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3年11月,常德。
這是一個十分晴朗的口子,燦爛的太陽照在湘西的土地上,像一只溫柔的手,撫摸得人們十分舒暢。雖然是晚秋,到處仍然是綠油油的樹木花草,給人以溫馨的感覺。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這種平靜,國軍74軍57師在師長余程萬的帶領下,踏上了常德的土地。這支隊伍與它的師長余程萬一樣,在國軍中都是響當當的角色。他們的軍服左臂戴有一個品字形的符號,印有“虎賁”二字。意思就是像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無敵。
那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歲月。日本帝國主義像一只殘暴的野獸,把中國美麗的山河撕成了碎片,他們所到之處,人畜不留活口,花草變成灰燼,連泣哭和號叫的聲音都聽不到,只有死一樣的寂靜。戰爭的絞殺機正在降臨常德的土地。九月份,日本軍部就正式下達了常德作戰的命令,日本派遣軍司令官橫山勇中將就在地圖上,把“常德”兩字畫上了一個鮮明的紅叉,他們要奪取洞庭糧倉,彌補日軍補給線的困難。
國軍裝備差,但士氣高昂。
該師所屬169、170、171三個團在常德進行了細致的布防,研究日軍可能從什么方向發動進攻。坐落在雞鵝巷的常德商會張燈結彩,迎接國軍進駐。縣長戴九峰和商會會長姚吉階叮囑手下的人,一定要按要求把宴會準備好。他們雖然不相信日軍會進攻常德,但他們也歡迎國軍進駐,以振士氣。余程萬騎著馬,帶著隨從來了,他一見這樣的排場,拒絕進門,說:“戴縣長,這里馬上就要打大仗了,你趕快疏散群眾,以備戰事,這比讓我吃十頓飯都強啊!”戴九峰一個勁地點頭說:“長官,你放心,本縣長一定按照長官的話去做,堅決照辦。”說完又神秘兮兮地問了一句,“余長官,小日本真的要打常德?”
“你不信,反正我信。”余程萬想笑,但沒有笑出來,“我也希望不打仗,但小日本不干呀!日寇入湘以后,十萬大軍燒殺擄奪,石門、澧縣、津市、曖水街相繼陷落,死尸遍地,慘不忍睹啊!大好河山滿目瘡痍,作為軍人我心如刀絞!我是軍人,為國戰死也就罷了,我不想看到更多的無辜百姓遭難。”余程萬的話感染了在場的鄉紳,他們都點點頭表示一定會按照長官的話做。余程萬無心再聊,騎著馬檢查防務去了。
站在戴九峰身邊一位鄉紳蕭冰長嘆了一口氣,有些僥幸地說:“唉!惡仗是不可避免!好在我兒子的部隊沒有來,要不,我兒命休矣!”戴九峰轉過身拍了拍對方的肩揶揄說:“蕭先生,你怕什么,你大兒子為日本人做事,老二是國軍,老三是共產黨,誰贏了誰輸了對你們蕭家來說都沒有關系。你說是么?”蕭冰臉色陡變,指著戴九峰嚷道:“你……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我大兒子是跟日本人做事,那是做買賣,不是當漢奸。我告訴你,我可是軍屬。”他氣呼呼地轉向想走,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爹……”
蕭冰愣住了,只見他家老二蕭濤穿著整齊的國軍軍服從馬上下來了,后面接著也下來了一個穿著軍服的年輕女子,英氣逼人地站在他面前。“你……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在軍部嗎?”蕭冰說話的聲音都哆嗦了。蕭濤笑著說:“爹,常德有戰事,我作為家鄉的兒郎,當然要為保衛家鄉做出一份貢獻。爹,這是我妻子容梅兒,我們半年前認識的。戰事頻繁,也沒有及時告知您老。梅兒,快喊爹。”梳著短發的容梅兒,跨前一步,朝蕭冰喊了聲爹,敬了個軍禮。
“哎喲!”戴九峰沒等蕭冰反應過來,就走上前握住蕭濤的手,激動地說:“蕭濤呀!你真是條漢子,不愧是喝洞庭水長大的男人。好,有勇氣。蕭先生呀!你還愣著做什么,有這樣的兒子,難道不高興嗎?常德有救了,常德有救了啊!”戴九峰一邊流著淚一邊激動地晃著手。蕭冰此時卻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回家!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他攥著兒子的手,把他拉回了家。
蕭家是常德數一數二的富戶,不僅有良田千畝,而且在長沙、武漢、上海都有買賣。他精于算計,讓大兒子蕭波留學日本,爾后在長沙與日本人做買賣;讓老二蕭濤參加國軍,他知道沒有槍桿子是吃不香的,特別是在那戰事頻繁的年代;三兒子蕭浪沒有聽他的安排,投奔了共產黨,他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你這個孽子啊!”一回到家,蕭冰就氣得跺腳,指著蕭濤的鼻子大罵,“人家躲也躲不及,你倒好,還跑到這里送死來了。你難道要讓蕭家斷子絕孫嗎?”蕭濤脖子一梗,理直氣壯地說:“爹,你這話差矣,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作為一個軍人,難道不應該為國而戰?常德是祖宗之地,我作為常德的男兒,有責任保衛家鄉。”容梅兒也走上前勸道:“爹,蕭濤的選擇沒有錯,我就是喜歡他這樣的性格,所以……”蕭冰怒吼:“你閉嘴,我還沒有承認你是我蕭家的人,你多什么嘴?我告訴你蕭濤,如果你不滾同去,我跟你斷絕父子關系。”母親走了過來,抱著蕭濤痛哭:“兒呀,你就聽你爸爸的話吧,我就你哥仨,老大不見蹤影,你弟弟更是不知死活,萬一你再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么活呀?”她抱著蕭濤哭個不停,蕭濤和容梅兒安慰了半天才把她哄住。
他們就在家住了下來。
下午,蕭濤到師部報了到,他被分到師部當參謀,由于他是本地人,對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就參與了制訂作戰計劃。容梅兒分在師部急救所,負責救治傷員。晚上回到家吃完晚飯,蕭濤帶著容梅兒到常德城里走走。半年前,敵機轟炸澧水,他帶著軍長王耀武的命令趕往師部送信,巨大的爆炸把他掀翻在地,他再爬起,又一枚炸彈落在他面前。就在這時,只見一個藍色的身影撲在他身上,等他醒來的時候,只見一個姑娘滿臉是血站在他身邊。
她就是容梅兒。她穿著一身藍色的學生裝,柳眉明目,櫻口皓齒。在為他包扎傷口時,她告訴了他自己的姓名,說自己是東北人,父母都被日寇殺害,她不想讀書,只想殺鬼子報仇。蕭濤把她帶到軍部,向長官匯報了她的情況,那時候正是用人之際,她馬上被分配到了軍部衛生隊,這次常德會戰,他請求來到最前線,她也跟著來了。她說,要死也要跟親愛的人死在一起。
“梅兒,這就是我的家鄉,我的童年就是在這里度過的。”他一邊走一邊指指點點,“你不要看常德現在這個樣子,她可是座千年古城啊!那個地方叫四眼井,是劉禹錫種桃的玄都觀。屈原《九歌》中就寫到過這里的德山。常德西面是河伏山,北面是太陽山,東面是德山,我想日軍很有可能從德山進攻。”蕭濤站在夜色里,望著前面黑漆漆的天空說。
“你怎么知道,不是沒有開會嗎?”
