的囑咐叮嚀，就悄悄的走了，一如你悄悄的從苦難中來……

那天，我永遠忘不了，你出了門，久久的不歸，一家人是多么的擔心焦慮，多么的驚慌失措。我們到處尋找，最后在派出所同志的幫助下找到了你，雖然找到了你，可是又失去了你，親愛的父親!當我從殯儀館見到你的遺體的一剎那，好像突然有一棒子砸在我頭上，眼睛模糊了。我完整的天空突然斷裂了。斷出了一條深傷的鴻溝，裂出了一條無法彌補的天縫。縱使有女媧補天的本事。也沒有那么多的五彩石把那條悲傷的鴻溝填滿，把我失卻的父愛挽留縫愈。

那天晚上，我們?nèi)叶伎蘖耍野参恐赣H，自己的淚水只能從口里咽，不敢往外流。我是一家之主，我知道我的責任。我不能放任我的悲痛而使母親更加悲痛。深夜。家人睡了時，我才一個人在房里淚如泉涌，放聲大哭：啊，爸啊!啊，爸啊!

父親，你教誨我們的口頭禪是：有飯吃飽就是幸福。

從你這話語里。可以看出你知足常樂的心性，無欲無求的淳厚品格。但從這話語里。也可以看出你苦難深重的出身，嘗盡饑寒交迫的劫難。

從我懂事開始的記憶里。每年的年三十晚團年飯后，我們家都有一個特別的節(jié)目：講家史。

你讓我們兄弟三人圍坐在你身旁，靜靜地聽你講，默默地用心記。我們乖乖的不敢放肆，因為這個時候你最嚴肅，最憂傷。你一支煙一支煙的連著吸，那一個個煙圈仿如一縷縷敬獻先人的心香：你一杯水一杯水的續(xù)著喝，就仿佛在飲水思源。

你說我們家曾經(jīng)是一個富裕的華僑家庭，曾祖父雖為生活所迫被賣豬仔到舊金山。可聰明勤勞、節(jié)約省儉的他硬是把血汗錢變成美金銀元一一寄回家鄉(xiāng)，建屋買田，讓祖父娶妻生子。家境日漸豐足風光。

可惜好景不長，隨著祖父這“二世子”沾染賭博惡習，雄厚的家業(yè)很快就敗光了。到1943年大饑荒，我家終于發(fā)生了最殘酷的變故，祖父祖母伯父和兩個叔叔先后暴卒街頭，興旺的一家人就只剩下曾祖母和父親兩人了。苦難中，曾祖母把12歲的父親“婆養(yǎng)孫”的拉扯大。

百年的風霜雨雪吹拂著百年的滄桑變遷。我家的歷史太長了，父親喑啞的聲音是《二月映泉》的凄楚拉彈，哽咽不眠卻獨難成章。透過緊閉的門窗。我恍然望見千年不變的月光下那間草蘆茅舍。坐在門前石墩上，那個瘦削得皮包骨的孩童是你吧?天蒙蒙的亮，你就坐在石墩上，太陽慢慢地升起，升到天頂又轉(zhuǎn)過山背。再慢慢地沉落下去消失不見，天糊糊的一片黑了，你仍一直坐等在那里。不哭不鬧，不離不棄地坐等，坐等惟一可等的曾祖母，坐等曾祖母“做人客”、到崖門海口幫人擔運貨物。只獲一頓僅一人飽肚也要剩一半帶回來的一團小米飯或兩個蕃薯或芋頭。

炎炎的夏日過去了。北風呼呼的，寒冬過來了，春去秋又來，你就這樣坐在那石墩上等啊等，你本應圓大明亮的眼睛。因長期的望眼欲穿而暗淡無神；你本應紅潤嫩白的臉龐，因長年的饑腸轆轆而灰黃浮腫。

