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后的我,終于有了優雅的肩膀。
我站在鏡子前,不禁有些得意地問,媽媽,我美嗎——
1、并非黃鼠狼夸黃鼠狼香
這兩天右眼皮一直跳,我說:“眼皮跳,好像有喜事!”母親趕緊過來,眼放光芒,說:“帥哥秦漢從天而降了?”我推推面前用張朝陽做封面的雜志說:“老媽,拜托,是張朝陽,秦漢早過時了。”
母親到底沒弄明白張朝陽是何人,說:“那你快點搞定你那個張朝陽,哪天帶回來我瞧瞧。”
我摸摸自己脖子處整容過的疤痕,說:“人家張朝陽早挑花眼啦,哪還能看得上您閨女。”
她不服氣地說:“我閨女怎么啦!比那個戴,戴什么娜還強上百倍。”
奶奶剛剛從陽臺上晾完衣服進來,接上一句說:“我孫女啊,七仙女下凡!”
我笑笑:“刺猬夸刺猬光,黃鼠狼夸黃鼠狼香。”
說真話,我很丑,可她們說,我是世上最美的寶貝。
2、妹妹躲在父親的身后,那怯生生的眼神讓我很受傷
那時,我如不慎闖入人間的魔鬼。兩歲以前,我住在姚嶺(編輯注:農村地名),和奶奶在一起。
有天黃昏, 我沖到奶奶面前,突然大叫一聲奶奶,正提著一壺開水的奶奶嚇了一跳,手一抖,一壺剛開的水從我的脖子上順著胸前往下煮了下去。
那時的我太小,對這件事沒有一點印象,聽母親說,我當時就暈了過去。
母親從武漢趕回來,為我掀開胸前紗布的那一剎那,大叫一聲也暈了過去。醒來,她緊緊地抱著我,輕拍我的背:“寶貝,不怕,不哭。媽來了。”
經過長時間的治療,我的肩膀和腦袋仍然緊緊地連在了一起。下巴往下縱橫的燙傷痕跡讓每一個路過的人側目而視,據說看了會做惡夢。
我回到武漢,那些同齡的孩子們笑我帶玉米渣味的地方方言,笑我是沒有脖子的殘疾人,那種譏笑,是我一輩子也無法忘卻的痛。
母親當時憎恨奶奶,每當聽到我在外面受委屈的事情,她就會咬牙切齒地說:“我當年瞎了眼才會把孩子托付給她!”
一年后,母親以我毀容為由,好不容易才辦理了一紙準生證,這才有了妹妹左碧。奶奶自認為闖下了彌天大禍,再也無顏到城里來。聽說又添了孫女,老人喜極而泣,讓村里人給父親打電話:“給小孫女取名左碧吧。希望小孫女能成為姐姐的臂膀。”
生了左碧后,家里的事情顯得特別多。母親仍然不愿意原諒奶奶,父親沒有辦法,只得和母親兩人邊上班邊帶孩子。
左碧稍稍懂事一些,母親告訴她:“你是姐姐的左臂。”
我因為討厭早起上學,拆掉了家里的鬧鐘,母親責備的卻是左碧。左碧從此和我說話時,小心翼翼,我和她爭東西的時候,她把東西給我,然后怯生生地躲在父親的身后,那怯生生的眼神讓我很受傷。
3、原來父母親請朱葉來陪我讀了兩年
我上完高一,執意不肯再繼續讀書,說:“讀到高中又如何,我這種廢人,有大學收嗎?活在世上只能是你們的麻煩,有我,你們整天活得小心翼翼!”母親愣住了,那晚,她們房里的燈整夜未滅。
幾天后,左碧高興地對我說:“這幾天在廣場上交了一個朋友,叫朱葉,是和姐姐年齡差不多的女孩,今年也是升高二。她還說歡迎我們到她家去做客。”
看著左碧說得眉飛色舞,我說:“不去。我這種樣子,能見人嗎?還不把人家都給嚇跑了。”
左碧硬拉著我去了對面樓里的那女孩家。那女孩扶著一只高凳子來開門,我愣住了,原來她有一只褲管是空蕩蕩的。她的屋子里一堆一堆的全是書、試卷。
朱葉聽我說上學無用,她說:“為什么不讀啊,比如我,我得向上帝討回公道。上帝選擇了讓我肢體殘疾,我偏要讀更多的書,掌握比別人更多的知識,我要在這世上幸福地生活,這才叫公道。”
看著她激動的臉,我也一下子被鼓舞了。最后,朱葉和我約定,將來一定要考上同一所大學。我們還要比比誰更努力,誰的成績更好。
我從那里回來后,精神一下子全恢復了過來,每晚一邊學,一邊盯著對面葉兒的窗戶,我決不在對面那盞燈熄滅之前休息。
當我終于拿著錄取通知書。全家欣喜若狂!左碧仔細地端詳起了那透著溫馨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頑皮地高呼:“向你學習,向你致敬!”全家人笑得合不上嘴。
我興沖沖地去敲朱葉的門,卻久叩不開。鄰居說,好幾天沒見著她了,可能是回老家了吧,然后好心地指點我:“你去對面那樓的左立軍家里問問,他們應該知道。這每月的房租是他們來交的。”我愣住了,父親怎么會來給朱葉交房租呢?這明明就是朱葉自己的家。