他摟著容梅兒的腰往家里走,說:“這是我分析的。當然,詳情要等明天的軍事會議后才知道。梅兒,害怕死嗎?”容梅兒伏在他的胸前,溫柔地說:“我什么也不怕,只要你在。只是我……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太少,我也沒有為你們蕭家生個孩子。萬一你……蕭濤,周難當頭,好男兒就應該戰死沙場,可是……可是想到與你分離,我的心又碎了……”蕭濤把她緊緊地摟進懷里,一聲不吭,只長長地吻著她冰冷的唇。誰都知道,這場戰爭意味著什么。
二
開了一天的軍事會議,蕭濤累壞了。
“蕭濤,來,洗洗臉。累壞了吧。”容梅兒把一盆熱水端到他面前,柔情萬分。蕭濤接過臉盆,擦了把臉,草草地吃完晚飯就躺下了。容梅兒也洗刷干凈,溫存地偎依在他身邊,像一只聽話的貓兒,顯得十分溫順多情。蕭濤長嘆了一口氣,憂慮地說:“全師只有八千人,軍部調來了一個炮兵團,也只有幾門火炮,這要跟日軍血戰,恐怕難言勝啊!”她問:“那怎么辦呀!難道就讓日軍輕易占領常德?”蕭濤坐起,點燃了一根煙,咬著牙說:“絕不,哪怕戰斗到最后一個人,我們也要等到大部隊來。如果沒有援兵,我們就戰斗到最后,誓與常德共存亡。梅兒,如果常德實在守不住,你就先走了吧,我不愿你青春的熱血和我們未出世的孩子犧牲在這塊土地上。”
“不,我跟你在一起。”她語氣鏗鏘。
蕭濤沒有再說什么,只緊緊地摟住她,吻著她,好像生離死別那樣。容梅兒憂慮地說:“日軍橫山勇可是有名的戰將啊!還有那個巖永旺,你們防得住嗎?”蕭濤直了直身子,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那要看怎么防?常德城郊有德山、河伏山,遠點還有沅江和洞庭湖三角地帶。我們準備采取三種辦法:日軍若以主力由德山進攻,我們就堅守抵抗打消耗戰,再以一部從新民橋、下馬湖從它側后襲擊,把他們壓到洞庭湖三角地帶,那個地方溝壑縱橫,不利于日軍大部隊運動。日軍若……”蕭濤滔滔不絕,把師部的作戰計劃講得極為詳細。
“啊!你們想得真周到。”容梅兒說。
“睡吧,睡吧。”蕭濤拍了拍她的臉,說“我要養好精神,準備跟小日本大干一場,不成功便成仁。”他實在有些累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容梅兒看了看熟睡的蕭濤,又低下頭,吻了吻他的眼睛,就悄悄地穿衣起來了。一會兒就消失在幽靜漆黑的夜幕中。常德城人已經不多,百姓們跑的跑逃的逃,留下的也就一些舍不得家產的人和誓與常德城共存亡的志士們。容梅兒穿著軍裝騎著馬,很快就穿過了幽靜的街道,有節奏的馬蹄聲敲得石板路格外清脆。
師里召開動員大會,余程萬在會上慷慨陳詞:“兄弟們,程萬畢業于黃埔,忠心愛國,只知不成功便成仁,我愿以我的死換得常德城的生。如果我戰死,你們活下來的人請將我的尸骨葬于此處。”他的話語讓下面的將士熱血沸騰,都高呼著要與常德城共存亡。
深夜,守城的將士剛睡,槍聲就響了。
炒豆子般的槍聲在常德城四周驟響,還夾著迫擊炮彈的爆炸聲。師指揮部人來人往,蕭濤拿著各方面的電報電話記錄來回穿梭于長官之間。他報告說,日軍分三路來犯,一路由缸市犯黃土山,是日軍116師團的先頭部隊;一路由戴家大屋直撲我河伏山陣地,約有一千多人:還有一路由盤龍橋直犯陬市。余程萬沉思著看地圖,自言自語地說:“日軍很毒辣啊,是想截斷我們與軍部的聯絡。看樣子,他們對我們的作戰意圖十分清楚……常德城里,或者我們內部,不會有日軍的奸細吧?”
“師座,我看不會……”
蕭濤的話還未說完,一個參謀跑進來報告,說守軍從德山跑了。日軍已經占領了德山。余程萬一聽大怒,把手中的水杯摔在地上,怒吼:“混賬,這個鄧先鋒,我非槍斃他不可!”鄧先鋒的部隊是臨時劃給他指揮的,他為了保存實力,化整為零逃跑,使常德失去了德山這道天然的屏障。大家都知道,德山不僅是屏障,而且是大部隊的退路,沒有了德山,就意味著整個師將被掐死,更為重要的是影響士氣。余程萬沒有辦法,只好下令部下死死守住現有的陣地。
電話響個不停,戰斗空前激烈。
站在一旁的師特務營營長袁強瞪大了眼睛,走到余程萬身邊:“師座,日軍今天的進攻是有備而來,完全是朝我們的薄弱環節下手,這才把主要兵力集中進攻德山。看樣子,他們知道鄧先鋒這個人。我覺得你的憂慮是對的,很可能城里有日軍的奸細。你看……”他試探著余程萬的口氣。
余程萬看了一眼蕭濤,想了片刻,斷然說:“蕭參謀,你是本地人,對這里人情世故比我們了解得清楚。這樣吧,為了常德戰斗的順利進行,你跟袁營長負責調查通敵的人。這是非常時期,抓住一個殺一個,絕不寬恕!”“是!”蕭濤一個立正,朝余程萬敬了一個軍禮,就和袁強離開了師部。
“蕭參謀,夫人很漂亮喲。”
兩人騎在馬上,比蕭濤年齡大的袁強笑著打哈哈,“不瞞你說,我已經三十五歲了,老婆在哈爾濱,還不知道是死是活。戰斗如此激烈,今天都不知道明天的事。唉!我已經三年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了。你老弟有如此漂亮的夫人,就是明天戰死了,也沒有什么遺憾了啊!可惜,我沒有這樣的福分。”他滿臉掛著羨慕。
蕭濤笑了笑。
“袁營長,我們還是談正事吧。你不要以為她是我老婆,她首先是軍人,是為了保衛常德而來的。對了,你看我們應該如何……我想老百姓只了解常德城的布防情況,具體的軍事秘密只有我們內部知道。而且老百姓正在疏散,進進出出的,也不好查呀!”蕭濤有些為難地說。袁強沒有接他的話,而是看著滿城殘墻斷壁,到處彌漫的硝煙,還有那大街小巷的丁事堡壘。舊時常德城里大多數小巷都是石板鋪地,眼下全都被士兵們撬起來了做成了工事,準備著與日軍展開巷戰。
“蕭參謀,你看看這滿城被燒毀的屋子,被燒死的父老兄弟姐妹,我恨不得把小鬼子活吞了。你放心吧,我已經把兄弟們派出去了,進城出城的路口都有我們的人,一旦發現可疑分子,就會送到營部來的。只是師部接觸核心秘密的人我不是很清楚,你是參謀,你多留個心眼。好了,我先回營部,你等一會兒再來吧。”袁強說完就要騎馬往另一小巷走,被蕭濤喊住了。
“袁兄,到家里喝一杯茶如何?”
“這……”
“袁兄,我們認識不久,我看你是個厚道人。我這次來,就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家鄉,為此,我可以不惜任何代價。我已經讓家父捐了不少錢財糧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袁強知道蕭家的情況,笑了笑,什么話也沒說,跟著蕭濤到了蕭家。蕭冰滿臉笑容地出門迎接,姨太太們已經離開了常德,家里只有蕭濤的父母,他們舍不得離開守城的兒子。正在喝著茶的時候,容梅兒從外面回來了,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梅兒,這是袁強營長。”
容梅兒伸出纖纖細手,媚媚地看了他一眼:“認識,特務營的袁營長,師長的大紅人嘛。袁營長,就在家里吃了飯再走,我給你弄幾個菜去。”“不用,不用。”袁強馬上擺了擺手,“我等下還要跟蕭參謀參加下午的會議,布置明天的戰斗。唉!小鬼子進攻得太厲害了。梅兒,謝謝你,有空我一定過來嘗嘗你的手藝。”蕭濤也朝她笑了笑,說:“梅兒,你先吃吧,注意些身子,我開完會再回來吃。”說完吻了吻她,把袁強妒忌死了,瞪著眼睛看著他。兩個人騎著馬離開了蕭家,剛走到師部門口,就見傳令兵朝他們喊著:“袁營長,蕭參謀,又有兩個陣地失守了,師座正發著火呢,等著你們開會。”兩個人連忙從馬上翻了下來,匆匆地走進師指揮部。余程萬臉色鐵青,正對著地圖交代明天的戰斗。
三
派去支援黃土山陣地的部隊又中了日軍的埋伏,一百多名士兵命喪日軍的槍炮之下。余程萬一拳砸在桌子上,怒吼:“這里面有問題,一定有問題!昨天晚上七點鐘開的軍事會議,部隊是凌晨兩點出發的,那個時候整個大地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為什么日軍109聯隊能提前埋伏在我們經過的路上,如果他們不預先得到消息,絕不可能!”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對著袁強和蕭濤,想要聽聽他們的解釋。
“這……師座,城里城外我們都封鎖了,什么人也出不了城,難道……難道他們有電報機,向外傳遞情報?”袁強百思不得其解。蕭濤搖了搖頭,說:“這絕不可能。據我所知,他們還沒有這種情報手段,如果城里有他們的內應,情報肯定是人送出去的。師座,你放心,我們一定加強戒備,絕不讓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余程萬咬著牙,仰天長嘆:“難道是天滅我不成?一百多個弟兄就這樣沒有了,他們都是跟著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啊!”他抱著頭,淚水從血紅的眼睛里流了出來。
“師座……”
袁強牙關也咬得老緊,這名跟隨余程萬轉戰南北,浴血奮戰的老兵,知道他此時的心情。他什么話也不用說,他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最短的時間里抓到那內奸。他站在余程萬面前,沉重地敬了一個軍禮,拉著蕭濤轉身走了,走進了彌漫著火藥味的常德大街。石板路上,到處躺著尸體,疲憊的士兵在修復被炸壞的工事,憔悴的老百姓,帶著絕望的眼神,毫無目標地往外走。在余程萬再三勸說下,戴九峰帶著縣政府行政人員三百余人,坐著船向孤峰嶺、茅灣一帶轉移。
“蕭老弟,你向南,我向北,我們分工檢查,我就不相信抓不到那個奸細!”袁強眼睛噴著火說。“好的,就這樣辦。抓到了這名奸細,我非剝了他的皮不可。”蕭濤悲憤交加。兩個人分了工,各帶著幾十名士兵在城里城外要塞處巡視。
夜色降臨了,城里城外槍炮聲仍然此起彼伏,但比起白天來還是小了許多。日軍在進攻了一天后,也要補充彈藥給養,這給交戰的雙方都帶來了片刻的安寧。袁強不敢怠慢,他知道這是城里奸細給城外日軍送情報的最好時機。他帶著人,在一些重要關卡走來走去,叮囑那些疲憊的士兵,咬緊牙關。
“喲,這不是蕭夫人嗎?”
