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忘記一個人,就要小心了,隨著時間的變化,你將忘記的,很可能全都是她的不好,而留下的,全都是她的好。
——1——
如果不是今年夏天那場如火如荼的選秀節目,如果不是那場如火如荼的節目上有一個張揚惹眼的楊二車娜姆,估計我真的不會想起陶粒娜了,一個同樣喜歡鬢間別朵花的女人,同樣來自摩梭族。
掐著指頭算算,已經快七年了。這年月,最不經混的就是日頭。
還是在海子的婚禮上見到陶粒娜的,海子那兩年掙了點錢,頭腦就有些崇洋媚外,辦了個戶外自助婚禮,看見陶粒娜的時候,她正拖著條黑色銀邊的長裙子在餐桌上取食物。我拉過海子問他什么時候有這么個朋友,海子說可能是他媳婦兒舞蹈進修班的同學,他也不認識。彼時,恰逢女人回頭,看見我們的目光她舉起手里的酒杯示意了一下,狹長的眼睛彎彎瞇起來,一朵粉色的百合別在耳鬢。
如果陶粒娜當時是把花拿在手里,我不會覺得這個女人有多特別,但她卻是把花別在了鬢邊,一個女人的小聰明吧,但就是這朵花,卻讓我熱血沸騰激動不已了,我一把拉住海子說,哥們兒的下半輩子有著落了。海子后來曾說,周川,你不知道你看到陶粒娜回頭的那一刻,眼兒都綠了,怪嚇人的。
我把這些說給陶粒娜聽的時候,她笑得極其舒展,仿佛春天里抽枝展葉的楊柳。她說,你可真夠傻的,在我們摩梭族,女人們都是戴花的,你要去那眼珠子還不得掉出來?
陶粒娜很少笑,這是我跟她熟識以后發現的,之前我總覺得這樣的女人應該是風情萬種嬌媚叢生的,但實際上卻不是那么回事。她很少出門胡逛,喜歡呆在家里對著花朵修修剪剪,她以及她的生活都與我第一眼見到她時所想象的不同,但時日越長越欲罷不能。舒服,真的,跟她在一起太舒服了,就那么坐在太陽底下看她拿朵花在發鬢在耳邊或者胸前比來比去,我就覺得幸福。
海子攜妻來看我,見到我滿屋子擺放的陶粒娜的照片,發自肺腑地說了一句:
戴花的女人,就是特別啊。
——2——
愧疚是讓人心生不寧的東西,為了心神安寧,我只有忘記陶粒娜。可是要忘記一個人,就要小心了,隨著時間的變化,你將忘記的,很可能全都是她的不好,而留下的,全都是她的好。這幾年,我腦子里便只留下了陶粒娜的好,這讓我更是寢食難安。
是突然有一天,陶粒娜說她要去埃及,一個月。
她在俱樂部教舞蹈,所有的舞蹈教練都向往那個神秘的國度。她給我打電話說她已經在機場了,還說,周川,我回來的時候,你也要對我好。
陶粒娜從來沒有說過類似的話,我欣喜若狂。
那一個月里,我很新好男人地等待陶粒娜的歸來,我想好了,她回來的時候我就求婚。我無數次的在夜晚里想象可能出現的情景,無數次的被自己和自己的想象感動。
沒能接成陶粒娜。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回到家了。
打開門,我就抱起了她,像頭發情的公獅子。我太想她了,一個月的想念在觸摸到她溫熱的身體的頃刻間爆發,她被我強大的力道逼得節節后退,我的手,已經解開了她上衣的最后一顆紐扣。
她握住了我游走的右手。盯著我的眼睛。說。周川,我有病,我必須告訴你。
真的太想念她了,我用左手接替了右手的動作,問她,那病好了么?說這話的同時,陶粒娜衣服上的最后一顆扣子倏然開放。
她說,現在沒事了。手,依然握著我的右手。
現在沒事了不就行了,我說,不管怎么樣,我都愛你,你是我的手指我的胳膊我身體的每一部分,我要跟你結婚。
只有二十五歲的我才能說出那樣厚顏無恥的話吧。
陶粒娜放開我的右手說,周川,讓我洗個澡吧,飛機上呆了幾個小時,太臟了。
我坐在沙發上等待陶粒娜會像掛著水珠的吉他出現在我面前,那段時間我迷戀吉他,所有美好的東西在我眼里都像吉他,陶粒娜喊我幫她拿毛巾,就在第二個抽屜里。
沒有找到毛巾,看到了一本病歷,白色,躺在里面。
——3——
每當我說到這里的時候,我都會落淚,海子都會拍拍我的肩頭說,兄弟,這也不能全怪你,雖然你是有些不太地道,但這事換成我估計也得斗爭一番。
從那天以后我再沒見過陶粒娜,我沒能控制住好奇心,看了她的病歷。然后就像夾著尾巴的狼一樣倉皇逃竄,完全忘記了幾分鐘之前還拉著人家說是我的手指胳膊和身體的一部分。
陶粒娜也從來沒有找過我。
我問海子為什么陶粒娜不找我,為什么她連句為什么都不問我就讓我全身而退。海子盯著眼前的啤酒杯說,周川,這事都過去快三年了你還天天嘮叨有意思么?陶粒娜多不容易啊。
后面的話海子沒說。
我交了幾個女朋友,我抱著她們,不停地跟她們說,寶貝,你是我的手指我的胳膊我身體的一部分,她們都咯咯地笑,說我口蜜腹劍厚顏無恥,用纖細無骨的手指咯吱我,我們的笑聲一起縱貫白天或者夜晚的天空,經久不息。
手里飽滿的時候,我的心就空了。我抱著她們的身體,就想起陶粒娜。