我疑惑不解地回家里。左碧說:“姐姐,朱葉回老家了。她是函授大學的在讀生,她不用考大學的。”
原來是父母親請朱葉來陪我讀了兩年。
一剎那間,仿佛一股強大的電流貫通了我的全身,感動一陣陣涌過來,淚洶涌而出。
我問:“家里哪來的這么多錢?”左碧說:“你這兩年在家看到了爸媽幾次?他們這兩年一直在各打兩份工。媽每天清晨還在做環衛清潔工呢。”
4、奶奶說她欠你的此生也還不清,這些是奶奶攢了十八年的所有了
我從外面買了報紙回來,經過樓道時,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叫我:“楊楊!”回頭,見到了站在樓道角落里的她,一個我從來不認識的農村老婦人。
她傴僂著背,顫微微地拎著一只大麻袋從角落里移出來,眼也不眨地盯著我的頭和肩膀連著的部分看,問:“你是楊楊嗎?”我很不高興地看著她:“我是楊楊,請問,你找誰?”她說:“你幫我把這個拿給左立軍。”她把麻袋遞到我面前,又一跛一跛地走出了小區。
我奇怪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搬著麻袋上樓,好重,不知這年邁的老太太是怎么拎進來的。
父親打開了麻袋的口,從里面拿出一張折著的紙,只看了一下里面的東西,臉刷的一下慘白,他趕緊往外跑。
我們倒了麻袋里面的東西出來,是一個個分封得很仔細的白紙包,紙包上寫著中藥名,重量,煎服方式。
還有一個封包。我拆開來,里面是一張張殘破的紙幣。從若干年前發行的舊幣一角兩角,一元兩元,10元,藍版的100元,到新版一毛兩毛,100元的紅色老人頭……應有盡有。
我們全都呆住了。母親問,那老太太的腿是不是有些問題?我說,是的,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母親說,那是你們奶奶。
十八年了,我們早忘了在姚嶺還有個奶奶!父母親從沒有帶我們回過老家,奶奶也從來沒有來看望過我們。
父親沮喪地回來了,他說沒找到奶奶。他和母親點了點錢,一共是八萬二千三百零七元。他把那張紙遞給我,說:“楊楊,奶奶說她欠你的此生也還不清,這些是奶奶攢了十八年的所有了,她說,給你整容用。”我說:“媽,你原諒奶奶吧。”母親激動地說:“我怎么能不原諒她!這么多年來,她托人帶來一麻袋一麻袋的草藥,你吃的草藥從哪來,是她年年拖著年邁的身體、冒著生命危險到山上采來的,是她幫別人種地換來的……”母親再也說不下去,聲音哽咽起來。
過了幾天,我們一起去姚嶺接奶奶。奶奶將門打得大開,站在門口禾場上,臉笑得像一朵菊花。我走過去抱她,并且流下淚來。她很大聲地和我們說話,并且邀請鄉親們也到家里來坐坐,仿佛想讓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們來了。
趁著他們說話的間隙,母親帶著我和妹妹走進奶奶的灶房,破舊不堪的灶房里光線暗淡。黑乎乎的土陶壇子里裝的是一點點碎而黃的稻米,破舊的柜子里有幾個粗糙的舊瓷碗,地上擺放著一些濕的棉桿。妹妹皺了皺眉頭,說:“媽,你們怎么能讓奶奶這樣貧窮落后地生活!”母親不理她,自顧用手在墻上摳了一下,淚如雨下,把手伸給我們看,說:“這屋子漏雨,你們看,這墻全濡濕了,這土坯墻快倒了。”
我們走出去,正聽到有人說孤身的奶奶養了大學生兒子,到了年老時,卻仍然是村子里最辛苦的老人。奶奶趕緊辯護,說:“我享著福呢,兒子媳婦年年給錢。這不,兒子媳婦孫女們全都來了,來看我這老婆子來了。 ”
我們勸奶奶回武漢,可是,奶奶卻說住習慣了姚嶺,不肯和我們一起走。母親將我拉到一邊,說:“你和奶奶說,如果奶奶不去武漢,你就不做整容手術。”
奶奶終于答應和我們一起回武漢,鄉親們送她時,她說,這做的是什么事哦,老了老了,還要浪費孩子們的糧食。
趁著兩個月的暑假,我做了整容手術。
我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有如林間的新綠模樣,明眸皓齒,臉頰桃紅,頎長的脖子,顯得身材高挑,我不禁有些得意地問,媽,我美嗎?母親說,美。在我們的眼里,你一直都是這世上最美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