袁強突然看到容梅兒匆匆向外走去,就迎了上前:“是要出城呀?前線又有傷員?還是……”他看她要出城的樣子,就笑著問。容梅兒告訴他,黃土山陣地還有幾名傷員沒有撤出來,她想出去看看他們什么時候到。“用不著你跑,我派個士兵看看就行了。梅兒,我們到前面那個茶店坐一會兒吧。說句笑話,見到你,我精神就來了。”袁強臉上有些尷尬的神色,他牽著馬,和她并肩走著。
“好吧,袁營長。”她笑了笑。
袁強派了一個士兵到前面看去了,自己陪著容梅兒來到這家破舊的茶店。店老板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給兩人端上了茶,容梅兒喝不慣,只禮貌地呷了一口,就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他。袁強在女人面前有些羞澀,一根一根地接著抽煙,心里在想,這是一個多么美麗的女人啊!
“想女人了吧。”她突然說。
袁強一怔,尷尬地笑了笑:“你說對了,是想女人。戰爭太殘酷,我們今天在這里坐著,我都不知道明天是不是還可以到這里來坐。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我老婆了,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神經太緊張了,是想放松一下。”
“明白,明白。”容梅兒寬容地點著頭。
一個士兵喘著氣朝茶店跑來,還未進門就嚷道:“營長,我們抓到了一個奸細,是……是日本人。”袁強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雙眼放光,高興地說:“好,狗日的,總算讓我逮住了,把他帶過來。”此時,容梅兒突然花容失色,雙眼閃爍不停,剛想說什么又把話咽了回去,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你坐,沒關系的。”他安慰。
一會兒,幾個士兵押著一個高個子男人走了進來。他穿著城里人穿的藍色長衫,戴著禮帽,皮膚白凈,文質彬彬,像個讀書人。容梅兒一見到那個男人,臉色陡地白了。袁強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這個男人,問道:“你是日本人,說吧,做什么來著?是不是和城里的內線勾結好了?只要你說出來,我們寬大處理。”
“我常德人,我回家的。”
“他不是常德人。”一個士兵嚷道,“我們抓他時,他正跟一個長著胡子的日本人在一起,那個日本人想跑,被我們打死了。”說完士兵把從日本人身上搜出來的常德城里工事圖和寫著日文的幾張信紙拿了出來,交到了袁強手里。他一看,大怒,一把抓住對方衣領,冷冷地笑道:“哼……哼……不要以為會說幾句中國話,就冒充中國人。這是什么,你還有什么可說的?”男人跳了起來,說:“那個日本人我不認識,不知咋的走到了一起,我會說日本話,但我真的不是日本人,你要不相信,就找個本地人問問。我姓蕭,我叫蕭波。”
□□“什么,你叫蕭波?”袁強一聽,瞪大了眼睛,剛想再說什么,手被容梅兒抓住了,被她拉到了門里,她仰著臉,眨著媚媚的眼睛說:“袁營長。就算我替蕭濤求求你了,他可是蕭濤的親哥哥呀!你們都是兄弟,總不能……”袁強感到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的心腸一下子就軟了:“可他……肯定是有問題的。他跑到這炮火紛飛的常德城里來做什么?我要告訴師座,我……”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嘴巴就被她的小嘴堵上了。袁強感到天昏地轉,腦袋里一片空白,仿佛世界的末日來到了。他猛虎一樣地摟住她,雙手顫抖著:“我的美人兒,只要你答應我,我……我就…-,,”“我答應你,我什么都給你,行了吧,只要你放了他,我早晚會……”
“好吧,蕭波,看在你弟弟蕭濤跟我是同事的分上,我放了你。”倆人出門,他指了指容梅兒,“你恐怕不認識吧,這是蕭濤的夫人容梅兒。梅兒,帶你哥哥回家吧。”容梅兒正想往外走時,蕭濤走了進來,他已知道了蕭波的事。他對袁強說:“袁營長,不行,絕對不行!他雖然是我親哥哥,但我知道他在長沙跟日本人做生意,這個時候跑到常德來,不會有好事的。帶走,把他交給師座。”
“你……梅兒,那我就沒辦法了。”
袁強對容梅兒做了個尷尬的手勢,朝蕭濤苦苦地笑了笑。蕭波眼珠子都瞪出來了,說:“蕭濤,我們可是親兄弟呀!你難道要槍斃我不成?爹知道了會殺了你的。”容梅兒也上前說:“蕭濤,你們可是親兄弟呀!就算他是奸細,也放他一馬吧,讓他悔過就是了。”蕭濤不顧他們勸阻,帶著人把蕭波押到了師部。師長到前線去了,只有副師長在指揮部值班,他聽完蕭濤的匯報,上上下下打量了蕭波半天。
“他真是你親哥哥?”
“是的,長官,他的確是我親哥哥,很早就到日本留學,后來跟著日本人做生意。士兵們剛才發現他跟一個日本人在一起嘀嘀咕咕,我估計,他肯定跟城里的內奸有關系。雖然他是我親哥哥,但大敵當前,我必須把他交給長官處置。”蕭濤堅決地說。
四
副師長欣慰地笑了笑。 “蕭參謀,你做得非常對。沒有內奸,我們那些兄弟不會死。好,好,袁強呢?”袁強從后面走了過來,朗聲說:“長官,我在這兒。”說完他附在副師長的耳邊低聲說。“蕭家是當地大戶,我們是不是……殺了他沒有任何意義,你說呢?”副師長朝他嘿嘿地笑了,走到蕭波面前,點燃了一根煙,面無表情地說:“蕭波,你弟弟大公無私,想不到外人倒替你求情。好吧,看在你弟弟的分上,你把城里的內線說出來,我就給你一條生路,怎么樣?”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好,你嘴硬,我讓你硬到底。”副師長一揮手,師部警衛隊長就走了上來,帶人把他捆在了外屋的樹上,脫光了上衣,揮起鞭子不停地抽著,打得蕭波身上臉上到處是一條條的血痕。這時容梅兒帶著蕭冰進了門,他一看到兒子被打成這個樣子,撲通一聲跪在副師長面前,哆嗦著說:“長官,看在我家老二的分上,你就饒他一命吧,我出錢出糧。”說完又轉身罵道,“你這個孽子啊!做什么不好,為什么非得跟日本人做事不可呢?他們殺我們的人,燒我們的屋,強奸我們的姐妹,你……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啊?!”他痛心疾首。
“蕭老,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常德城已經被日本人炸成這個樣子,你也是中國人,對于漢奸,我想你應該知道如何對付。我告訴你吧,他和城里的內奸勾結,弄得我們死了好幾百名兄弟,你讓我如何向那些死去的亡靈交代。蕭波,你不說,我也沒有什么耐心了,那就送你上路吧。”副師長顯然失去了耐心。
“別,別,別。”
蕭冰拖著他的手,哭著說:“讓我勸勸那個孽子,你……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吧,好吧。”副師長一揮手說,“給你一點面子。晚飯之前他要是不說,我們只好送他上路了。袁營長,交給你了。我警告你,出了差錯,軍法從事!”說完走進了指揮所。袁強和警衛隊長把蕭波押到了另一間房子里,派人看守著。
蕭冰走到蕭濤面前,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這個混蛋,親兄弟你都做得出來,還不如你媳婦呢。要不是她跑到家告訴我,你哥哥他就……你竟然做得出來!”蕭冰氣得呼呼直喘氣。容梅兒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說:“爹,蕭濤也是沒辦法,他責任在身啊!你看能不能說說,給點錢,把哥哥放了?”袁強也走到容梅兒身邊,笑著說:“我是看在蕭老弟和梅兒的分上,當時我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現在不行了,連長官都知道了,恐怕……梅兒,我們到外面聊聊,讓他父子好好勸勸蕭波,如果他能說出那個跟他接頭的人,我可以向長官求情,給他留一條活命。”說完拉著容梅兒向外走去。
蕭濤和父親走進了關蕭波的房間。
“哥哥,也不是兄弟無情,你跟日本人做事,把祖宗的臉都丟凈了。你想想看,你是在常德長大的,日本人把常德城都炸成這樣子,你捫心自問,你還有沒有半點良心?說吧,那個跟你接頭的人是誰?只要你說出來了,我會跟師座說說,留你一條命。”蕭濤盡量把話說得明白。父親也勸道:“波兒,你弟弟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做什么事不好,怎么……可以做漢奸呢?聽我一聲勸,告訴他們那個跟你接頭的人到底是誰?你……你難道為了一個不相識的人要把命都搭進去嗎?”
