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清時節,大巴山深處的鄭平縣有個富人叫劉斯文,家中兩朵花:大女兒叫金花,小女兒叫銀花,都長得漂亮,成了遠近聞名的姐妹花。可大姐命不好,才出嫁一年,老公就病逝了,成了年輕的寡婦。銀花比姐姐小三歲,準備嫁給縣城一個叫吳開富的男人。這吳開富在外地做生漆生意,已有兩年沒有回來,銀花等他回來后就要成婚。
到了第三年,吳開富還沒有回來,于是謠言紛紛。有的說他遭土匪殺人劫貨;有的說他過魚肚河時被黑心腸的店老板殺了做人肉包子;有的說他被同伙謀財害命。劉斯文聽了,先是不相信,但說的人多了,又不見人回來,就半信半疑。后來他對銀花說:“這吳家的親事看來要黃,給你再擇一家如何?”
“爹,你別多想,我生是吳家的人,死是吳家的鬼,除了我親眼見吳郎死了,絕不相信那些傳言。”這銀花是個很有見地的女子,反對爹的想法。
但劉斯文因為大女兒就不幸,一定要小女兒過上好日子。于是他找來媒婆,單給銀花找了個婆家,男方叫王楨全,只等擇日子迎親。
就在這時,一天劉家門口來了個乞丐,要求見劉老爺。下人感到奇怪,這乞丐找老爺做什么?就斥責了乞丐幾句,剛好劉斯文來了,報告給他。劉斯文覺得面善,一問才知道是吳開富。于是把他讓進家,洗澡換衣,聽他講述原委。
原來,吳家父子在陜西的西安專賣大巴山生漆,開始生意很好,但有同行忌妒,給他們下爛藥,結果店被官府抄了,還把他們父子抓進去關起。這下傾家蕩產不說,一關就是兩年。放出來后,父親年紀大,經不住折磨,病逝了。他來投奔劉家,就是想借些錢,東山再起。
劉斯文沒有當場答應,只安排下人帶他去睡。
劉斯文本來就勢利,加上要為女兒考慮,哪里會把錢錯給他,更不用說把女兒嫁給他了。
這樣三天,吳開富吃了睡,睡了吃,心里卻不安。因為劉斯文的眼睛告訴他,借錢沒有指望了。婚姻的事他根本就不再提。
這天他正在室內焦躁不安,突然響起清微的敲門聲。開了門見是銀花,心下大驚。
“吳郎不要驚恐,父母把我許配給你,我生是吳家的人,死是吳家的鬼,父親不仁,你我不如私奔而去?” 吳開富聽了大喜,于是約好晚上偷偷溜走。兩人趁黑出了門,卻不知往何方去。
銀花說:“我姐在修齊壩,不如投她去,再商量下文?”
只好如此了,好在路程不遠,只有二十來里。兩人來時,已是丑時,萬籟俱寂。“砰砰砰”,好一陣才有人應。
“哪個?”
“是我,姐,我是銀花。”
“這么晚了你做哈子?”金花并沒有開門。
銀花只好隔門把情況說了一回。
“小妹呵,不是姐不留你,爹發現了你不見,一定先想到是我這兒,說不定他正在往這兒趕,你還是趕緊走吧。”
銀花一想也是,于是和吳開富只好離開。
果然,半個時辰后,劉斯文就帶人來了。
“金花開門,我是你爹!”
“三更半夜的,爹你有什么事明天來!”金花不開門。
“你妹妹銀花到你這兒沒有?”
“剛才來了,但沒有進屋,又走了!”
劉斯文不相信。于是又拍門,但金花就是不開門。不得已,劉斯文叫人撞開了門,但進屋一搜并沒有見人。
金花臉色很難看,劉斯文只好帶人怏怏而去。出了門不遠,一想,不對呀,屋里的那個大柜子沒有搜,說不定銀花就藏在里面。于是劉斯文又帶人回來。
金花的臉色更難看。劉斯文直奔柜子,金花堅決不讓打開。劉斯文更加懷疑,于是叫人抬上柜子,就回家去了。
回到家打開柜子,哪有什么銀花呵,是個全身一絲不掛的大和尚。已活活憋死了,這下讓劉斯文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二
劉斯文這一下嚇倒了,這可是要吃官司的,搞得不好還會丟老命。就在他束手無策時,管家庹矮子給他拿了主意來——這一下轉憂為喜了。
兩天前,他已將銀花許給王家,現在銀花已逃走,不知去處。真不知向王家如何交待呵。不如通知王家,說銀花暴病身亡,擇日下葬。這邊將這死和尚穿上銀花的衣服入殮,這不就一舉兩得了嗎?這事耽擱不得,說干就干,一面派人給王家放信,一面給和尚打扮。給和尚穿上女人的衣服,梳上發髻,然后停尸靈堂。
女人未出嫁而亡,不能停在堂屋,只好另找靈堂。好在劉家空著的房子很多,因此很快從沒有人住的西廂房中找出間大屋。把這一切安排好,劉斯文才安下心來,就睡去了。
靈堂內,請來的一群和尚在無精打采地念經,念的什么,恐怕他們也不知道。劉家的下人們經過這么一折騰,都累得腳疲手軟,哪個還有精力管這些淡閑事。見老爺和管家一睡,一個個就開溜,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他們都知道,遇到這種事,不累個幾天才怪。
到了下半夜,靈堂里的和尚也昏昏欲睡。正在這時,有個和尚在暗淡的燭光里,只見棺材的頂蓋動了一下。和尚大驚,以為碰上了鬼,驚叫一聲:“有鬼!”