村后的山岡。是你稍大一些的時候放牛的地方，一年到頭365天。你赤裸的雙足牽引著牛蹄，踏遍山岡的每一寸地方，為的也不過是填不飽肚子的蕃薯、冷飯，稍不慎還多加幾皮鞭的抽打。一次，你為了一條小小的蕃薯差點命歸黃泉，幸得蒼天憐憫，才死里回生，才有這個家，才有我們。正如家鄉(xiāng)的一首牧童謠：睇牛仔真受氣，吃碗凍飯?zhí)郧逅蹨I流流又舔去。這就是你那一代貧農(nóng)少年的寫照。

噢，父親，你不幸生于萬惡黑暗的舊中國，成長在那國難當頭、風雨飄搖的年代，注定要遭受這種種的苦難和折磨，要捱那些風聲鶴唳的日子。不過，人生的磨難也是人生的一筆珍貴財富。因你有這不幸的童年、少年、青年。你更懂得對物的珍惜。對人的尊重。并常常教育和要求我們：吃飯不能漏摔一粒飯。有魚有肉吃，是幸福中的幸福，能吃的一定要筋筋骨骨全吃全啃，不能浪費。

也因你歷經(jīng)生存危機的威脅，你更珍惜你努力得來的工作機會，無論是干公安還是干水產(chǎn)，你都敬業(yè)愛崗，把工作放在首位，認真工作。你一直有哮喘病，病情隨環(huán)境隨季節(jié)時輕時重，但你卻從不因這病而耽誤工作。一天，你回家休假，半夜哮喘病突發(fā)，隨時都有透不過氣來的危險。我和母親慌張著，讓弟弟在家照顧你，我和母親兩人摸黑去衛(wèi)生所敲門取藥。取回來的“安茶堿”和“米診”雖令你的哮喘病情減緩，但卻傷了你的腸胃，你又開始嘔吐。這樣折騰了整夜，一刻無眠的你早上卻還要去上班。

從家里到單位。有16公里的路程，一家人勸阻不了你，只有眼含淚水，擔心地望著你踏上自行車上路。你也知道我們的心痛和擔心吧，上了車就不再回頭。在那一刻，你也可曾眼眶盈淚?我知道。在你艱難前行的路上。一定灑下了不少的辛酸淚。

父親。你常說作為父親一定要負責任，你要當一個負責任的父親，不能讓兒子承受無父無母、無食無住的痛苦。

父親，你的言傳與身教。我一刻不敢相忘。還有你的父愛。也是那么的溫馨溫暖，歷歷在目的閃爍在我們聚少離多的日子里。

父親，你知道嗎?我每次回鄉(xiāng)站在老家的屋門前。透過煙塵的長巷，就回望到在母親忙不過來的自留地里，你肩搭白毛巾，揮鋤翻地的樣子。你一直在外地工作。但每個農(nóng)忙時節(jié)，你都休假回家?guī)湍赣H耙田插秧、割禾擔草、種菜淋菜。你一副工人的干勁，一副農(nóng)民的把式。總讓鄰里贊許。讓在旁的我驕傲。

在我們還小的時候。靠著你一人的微薄工資和母親在生產(chǎn)隊里掙的工分。養(yǎng)育三個孩兒和贍養(yǎng)曾祖母，生活的艱難和家計的拮據(jù)可想而知。于是。你把離家門不遠的小河當成是改善我們膳食的天然寶庫，你喜歡在夕照晚陽里帶我們?nèi)バ『永镒紧~捕蝦。你在河里沿著河邊的草叢用兜網(wǎng)一摟一兜，我們兄弟三人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麻雀，吱吱喳喳地跟著你在小河邊上跑，一看見兜網(wǎng)里有銀光白光閃耀，我們就快樂地大叫。

清清的河水仍在日夜奔流，流去的是歲月的塵埃。剩下的是我們收獲河鮮的快樂，艱辛年代飽償一頓鮮甜海味的美好記憶。和我們父子共樂的天倫之情。

父親，你知道嗎?我的兒子，你的孫子，最喜歡吃麥當勞、肯德基。當我們父子坐在豪華舒適的餐廳里。撕著雞塊，大口大口地吃著漢堡包的時候，我眼前就會浮現(xiàn)起小時候你帶我去趕圩的情景。你知道小孩子趕圩除了趕熱鬧看稀奇外，吃，就是最大的期許，每次你都滿足我。可那又是怎樣的情景呢?你買粥買云吞只買一碗，讓我吃得呼呼嚕嚕，你就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我吃。你買包也只買一個，就讓我一咬一口地滿足。