“我不知道。”他仍然不肯回答。
蕭濤哼了一聲:“你真的想做他們的烈士?”
蕭波看了一眼蕭濤,冷冷地笑了。蕭濤問:“你笑什么?”他說:“弟弟,我告訴你,你我都是像一只小蟲一樣的老百姓,是死是活,對這個國家都沒有什么影響。你看看遍地的尸體,人是什么?連只狗都不如。我只想好好地活著,活得體面一些而已。常德城是保不住了,我們家這么多財產田地都能帶走么?我們還不是要在這塊土地上活著?到那個時候,這里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我們是打不過日本人的。何必要跟日軍這樣死命地拼呢?聽我的話,你放了我,我們一塊到日本人那里吃香的喝辣的,一樣過得逍遙。”
“啪!”蕭濤再也聽不下去了,揮手給了他一巴掌:“我真為你感到無地自容!我不知道蕭家怎么出了你這樣一個敗類?爹,你看他說的是什么話?他連條狗都不如,狗還知道看家護院,他卻引狼入室,為虎作倀。好了,我也不勸你了,看在你是我哥哥的分上,我會給你收尸的。”
蕭冰站在兒子面前,苦苦乞求:“你不看在我的面上,總要想想你媽媽吧?她十月懷胎,生下你,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帶大,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啊!她要知道你不在了,讓她怎么活呀?!難道你真的是鐵石心腸,難道日本人會養你一輩子?兒子啊!人活著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漢奸,那樣的話,會讓別人掘了我們家祖墓的啊!”
袁強和容梅兒此時也正說得投機。
“梅兒,看樣子蕭波的確是當了漢奸,這樣的人死了活該。梅兒,我弄不懂,你救他干啥?又不是你親哥哥,何必呢?”他勸道。容梅兒倒在他懷里,一聽他的話,轉身吊在他脖子上,媚媚地說:“你可答應過我的,幫我把他救出來。可不要反悔啊!我的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占的。”袁強苦苦地咧了咧嘴,說:“我那不是……如果他堅持不說出接頭的人,我可不救他。小日本太可恨了,我是軍人!”
“你說的話可要算數啊!”她再次強調。
袁強說:“算數,算數……梅兒,我越想越有些不對勁,你為什么那么用心救他呢?你告訴我,你認識他?還是……我心里總有些不解。”
“好吧,袁營長,我的確是認識他,但他是不是漢奸我不知道。蕭濤不好說,只好我出面了。就是這么回事。你幫不幫這個忙吧,你要是不幫,就怪不得我了。”說完她掏出手槍,瞬間變了一個人,把槍口對準了他。袁強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看了她一眼,不屑一顧地笑了,點燃了一根煙:“梅兒,我看你就是那個內奸,蕭波是跟你接頭的,是吧?你在看見蕭波的第一眼,我就發現你們不但認識,而且相當熟,我沒有猜錯吧?告訴我,前幾次情報是你送出去的吧,讓我們死了好幾百個兄弟。放下槍吧,那個東西不是娘們玩的。只要你答應我不再干,我就免你一死,我實在有些舍不得你。”
“你……做夢吧。”
袁強還是不解:“你為什么要幫日本人做事?”
“你……真不幫我?”
袁強搖了搖頭:“我喜歡你是一回事,幫你又是另一回事。我是軍人,永遠都不會替小日本做事的。”他想走過去拿她的槍,容梅兒倒退一步,槍響了,他搖晃著站了一會兒,倒下了。
五
八架日軍飛機開始對常德城進行轟炸。
“嗡嗡”的聲音像蒼蠅一樣在常德上空飛著,高射炮陣地射出了幾發炸彈,肉眼都能看得到,炮彈離飛機還有一段距離。小日本知道國軍的武器不行,根本不把那幾發炮彈放在眼里,還故意地在國軍的陣地上飛了幾個來回,這才投下了數不清的炮彈。城南城北城西城東,到處都是黑煙和火焰,槍炮聲、轟炸聲、男女哭喊聲,亂成一團。對那些經歷過戰爭的將士們來說,這樣慘烈的場面也是少見的。
已近黃昏,蕭家父子勸不動蕭波,又不見袁強回來,就讓人守著他,蕭濤則來到師部報告了審問情況。他低著頭說:“看來他的確是漢奸,他不肯說接頭的人,我看只好按軍法從事了。”副師長點了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地說:“蕭參謀,你是好樣的。這樣吧,這件事我交給警衛隊長辦吧,你們是兄弟,總有些……你盡職了,師座回來了,我會向他報告的。”
“是,長官。”他一個立正。
副師長把警衛隊長叫進了房間,交代了注意事項。戰爭年代,槍斃一個人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隊長答應了一聲,就帶著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押著蕭波往城郊走去。容梅兒一看,瘋了一樣地拉住蕭濤的手,哭著說:“你,你這樣……難道你不救你的親哥哥嗎?爹呢?”蕭濤臉色蒼白,坐在一塊石頭上,一言不發。容梅兒顧不得這么多了,馬上朝蕭波追去。
“蕭波……”
已經被押到了城郊的蕭波,站在一塊草地上。警衛隊長看見一個穿著軍裝的女人追了過來,忙問是做什么的。邊上的士兵說,她是蕭渡的弟媳婦,隊長一揮手,讓她過去說幾句話,自己帶人站在離蕭波二十來米遠的距離,看著他們。
“蕭波……”
她拉住他的手,欲哭無淚:“你放心走吧,我會照顧好嫂子和孩子的,爹我也會照顧的。”“梅子,希望你說話算數。不是為了孩子,我……唉!我無顏面對祖宗啊!你走吧,求你也照顧好我弟弟!”蕭波閉上了眼睛。容梅兒顫抖著,一步三回頭往回走,還沒有等她走出十步,槍響了。
容梅兒看了一眼蕭波的尸體,走了。
蕭濤雇了幾個人來收尸體了。到處是槍炮聲,他們就草草地挖了個坑,把蕭波埋了。父親也來了,看著蕭濤就生氣,埋完兒子的尸體就回城里去了,只有容梅兒站在蕭濤面前,看著他肝腸寸斷的樣子,心里有些不忍。城郊到處是彈坑和被炮彈炸斷的樹木,南方的雨水多,路上泥濘不堪,只有被炮彈炸過的油菜地里,那殘存下來的金黃色的浦菜花仍然那樣鮮艷,在灰暗的土地上,格外引人注目。常德本來是一塊肥沃的土地,殘酷的戰爭把她的一切都破壞了。
“蕭濤,原諒我的冒昧。”
站在他面前的容梅兒,低著頭,一副做錯了事的孩子模樣,“我覺得他是你親哥哥,就求了袁營長,我……我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做,應該跟你商量一下,我……”她看著自己的腳,使勁地踩著腳下的泥巴。蕭濤看了她一眼,猛地把她摟進了自己的懷抱:“梅兒,不怪你,你沒有做錯什么,我也沒有做錯什么。大敵當前,我們中國人絕不能為小日本做事,幫助他們殺中國人,如果那樣,我們就要遭天打雷轟。地下的祖宗得知,會罵我們是不肖子孫。只是他畢竟是我親哥哥,我……我心里有……有些不好受。我知道袁強是看在你的面上,我了解他那個人。梅兒,不怪你,真的不怪你。”蕭濤吻著她的面頰,十分動情。
“回城吧,蕭濤。”
容梅兒扶著萎靡不振的蕭濤往回走。剛走進城里,一個士兵跑過來報告:“蕭參謀,袁營長不知被什么人打死了,師座大怒,正到處找你呢,你趕快回去吧。”蕭濤一聽袁強死了,大驚,連忙推開她的手,接過士兵遞過來的韁繩,跟她說了一聲:“你忙去吧,我走了。”就騎上馬跟著士兵奔馳而去。一走進師部大門,正聽見余程萬對警衛隊長發火,說奸細就在我們身邊,袁強的死告訴了我們。
“師座。”蕭濤怯生生站在他面前。
余程萬轉過身,雙眼馬上溫和了一些:“蕭參謀,我聽說了你的事。你大義滅親,做得好。袁強死在師部附近的一間民房里,是被手槍近距離打死的,我感到他肯定發現了什么,這樣分析來看,那名奸細很有可能就在我們周圍。你要加強警戒。現在我任命你為特務營營長,負責全城的搜查和警戒。”說完朝外屋喊道,“段天標,你過來。”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漢子走了進來,朝余程萬敬了個禮。余程萬介紹道:“他叫段天標,跟隨我多年,對黨國十分忠誠。他做你的副手,我再從警衛隊給你抽一個加強排,這樣,你們特務營也有一百多人了,好好把它整編一下,除了負責我剛才說的事以外,還負責師部的外圍警衛工作,明白嗎?”