我想我是太愧疚了。就在我被這種愧疚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時候,我遇見了她,陶粒娜,在地鐵里。
她就坐在我的對面,拿一本書,依舊是裙子,不見了耳鬢的那朵花,卻有一片片的繁花在裙裾之間盛開。她還是適合裙子,適合在花朵中間。我腦子一下子空白了,空白了很久,等緩過勁來,她起身要下地鐵了。我喊她。
她回頭,依然濃黑茂密的頭發在空氣中打了個旋兒,我聽見它們與空氣摩擦的聲音。陶粒娜的發在空氣中晃動的時候,總會發出聲音,即使在人群中我也能夠聽到,過去是,現在依然是。
—4—
我們在東直門地鐵外的銀座分手,她往東走,我望著她往東走,然后轉身向西走。
我跟她要電話,她說,別要了吧,好不容易忘了,再聯系怪讓人不舒服的。她變了不少,瘦了些,白了些,也更漂亮了些。我這樣說的時候,她笑了,說單身的女人嘛,總是比成家的女人注意保養。
我說,陶粒娜,你怎么也不問問我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被愧疚折磨得夠嗆。
怪不得海子總說我不要臉,看,我就是這么不要臉,明明我拋棄了人家,卻弄得好像人家拋棄了我一樣。陶粒娜倒是特別從容,她從包里拿出一張紙箋寫起來,寫完以后折起來遞給我,讓我呆會一個人的時候看。
那天下午的陽光暖融融的,透過落地玻璃打進來仿佛時光倒流了一樣,我又找到了五年前跟陶粒娜在一起的感覺,舒服,周身從上到下的舒服,我一連伸了好幾個懶腰。我覺得心里又滿了起來。沒有說太多的話,對那之后彼此的生活以及感情都沒有問,隨便侃了幾句,說說海子,海子媳婦以及海子剛剛出生的兒子,然后,陶粒娜就說要走了。
我也讓她走了,沒有一句廢話。
直到重新回到地鐵里的時候我才想起口袋里的紙條。
周川,我其實沒有病,那病歷是我偽造的,放在第二個抽屜里,靜靜等候你的被發現。那一個月,我沒有去埃及,我跟另外一個男人去了西藏,一個我喜歡他跟喜歡你一樣多的男人。我想,如果你看了病歷還是站在那里等我,我就跟你結婚。如果,你不再站在那里等我,我就跟他結婚。我也挺傻的吧。所以說,真正對不起你的是我,睡不著吃不下的也該是我。周川,好好過你的日子吧。順便說一句,從那以后我不再戴花了,我覺得都是花害了你……
我拿著紙條坐在地鐵站的凳子上看了又看,涌上心頭的第一個感覺不是忌恨而是輕松,心想著我被辜負了總比我辜負了人家姑娘強,然后捂著臉哭了。
從今天開始我終于可以忘記她了,這五年來死活忘不掉的陶粒娜,我一定得忘記了。
——5 ——
我去看海子的兒子小海,這小家伙虎頭虎腦的討人喜得不得了,正在廚房里沖奶粉的海子說,周川,你也自己生一個啊,別只知道看著我們家小海流口水。我捏著小海綢緞般的臉蛋說,是啊,我得自己生一個,如果不是陶粒娜耽誤我這么些年,一堆小海我都有了。
我就是那么一提,海子沒有接我的話。
下樓送我的時候,海子說,周川,陶粒娜不在了。我正找車鑰匙,就隨口回他說,是啊,自從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哥們兒心里早就沒她了,她不走還能怎么樣?海子很久沒有說話,最后他說,走了已經快半年了,是子宮癌復發,她,其實真的是做過摘除手術的,我媳婦不讓我告訴你,可我覺得這事咱不能這樣……。
海子把我送回家的,我的手軟得握不住方向盤。開門,我就瘋了一樣在屋子里找那張紙條,一百九十九個字仿佛一百九十九只眼睛看著我,它們笑嘻嘻地對我撒謊,為了讓我不再愧疚。
我忘不了自己滿身熱情地給陶粒娜在第二個抽屜里找毛巾的情形,也忘不了看到病歷上那幾個字的情形。宮體摘除。這是我這一輩子看到的最殘酷最血腥的幾個字,更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毀滅。
我面對不了陶粒娜,更別說去了解,我的愛在面對一個子宮的時候變得軟弱無力。
我抱著海子使勁哭,海子說,周川,別哭了,陶粒娜臨了還在成全你就是為了讓你好過點,你得對得住人家。我告訴你也不是讓你這樣的,我總覺得該還人家個公道,你說呢?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只看到花朵飛過眼前,先是一朵,后是一片。
曾經有個美麗的女人喜歡戴美麗的花朵,我想這個女人是真的愛過一個叫周川的男人,用她并不完整的生命以及算不上完美的身體。
我去看她,照片上的她很美,發鬢插著一枝茉莉,仿佛有幽香從照片上流淌出來。這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姑娘最終沒有回去大山,是不是因為這里有她惦念的人?
太多的問題,我已經不可能再知道答案,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