當年幼小無知的我并不曾想到，在那物質(zhì)稀罕的年代，一碗粥一碗云吞一個包，對大人小孩沒多少油腥子的肚子都是不可抗拒的吸引和誘惑。可是，你卻忍住了。你只讓你的兒子滿足和開心。現(xiàn)在，我每每想起個中的情形，都忍不住的熱淚盈眶。其實，那時的你口袋里并不是沒有多買一碗粥一碗云吞一個包的錢，只是你舍不得。只是你要把錢留在養(yǎng)兒養(yǎng)家上。

父親，你為了家為了我們兄弟，忍受了一個父親和家長應該忍受和不應忍受的一切。你為了多掙錢。節(jié)假日都爭取值班，因為值班工資是一天當兩天計算的。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母親告訴我，你要在單位值班不回家過年了，你已買好了年貨要我到你單位去拿。

年貨有三袋，一袋臘肉臘腸，一袋粉絲腐竹魷魚蝦米。一袋糖果餅干。有這么多年貨，我們可以過一個豐盛的年了。可是，我踩著自行車。載著年貨回家卻沒有了來時的興奮和雀躍。想著人人都回家歡聚熱鬧過春節(jié)。而父親你卻要一個人孤零零守著水產(chǎn)站值班。眼淚就不能自止的流下來。那時的我不懂得怎樣去安慰你。不懂得怎樣表達對你的愛，只覺得心里難過。同時也領(lǐng)略到了人生的另一種艱難與無奈。

1977年恢復高考，我白天參加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勞動。晚上在煤油燈下復習。那時我們家仍是窮，你除了鼓勵我好好讀書，好好復習，好好參加高考，就是跟母親商量怎樣增加我的營養(yǎng)。買不起肉，你就要母親經(jīng)常燉雞蛋給我吃。母親買回兩只母雞，生的蛋誰也不準吃，就只給我一個人吃。我至今也無法忘記，每當母親把熱氣騰騰的紅棗杞子燉蛋端上桌子時，兩個小弟總是吸著鼻子，流著涎水。眼巴巴地望著我的饑饞樣。這時候。母親總會對他們說：你們不用饞，到你們考大學的時候，我也燉蛋給你們吃。

那段時間，我感受最深的就是你們的愛。我能堅持三年參加高考。就是因為有你們濃濃的愛做后盾。-當我考取臺山師、范時。你知道我不滿意考取的分數(shù)和考取的專業(yè)，你安慰我鼓勵我，說人生的路向很多，機遇也很多，只要努力，就可以用實力去選擇人生、改變?nèi)松哪菚r起，我明白了怎樣去努力，去把握，去改變自己的人生路。

父愛是天，母愛是地，父愛是山，母愛是水。有天有地的世界才完整。有山有水的世界才美麗。父親，感謝你。你與母親筑就的家因。讓我安然地走過了四十多個春秋；讓我在天與地的厚重里。山與水的恩義中。一直安享溫暖和幸福。

父親。我從未想過你就這樣悄悄的走，來不及告別的匆匆地走。也從未想過失去你后，如影隨形的傷痛是如此的沉重，令人難以承受。

你知道嗎?父親。多少個午夜夢回，我茫然無措地長望星空冷月，為你淚濕衣襟。

多少次執(zhí)筆在手，讓文字把你永遠紀念，可一想起你，痛楚的思憶總使我字不成句，句不成行。

父親，你悄悄的走了，整整兩年，七百多個日夜，你的音容笑貌都在我的心間我的腦海。父親。你就安息吧，你的教誨你的愛是長照心頭的燈火，將指引和溫暖我走向未來的春夏秋冬。直到永遠。而我對你的追憶與懷念，也將不僅于清明時節(jié)的雨天。不僅于漫長的白天與夜晚，它將與天地長存，與山水長流。

責編：雪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