“明白。”兩人同時敬禮。
“好,很好。”余程萬很滿意,“去吧,把部隊調配一下,下午五點鐘蕭營長過來參加軍事會議,我要把明天的戰斗情況布置一下。”兩個人離開師部,騎著馬來到郊外,把人員重新進行了整編,把一百多人分成三個連,一部分負責守衛出城的路口,其余的在城里進行巡邏,另一部分作為機動。
“段營副,希望以后我們真誠合作,把師座交給我們的事做好。你主要負責路口盤查進出的人,發現可疑的人馬上帶回營部。我重點在城里巡邏和師部的保衛,我們要好好查查,一定要把殺害袁營長的兇手抓到。”蕭濤對他說。“是,蕭營長,我聽你的。我是粗人,一切聽你安排。”段天標響亮地回答著。
蕭濤與他聊了起來,問他是哪里人,什么時候參加隊伍的?段天標說:“我是東北人,家鄉被日本人占領了,父母也被他們殺害了,我就一路到了南方,碰上了余師長的隊伍,從此就一直跟著他。”蕭濤點了點頭,說:“小日本不知殺害了我們多少中國人,大好的河山被他們弄成這個樣子,唉!這真是中華民族的恥辱啊!戰爭爆發前,我在一所語言學校讀書,我的老師是一位留德的教授,他對我說,國家這個樣子,我們男人要做的,就是自己拿起槍把侵略者趕出去。我就參加了國軍,我是自己要求來常德前線的,這是我的家鄉,作為這塊土地長大的男人,我有保衛家鄉的責任啊!”
段天標默默地點了頭。
“蕭營長,時間不早了,你該趕回師部參加會議了,看看師座有什么新的指示。這邊的事你就放心好了,有我呢。”段天標看著天色不早了,勸他早點走。蕭濤點了點頭,又交代了一番,就帶著衛兵走了。余程萬站在露天的院子里,對著那些剛從前線趕來的指揮官說:“巖永旺這個狗日的已經到了城郊的柳葉湖,明天長生橋一帶肯定有場生死之戰。我準備從預備隊抽調一部分人支持那邊的陣地,我們人在陣地在,誓與常德共存亡!兄弟們,有什么遺言就寫下來,我派人送回后方去,只要我們活著,我們絕不讓小日本占領我們一寸土地。死,也要倒在戰場上,要像一個勇士那樣死去!”余程萬的聲音在常德城上空回響。
六
常德北郊,柳葉湖。
日軍第116師團長巖永旺中將,常德人恐怕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這個沾滿了中國人民鮮血的劊子手,永遠都把戰爭看成是最大的樂事。柳葉湖周圍是富豪留下的大宅院,巖永旺就駐扎在這里。雖然是戰爭期間,他也不忘享受。他斜臥在雕花木床上。窗前的湖光山色,竹枝菊影讓他想到了富士山,想到了東京的銀座,想到了那些迷人的女人。部下搞來了臘肉熏魚,他聞到了大聲叫好,又讓漢奸們去尋覓花姑娘,他要盡情品嘗中國南方的美味和女人。晚上,漢奸們真的給他找來一個漂亮的女人,說是長沙城醉花樓里的名妓,叫一枝花。
巖永旺在一枝花身上滿足了獸欲,一個參謀人員站在他面前,遞上了明天的作戰計劃。他看了一眼,放到了一邊:“你的,想辦法跟佐木梅子取得聯系,看看余程萬部有什么新的計劃沒有,你的明白?”參謀一個立正,答應了一聲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被巖永旺喊住了,“你記住,她是我們帝國之花,任何時候都要保護好她,你記住!”“嗨!”參謀又答應一聲,轉身布置去了。巖永旺點燃了一根煙,走到了湖邊,看著不遠處煙霧彌漫的常德城,聽著零星的槍炮聲,露出了微笑。
開完軍事會議,蕭濤回到了家。
母親已經被他氣得病在床上,父親也坐在那里像石雕一樣。他怯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低聲說:“爹、媽,我知道你們要說什么,我也不想解釋。明天長生橋要有惡戰,如果失守,日軍很快就要進城了。”他把容梅兒拉到自己身邊,交代說,“我是軍人,梅兒也是軍人,我本想……現在哥哥不在了,弟弟又不知在什么地方,梅兒懷了我的孩子,為了蕭家的后代,實在不行,你們就帶她走吧。”
蕭冰一聽梅兒懷了孩子,雙眼放光,哆嗦著說:“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孩子,沒有問題,我們馬上準備,我一定帶著梅兒離開常德。我就是拼著這條老命不要,也要留住蕭家的根。梅兒,你聽話,這幾天就在家待著。”母親也欣喜不已,從床上爬了起來,給容梅兒煮雞蛋吃。
晚上,望著窗外的星光,容梅兒說:“蕭濤,你真的要讓我走嗎?你真的不讓我在你身邊嗎?我……我離不開你,我說過了,生生死死都要跟你在一起。”蕭濤吻著她的臉,聞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香味:“梅兒,就算我求你了,為我們蕭家留一條根吧,留下一個抗日的英雄。我也離不開你,梅兒,自從我們認識后,你帶給我的歡樂是我這輩子從沒有過的,你給我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比起那些戰死的將士,我不知道要幸福幾百倍。你也許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士兵,絕大多數都只有十幾歲,大的也就二十幾歲,他們一輩子也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就這樣走了。就說袁強吧,離開家都有好幾年了,他也是男人啊!而我天天摟著老婆,我值了,就是死了也值了。”蕭濤感慨萬千。
“濤,來吧,好好享用我的身體,我是你的,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到哪里我都會記住你的。難道明天的戰斗真的有那么慘烈,長生橋真的守不住?……”她一邊摟住他一邊問道。蕭濤斷斷續續把明天的戰斗部署講了一遍,說我們準備派部隊支持長生橋,但恐怕很難守得住!他有些累了,倒在她身上,一會兒就睡著了。容梅兒輕輕地把他的手從自己身體上移開,蓋上被單,穿好衣服,悄悄地出了門,走進了幽靜的夜色里。
天剛蒙蒙亮,長生橋的戰斗就打響了。
日軍像浪一樣向長生橋涌來,他們要打通進入常德的通道。周守在那里的國軍說是一個營,總共也不到一百個人,但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打退了日軍四次大的進攻,日軍的尸體像稻草一樣倒在水田里,士兵們已經打紅了眼,不吃不喝,一對對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前面的日軍。據守在長生橋前面熊家村陣地的副營長李少軒,帶著五六個兄弟拼死抵抗,五十多個日本兵像潮水般涌了上來,他們把手榴彈扔出去后,也只炸死了十幾個,但日本兵仍然嗷嗷叫著往上沖,李少軒端著刺刀,渾身就像一個血人一樣,與一個日本兵拼上了刺刀。擁上來的日本兵被李少軒的英勇驚呆了,號叫一聲一起把刺刀扎到了他身上,李少軒在死亡的那一刻,雙手還死死卡住日本兵的脖子,與日本兵同歸于盡。