大伙的瞌睡被他嚇走了,問他鬼在哪里?他道:在棺材中!
和尚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決定一起去看。真的把棺材蓋抬開,那個人又在動手,又在動腳,這一下真的把大伙嚇得魂飛魄散,因為那人突然坐了起來。于是大伙驚呼:詐尸了!詐尸了!
和尚們經也不念了,法器也不要了,一個個起身就跑。劉家那些正在做夢的下人們,更是落慌而逃。有的崴了腳,有的撞了頭。
原來,這個和尚并沒有死去,他是因為柜中缺氧而暫時休克。到了棺材中,因為沒有合棺,就留有一絲縫,冷氣一吹,他一呼吸,人就話了過來。
和尚活了過來,翻身下棺材,見燭、紙,猛地怕了:難道我死了?自己使勁掐了自己一把,痛得大叫一聲,才明白自己沒有死。再一看自己,樂了——穿女人的衣,女人的鞋,還在臉上抹了油膩膩的東西。和尚此時管不了那么多,把鞋子一蹬,就要溜,回自己的廟里才是大事喲。
離劉斯文家半里路的地方,有戶人家,男的姓王,人們叫他王豆腐,因為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是做豆腐的。這個活路要起得早,不然天亮了就上不了街。和尚跑了一程,口中干燥,想找點水喝,見前面有燈光,就上前敲門。
王豆腐開了門,見是一個穿著華麗的少女,心下想:是哪個家的小老婆想偷跑?他心善,心想這女人也不容易,就把和尚帶進屋。王豆腐的老婆在推手磨,一看來人高大,大頭,大腳,再一看是個男人,就大叫起來:“這人是男的,裝成女的,一定不是好人!”
王豆腐認真一看,還真是個男個,操起個扁擔就要打。
和尚低頭求繞,講明原因,脫下女裝換了一身粗布衣服,喝了兩碗豆漿,就匆匆離去。
三
和尚朝廟里趕,離廟只有幾十步遠的地方,月光下路邊蹲著一個女人。女人低著頭,好像在沉思什么。和尚走近了一看,這婦人她認得,是廟子邊林三的老婆。林山是個殺豬匠,倒是有運氣找了個漂亮老婆。這婦人長得有幾分姿色,和尚往天就想打她的主意,只是沒有機會。這不是天賜良機嗎?于是上前摟抱,女人認出是和尚,也就沒有多反抗,半推半就,女人把和尚引進她家,兩人就滾上了床。
二人正在銷魂,忽然聽得大門一響,林三回來了。林三見床上兩個人,赤裸著,于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舉起剔肉的刀,就向二人砍去。和尚跪在地上,大叫饒命。林三哪里肯聽,一刀就把和尚的頭砍了。
女人跪在地上說:她是在林三走后,聽見動靜想起來,怕是有賊,原是和尚逼她。反正死無對證,林三也就被她老婆的花言巧語騙過去了。
原來,林三每天起早床,把殺好的豬剔成肉,挑上街去賣。今天他出門走了一里路,發現秤砣忘帶了,就返回來拿秤砣,剛好把二人捉個現場。他把和尚殺了,得處理掉呵。好在他知道妙音寺有口井,就讓和尚到井里去安息吧。趁著黑夜,林三拋尸井中。然后挑上他的肉擔子,上街去了。等他下午回家時,聽見村里的人紛紛在說:妙音寺的水井里發現了一和尚尸體,現已報案,官府馬上就會派人來。
林三聽了,腳桿發軟,眼也發花,頭也發暈,心想:萬一查出來是我殺死了和尚,那可大事不好,一定會被殺頭的。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于是管不了那么多,悄悄溜回家,好在老婆出門去了,抓了一口袋碎銀子,就走了。
林三畢竟做過豬肉生意,曉得坐吃山空的道理。他逃到了安康府,在那里開了個小酒店,自己既當老板,又當店員,雖然酒店不大,生意倒還紅火。常來的客人中,有位公子哥兒,長得玉雕一般,常在酒店小酌。這客人特別喜歡林三做的怪味胡豆,說是下酒特爽。有時雨天,客人少,林三也會陪他喝幾杯。天長日久,二人居然成了朋友。有次林三喝多了,就把他殺和尚的事露了出來。公子哥兒聽了也沒有大驚小怪,只略搖搖頭而已。