久經沙場的巖永旺做夢也沒有想到,中國軍隊有這樣的戰斗力。日軍每攻下一個陣地,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他看著倒在水田里的士兵尸體,想到他們遠在家鄉的父母,心中也有些憐憫。他命令部隊暫時退下來,讓炮兵把長生橋陣地炸爛,他要用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大的勝利。
在指揮所,余程萬也在暴吼:“接應長生橋的部隊呢?怎么還沒有到達陣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個參謀跑進來報告,說部隊出城還沒有走出幾里地,就遭到日軍小股部隊的伏擊,要不是他們跑得快,恐怕全完了。“你說什么?”余程萬瞪大了眼睛,不解地說:“那個地方還是我們的防區,怎么會有日軍的部隊,難道他們知道我們的行動計劃?……”余程萬感到脊梁骨冰涼,讓參謀告訴蕭濤,讓他抓緊調查,一定要把那個內奸抓出來。
長生橋的部隊得不到支援,仍然拼死抵抗,他們與日軍展開了白刃戰,一時間血雨腥風,十分慘烈。巖永旺把預備隊全部壓上去了,國軍兩個營的兵力,除極個別退下來外,幾乎全部陣亡。長生橋防線被日軍占領,他們離常德城只有一步之遙。站在長生橋上,常德城里的青瓦炊煙一目了然。
巖永旺看看常德城,半天無語。
余程萬根本沒有想到退路,他要同守在這里,與常德城共存亡。所有的將士也沒有一個怯戰的,都表現出了視死如歸的氣概。
七
長生橋的失守,深深地刺激了蕭濤。
他的職責在前線,但是,師座的訓導,兄弟們的戰死,蕭波的漢奸行為,都使他感到十分內疚,覺得自己工作沒有做好,對不起一個軍人起碼的良心。段天標看出了蕭濤的心思,勸道:“蕭營長,長生橋的失守與我們關系不大,就是支持的部隊能上去,也擋不住小日本的進攻,他們人多,武器又好,失守是早晚的事,師座只是說說,你也不要太認真。”
“段營副,我不是說長生橋的事,我是說日本人是怎么知道我們的部隊會走那條小路支援長生橋陣地的?昨天召開的會議,也沒有幾個小時,參加會議的人員也是數得著的,絕不可能呀!我了解那些參加會議的人,他們在常德城沒有一個親戚,除了我……”說到這里,蕭濤怔住了,是呀,除了自己是常德人,整個師也沒有一個本地人呀,難道……一想到這兒,他頭皮發麻,猛地站了起來。
“蕭營長,你怎么了?”
蕭濤連忙問:“段營副,昨天晚上你沒有發現什么可疑的事嗎?我是說,有沒有人出城?”段天標搖了搖頭說:“老百姓都跑光了,就是留下來的老頭老太太,也不敢天黑往街上走呀!除了我們部隊的士兵,街上見不到一個人。”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加強巡邏,如果確實有內奸,我想總會發現的。段營副,我們每個人帶一個班,分頭巡視。”他交代說。段天標點了點頭,帶著人騎馬走了。蕭濤騎在馬上想,會是什么人跟日本人有聯系呢?蕭波會有可能跟誰聯系呢?想到這里,他突然想到容梅兒在蕭波的問題上的態度,難道是她……
“不,絕不可能!”
蕭濤搖了搖頭:容梅兒也是站在我的角度這樣做的,她沒有什么錯。我跟蕭波畢竟是親兄弟,她作為我的老婆,乞求放了蕭波,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何況她肚子里還懷著我的孩子呢,怎么能把她跟日本鬼子掛上鉤呢。正在他思索之際,父母扶著已經換了老百姓衣服的容梅兒走了過來。
“你們怎么回來了?”他問。
蕭冰長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孩子呀,常德城四面都被小日本包圍了,我們剛走出城,那子彈就呼嘯著過來,嚇得我跟你媽魂都丟了。我們還是先回家再想辦法吧。濤兒,你也要注意點,日本人太強大了,千萬不要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啊!唉,我要當時跟戴縣長他們走了就好,現在想走也走不了。”容梅兒扶著蕭冰,叮囑說:“我跟爸爸媽媽先回家,你也注意些。長生橋已經失守了,日軍很有可能要向水星樓進攻,我看他們攻進常德是早晚的事啊!蕭濤,我們走了,你千萬注意些。”容梅兒扶著兩個老人,慢慢地往家走。
蕭濤神情有些恍惚,悲傷。
一群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從戰場上下來了,他們個個神情穆然,面色蒼白,看得出前線戰斗的慘烈。一個滿臉繃帶的軍官喊了他一聲,他從馬上下來,幾乎認不出來了。“蕭老弟,不認識我了,我是程麻子呀!”蕭濤“啊”了一聲,愣愣的。程麻子是他原來的相識,后來調去當了連長,他來以后就沒有看見過他。“程大哥,原來是你呀!怎么樣,前線很吃緊吧?”他關心地問。程麻子嘆了口氣,問他有沒有煙。蕭濤趕忙掏出煙,全塞進他手里。他點燃一根煙,仰天長嘆:“日軍這次進攻常德,動用了五個師團,我們僅有一個師,常德是保不住的啊!接應的部隊也不知道怎么了,還上不來。五千年的華夏大地,怎么……怎么能容小日本如此猖獗?國之不幸,國之不幸啊!”他搖著頭走了,也沒理蕭濤。
“程大哥……”
程麻子好像沒聽見一樣,一瘸一拐走了。蕭濤回到師部,只見人來人往,水星樓危急,余程萬已經沒有時間聽他的匯報了,只交代他,抓到了奸細不用報告,就地正法。萬一常德城失守,保衛師部往后撤退,如果失去了聯系,那一百多個人就交給他了,由他指揮向軍部靠攏。從師部出來,他突然看到一群穿著日軍軍服的國軍士兵,一問,才知道他們準備迷惑日軍,給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水星樓是東南城墻上一個箭樓,如果日軍占領了它,那么常德城就在日軍的射程之內,根本無法抵抗。守方和攻方都明白這一點,所以,爭奪水星樓的戰斗異常慘烈。余程萬一方面派人支援水星樓,一方面派那些冒充日軍的士兵在河邊的退路上等著。這一招果然奏效,那些失去指揮官的士兵根本沒有像日軍先前估計的那樣會跑的跑散的散,他們哪怕是一個人也拼死地戰斗著。大部隊一來,日軍抵抗不住了,哇哇叫著向后面的江邊跑,想再次組織進攻,他們以為穿著日軍軍服的國軍是自己人,所以一點防備都沒有,結果被國軍打了個正著,兩百多人一下子躺在那里。
水星樓戰斗以日軍撤退而告終。
戰斗空隙,城里城外死一樣寂靜。
蕭濤把一百多個弟兄召集在一起,傳達了師座的命令。他特別交代,對那些小股進城的日軍,發現一個殺一個。為了把犧牲減少到最低程度,他把人員編成六人一組,兩組一隊,萬一城被攻破,就以游擊方式與敵人周旋。段天標說:“蕭營長,你放心,我們絕不會當俘虜的,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你放心好了。”吃完晚飯,蕭濤還是不放心,又帶著人到城里巡視了一遍,看看沒有什么動靜,就對段天標說:“我回家看看,沒有什么事就立即回來。”段天標說:“弟兄們這幾天都沒有吃飽,如果你家里有吃的就弄點來,要不小日本進來了,也喂了狼。”蕭濤苦笑了一下。
蕭冰看見兒子回來了,十分高興。
母親把藏起來的臘肉也拿了出來,做了幾個好菜看著他吃。容梅兒也坐在他身邊,看著風塵仆仆的他,雙眼露出一種少有的愛憐。父親說:“我已經聯系好了,花錢雇了幾個縣里民團的人,明天一大早就從西邊保護梅兒突圍。西邊是河,比較隱蔽。梅兒也同意了。”蕭濤點了點頭,交代母親把家里的雞蛋全煮了,等下他帶走。