這公子哥兒不是別人,正是吳開富。原來父子二人到陜西做生意,虧了本,加上父親病重,臨死前老吳對小吳說:“孩子,我死后,你去投奔銀花的父親,如果他能收留你,承認婚約,你就有了安身之處。如果他悔了婚約,你是爭不過他的,你只有去投奔我這個朋友,他是崗高縣令,一定會幫助你的。他與為父曾是生死之交。”說完后就一口氣提不上來,魂歸地府。
好在父親死前早作好了準備,為他寫下了一封介紹信。埋葬了父親,吳開富找到劉斯文家,和銀花私奔,兩人就投奔到這崗高縣來。好在縣令義氣,收容了他們。見吳開富聰明伶俐,又識字,做了一個刀筆小吏。不久縣令升成了安康知府,吳開富也就一同前住。知府是個能干的人。一到任就查前任積累下的公案。這一查就查到了那樁和尚被殺案。越看卷宗越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案載:和尚從井中撈出后,雖然頭上有戒疤,但穿的是百姓的衣服,這與和尚身份根本不符,但經過當地百姓辨認,和尚確實是妙音寺的和尚,衣服卻是這王豆腐的衣服。因為他的衣服有特征,長年挑豆腐,肩上有個補的過肩疤。但把王豆腐抓起來,他卻大叫冤枉,公人不聽,想從他家搜出兇器,結果當然什么也沒有。只搜出了女人的服飾。這更叫王豆腐說不清楚。
剛好劉斯文家的女兒詐尸,官府懷疑這是銀花的衣服。傳劉斯文一辨認,果然是銀花的。王豆腐和劉斯文一對質,王豆腐只好講了晚上的經過。
劉斯文明白王豆腐說的是真話,但他不敢承認他用和尚喬裝女兒尸體的事,只一口咬定:他女兒死了又詐尸,王豆腐說變成了一個和尚,那是不可能的。王豆腐在扯謊。
最后,王豆腐屈打成招,承認自己殺了和尚,扒了女尸衣服首飾。但他胡言亂語,又提供不了兇器,就在缺少物證的情況下,官府仍將王豆腐定為殺人犯,秋后處決。
四
新知府一下就發現了破綻。一個年近五旬的豆腐匠,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殺人。而且還要殺一個身強力壯的和尚。他決定重新審理此案,于是叫吳開富先讀案卷。
吳一讀,心下大驚。因為案中所述,和他夫妻二人的情形十分相似,名字、時間、地點完全和他們私奔時吻合。他把這事講給自己的妻子一聽,夫妻二人坐在床上推測,認為大約如此,但其中還有不少事莫名其妙,只好報告了知府。
知府立馬派人,將劉斯文等人全部拘到。知府升堂,詢問劉斯文:“你女兒銀花得什么病暴亡?”
劉斯文依前所述:“她從小就有心臟病,那天聽說要嫁,一激動便發作而亡!”
“你女兒詐尸后尸體在何方?”
劉斯文道:“那要問王豆腐,他才清楚!”
“大膽劉斯文,何故編造女兒暴亡又詐尸的消息?”知府一怒,命人帶上銀花,父女一見,劉斯文不得不低下了頭,承認女兒私奔,從金花家中抬回和尚之事。
既然和尚是從金花中抬回來的,傳來金花,她只好供認與和尚私通之事。這和尚怎么進了柜子呢?原來,他是金花家附近的妙音寺的,因為到金花家去為她的亡夫做法事,倆人就認識了。金花長得媚,加上穿一身孝服,更顯得迷人。這和尚見了,起了淫心。金花正是當年,離了男人很難受,一來二去就成了情人。
那天銀花來投宿,兩人正在床上濃情蜜意,難分難舍。因此,金花就用幾句合情合理的話把妹妹打發走了,兩個又繼續恩愛。后來,劉斯文帶人來,金花也是打死不開門,但劉斯文不好哄弄,就要砸門。不得已金花只好叫和尚躲在柜中,結果被劉斯文抬了回去。
再加上林三的口供,一樁復雜的案子,終于真相大白。只可憐那王豆腐,差一點秋后處決,成為冤魂。
劉斯文只好承認銀花和吳開富的婚事,一家骨肉得以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