“看你累的,休息一會兒再走吧。”容梅兒勸道。
“是啊!是啊!今天晚上挺靜的,看樣子小日本今晚是不會進攻的。你好好休息一會兒吧。這可惡的日本人,不在家待著,跑到我們這里來做什么?”蕭冰到現在也弄不懂小日本跑到常德是為了什么。
“不行,我還得走。”蕭濤搖搖頭。
“……那也得等我把雞蛋煮熟了再走吧,我再把臘肉也弄熟了,等下你帶給弟兄們,唉!他們太苦了。”母親念叨著。蕭濤同意了,吃完飯,容梅兒就陪著他進了自己的房間休息。蕭濤的確是太累了,抱著她親了一下,就倒在床上說:“梅兒,我休息一會,你到時候叫我。”容梅兒也依偎在他身邊躺下了,她攥著他的手,一會兒也睡著了。
夜空中的烏云在慢慢地散去,月亮掙扎著從云霧中露出半張臉。一會兒刮起了風,吹得嗚嗚的響,風吹過來的,除了炸藥味就是血腥味。誰也不知道明天是個什么樣,誰也不知道明天自己還能不能看到天上的月亮。蕭濤的父母雙雙跪在菩薩面前祈禱,但愿上天能保佑自己的兒子和那沒有出世的孫子平安,哪怕把自己萬貫家業獻上也值得。中國人從來都是善良的,他們活著的唯一所求,僅僅就是平安。
八
夜色很深,很沉。
蕭濤一覺醒來,也不知道是幾點了。他見躺在自己的身邊容梅兒睡得十分香甜。蕭濤親切地拍了拍她的臉,點燃了燈,又仔細地看了看她。她發絲烏黑,眼睛又大又亮,胸乳高聳而圓潤,透出一種足以沖垮任何男人的性感。他低下頭吻著她,感到在這死亡線上,上帝賜給了他這樣好的一件禮物,他一生一世都享用不盡。
“梅兒,我愛你。”
蕭濤在心里念叨,為了你,我也要像個男人那樣活著。如果走不出去,我們就死在一起,生生死死,永不分離。這時容梅兒身子動了一下,臉上泛起了笑容,好像在做著一個夢。突然,她說出了一句讓他魂飛魄散的話:“AH,ICH LIEBE DICH。”蕭濤目瞪口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稱是東北人的容梅兒,竟然用德語說“我愛你”。懂得德語不多的蕭濤,劉這句話還是十分熟悉的。
“她是日本人?……”
蕭濤腦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他猛地摟住她,不停地親著吻著,喊著:“AH,ICHLIEBE DICH。”容梅兒從夢中驚醒,被他的熱情所燃燒,也不停地喊著:“AH,ICH LIEBE DICH。AH,ICHLIEBE DICH。”喊完以后,她也愣了,看著他那對迷惘的眼睛,呆呆的不知所措。
“……蕭濤,已經這樣了,我也不瞞你。我是日本人,叫佐木梅子,在德國留過學,是日本軍部特意派到中國來的。是你哥安排我到你身邊的,他也為日本人做事。蕭濤,我欽佩你身上的民族氣節,我也很愛你,這是真話,如果不是我們都為著各自的民族,我真想跟你白頭偕老啊。”佐木梅子似乎輕松了一些,但很快又顯得十分悲傷。
“穿好衣服吧。”他冷冷地說。
她撲到他身上:“你會殺了我嗎?”
“我別無選擇。”
她長嘆了一口氣,麻利地穿上衣服,他押著她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就看見了父母站在堂房中央,看著他們兩個人。蕭冰一看兒子手里的槍,驚呆了,疑惑地問:“兒子,怎么回事?”他轉過頭,嘆著氣說:“原諒孩兒不孝,容梅兒是日本間諜,她的真名叫佐木梅子,她與蕭波勾結,使我們犧牲了好幾百名兄弟。我現在要執行軍法。”“什么,你要殺了她?!”父母瘋一樣地跑上來,抓住他的手嚷道:“你這個不肖的子孫啊!你親哥哥就死在你手里,現在你連自己老婆也要殺,我告訴你,我不管她是不是日本人,可她肚子里是蕭家的骨肉,你要殺了她,就先殺了我們吧。”兩個老人攔著兒子,擋在他面前。
佐木梅子十分感動。
“爹,媽,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蕭濤沒有做錯什么,他在履行一個軍人、一個中國人的職責。我們都為著各自的國家而戰,我死無遺憾,只是可惜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啊!我和蕭濤真誠地愛過,這就夠了。人一輩子還圖什么呢,有愛就夠了。爹,媽,讓我們走吧,下輩子我還做你們的兒媳,好好孝敬你們。”她的眼睛里淚光閃閃。
“不,絕不!”
兩個老人聽了她一番話,肝腸寸斷,撲通一聲跪在蕭濤面前,齊聲說道:“就算我們二老求你了,放了她吧,看在她懷了我們蕭家骨肉的分上。”蕭濤提著槍,扶起了父母,說:“你們不知道,由于她竊取了我們的軍事秘密,使我們犧牲了好幾百兄弟,我不殺她,天理難容啊!難道……難道別人的兒子就不是兒子嗎?你以為我不難過嗎,我……我是那么愛她,我這輩子不可能再愛別的女人,但我,我無法選擇……”蕭濤痛不欲生。
“不行,你不能殺她!梅兒,你快走!”
兩個老人擋在面前,讓佐木梅子快走。她看了一眼痛苦的蕭濤,似乎在等待著他的寬恕。蕭濤也知道,他無法把她帶走,否則,父母肯定要跟他拼命。他長嘆一口氣,對她說:“好吧,梅兒,我也是人,對你我實在下不了手。就沖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給你一條活路,你馬上走,我永遠也不想看見你,如果讓我再次遇見你,我只能說一聲對不起了……”
她什么也沒說,回到房間,收拾了幾件衣服,拿著一個包,一會兒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蕭濤拿著母親煮好的雞蛋和臘肉,回到了部隊。
段天標告訴他,日軍已經在東西南北四門做最后的準備,看來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他帶著蕭濤來到南門,只見在漆黑的夜色中,滿山遍野到處攢動著如潮的士兵,常德已經成為汪洋中的一座孤島。兩人都嘆了口氣,感到死亡越來越近了。他們把部隊再一次作了分工,派了些人支援最薄弱的東門。
天邊剛露出一絲魚肚白色,日軍的進攻就開始了。代號“鯨”的日軍40師團調來了兇悍的戶田支隊,他們在四十多門大炮的掩護下,六七千人向東門猛沖。蕭濤不顧師長的交代,帶著五十多人來到了東門,他雙眼布滿了血絲,攥著槍的手汗涔涔的。他把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仇恨都汜在了日本人身上,他要讓日本人在常德這座古老的城市付出慘重的代價,他要讓佐木梅子知道,中國人從來是不怕死的。為了國家的生存,他們可以付出一切。
日軍組織了一個三百多人的敢死隊,嚎叫著往上沖。他們在猛烈的炮火掩護下,在炸開的缺口處擁了上來。守城的將士眼睛紅了,一連串的手榴彈在日軍中開花,但是,日軍不但沒有后退,而且踩著同伴的尸體,端著歪把子機槍繼續往上沖。兩個山東的老兵抱著炸藥包,高喊著:“蕭營長,掩護我們,我們與小日本拼了!”他們不顧別人的勸阻,沖進了日軍,幾聲巨大爆炸聲后,沖進城東門的三百多日本兵死了近一半。在裝備落后的情況下,中國軍人只能選擇與日軍同歸于盡,戰斗異常悲壯慘烈。
“這群王八蛋!”
蕭濤抱起一挺機槍,不顧個人安危,指揮手下的人,再次打退了日軍的進攻。一個傳令兵從城里跑了過來,高聲喊著:“蕭營長,師座讓你回去,讓你堅守自己的陣地,違者軍法從事!”“我不走,我就守在這里,我要讓小日本看看,只要我活著,他們休想走進常德城!”蕭濤眼睛血紅,根本聽不進別人的勸阻。話還沒有說完,幾架日軍飛機“嗡嗡”地飛了過來,巨大的爆炸聲、機槍的呼嘯聲鋪天蓋地而來。一顆炮彈落在他身邊,巨大的爆炸把他掀倒在十米之外,他的臉上身上到處是血,他剛想喊什么,馬上就昏死過去了。蕭濤被部下強行抬了下來。
當他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段天標站在自己面前:“蕭營長,師座對你不服從命令的行為十分氣憤,他說我們特務營是一把尖刀,要用在最關鍵的時候。他讓我告訴你,我們是作為最后的預備隊準備的,我已經讓大家作好了準備,隨時上陣地。”段天標提著沖鋒槍,向他匯報說。
“好吧,段營副,就這么辦。”
他讓部下把他扶了起來,查看了自己身上的傷。還好,只有幾處輕傷。他包扎后與段天標一塊來到部隊,檢查了部隊準備情況,再次叮囑大家要有必死的決心,他說到了國家最需要我們的時候了。
九
晚上,異常的平靜。
一天的進攻,雙方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都需要調整休息,補充兵員。余程萬再次召集一些重要的軍官,調整了兵力部署。經過幾天的戰斗,他帶的八千名目軍,剩下的已經不多了,而援軍遲遲未到。從黃埔一期畢業的余程萬,在國軍中也是老資格的了,他知道援軍是等不到的,只有自己救自己了。他告訴部下,作為軍人,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報效國家了。
夜色深沉,還刮著輕風。
晚秋的夜還是有些涼。蕭濤不敢大意,騎著馬,帶著部下在常德城四處巡邏。營部安扎在城南的一座破廟里,那里也四處透風。轉了一圈后,他回到營部,讓部下撿了些干柴,在院子里燒了堆火。他坐在火堆旁,看著忽明忽暗的夜空,心里在想,容梅兒現在在哪里呢?她真的走了嗎,還是仍然待在常德城里?蕭濤情緒復雜,有一種難以言訴的感情。他是愛她的,但他絕不能愛一個祖國的敵人。在愛情和民族之間,他選擇了民族。但他內心又是惶惶的,感嘆命運竟是這樣捉弄他。
外面有亂轟轟的馬蹄聲。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蕭濤精神有些低迷,吸著煙,打發部下到外面看看。一會兒,部下跑了進來,說是抓到了一個日本間諜,段營副正在那里審問,他讓我問你,是不是就地正法。蕭濤一聽,渾身激靈了一下,難道是她?他把煙頭扔進了火里,跟著士兵來到了院外。外面也燃起了一堆火,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被擱在樹上,段天標正站在邊上審問著。他一看見蕭濤過來就報告說:“我們發現這女人和一個男人正在那里嘀嘀咕咕,我喊了一聲,那個男人就跑,被我們打死了,我們把這個女人抓住了。我們從她身上搜出了常德城的布防圖和兵力部署。”說完段天標把材料交到蕭濤手里。
蕭濤一看,千真萬確。
這女人正是佐木梅子,她也認出了蕭濤,吃驚的程度毫不亞于他,她似乎不要作任何申辯了。他看完了段天標遞過來的材料,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任何人也救不了她了。蕭濤揮了揮手,讓部下退了下去,自己走到了她的身邊。
佐木梅子朝他慘然一笑,露出無限的凄慘。小聲說:“蕭濤,這就是戰爭。我跟你一樣。沒有選擇。你知道嗎,我是多么愛你啊!你是唯一一個讓我動心的男人。在你懷里,我享受到世界上從沒有過的溫馨。我好想再跟你做一次愛啊!那是幸福的極致,是女人的天堂啊!蕭濤,這里的人除了你,沒有誰知道我是日本人,你是這里的最高指揮官,我求你再饒我一次。我不是怕死,我是可憐我那望眼欲穿的父母和肚子里的孩子啊。”佐木梅子臉色蒼白,口氣近乎絕望。
蕭濤深知,他已沒有理由再次不履行自己的職責。他朝她苦苦地笑了,想說什么,作了幾次努力,終于什么也沒說。這個時候,蕭濤的一個部下認出了蕭濤的妻子,他來到蕭濤面前,悄悄說:“營長,這不是嫂子嗎?她……她怎么做這樣的事呢?你放心,我跟段營副說,放了她,又沒有誰知道的。”說完他走到段天標面前,說了半天。
段天標把蕭濤拉到了一邊。
“蕭營長,如果這個女人的確是你的老婆,我看算了。我聽說你已經把自己的哥哥槍斃了,再要這樣,我都有些不忍。人心都是肉長的嘛,放她一次吧,說不準明天我們也報效國家了,讓她戴罪立功吧,你說呢?”段天標動情地勸道。那個部下也附和說:“營長,我聽說嫂子還懷了你的孩子,這更不能殺她呀!你下得了手,我都有些于心不忍啊!”段天標一聽說她懷了孕,更是堅決反對:“我們這樣做都會斷子絕孫的。你好不容易有個種,不行,我們不能殺她。就這樣,我把她放了。”段天標就要走。
“站住。”
蕭濤聲音不大,口氣卻異常嚴肅。他走到段天標和部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痛苦地說:“你們以為我不難過嗎?我告訴你們,我死的心都有了。但是,我們的職責不允許我們這樣做。你們知道嗎?由于她的原因,我們幾次行動計劃都泄了密,好幾百名弟兄死了,如果我放了她,我怎么對得起那些死去的英靈。天標,我的好兄弟,哥哥謝謝你,我們沒有選擇,沒有。這件事,我們沒有退路。執行吧,送她上路。”他背過身去,身子在顫抖。
兩個人都為蕭濤的大義感動。
他們一聲不吭,默默地走向佐木梅子。佐木梅子知道已經無法改變死亡的結局,她已經沒有驚慌的神色,她對段天標說:“你叫蕭濤過來吧,我想再見他最后一面。”段天標一揮手,帶人站得遠遠的,他要留下這空隙,讓他們作最后的話別。蕭濤步履艱難,緩慢地走向她。
“蕭濤,最后吻吻我,求你。”
他愣了片刻,解開她的繩索,把她摟進了懷里,深情地吻著。四周一片靜寂,連蛙聲蟲鳴的聲音也沒有,站在十多米遠的士兵也神情穆然,在火光的輝映下,看著這一對夫妻作最后的訣別。佐木梅子雙手緊緊地箍住他的脖子,拼命地吻著,她吮吸著,好像要把他的心吮吸到自己的身上來。蕭濤腦子一片空白,像在地獄又像在天堂。他抱著她,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雙手輕柔地撫摸著,再次用手來讀這本書,這本讓他上天堂下地獄的奇書。
“梅兒,不要怪我……”
“……不……不怪你,你已經給了我第一次生命,我知道,你不可能再給我第二次,我喜歡你愛你也正是如此。如果把你身體里的民族大義抽走,把正義和職責抽走,你就不是中國男人。你知道嗎,正因為你愛自己的祖國,我才這樣愛你。我也一樣,我為我的祖國而戰。我雖然不懂這場戰爭的性質,但我不可能背叛我的職責。我死無遺憾。”說完她從身上掏出一塊玉佩交到他手里,說:“這是我父母給我的禮物,那上面刻有我父母的名字。如果你能活著到戰爭結束,請交給我父母,謝謝他們的養育之恩。”
“我會的,會的。梅兒。”他哽咽了。
“好了,送我上路吧。蕭濤,你保重,問爹媽好。”佐木梅子掙脫他的擁抱,朝樹林深處走去。蕭濤雙手掩面,但很快平靜了下來,他果斷地朝段天標一揮手。段天標點頭,帶著五個士兵跟在她后面。他轉過身,看著心愛的女人在自己眼中一點點消失,似乎有千萬只螞蟻在慢慢地吞噬他的心,那種痛苦,是無法用語言表述的。
蕭濤快要崩潰了。但是,軍人的剛毅沒有讓他倒下,他知道士兵們正看著他,他咬著牙挺住了,臉上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的神色。一聲清脆的槍聲響了,這槍聲,在戰火紛飛的常德城夜空,沒有任何異常。許久,段天標帶人回來了,他告訴蕭濤:“已經把她埋在廟邊的土坎上,而且做了記號,打完仗你再處理吧。”
“兄弟,謝謝你。”
段天標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惡狠狠地說:“你放心,我會讓日本人雙倍地償還這筆債的。蕭濤,你做對了!我們一定與日本人戰斗到底,哪怕有一口氣,也要戰到最后。生是中國人,死是華夏鬼!”
十
1993年秋,常德,德山。
已經八十五歲高齡的蕭濤從臺灣來到常德,他在孫女蕭蓉的攙扶下登上了德山。站在山頂,常德城盡收眼底。到處是高樓大廈,遍地樹木蔥郁,流水潺潺。“爺爺,這就是你戰斗過的常德城嗎,怎么沒有一點戰爭的痕跡?”蕭蓉好奇地問道。蕭濤仰著頭,銀色的發絲在微風中顫動。他望著遠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星流月轉,風物已換,歲月已經遮掩了戰爭的痕跡,清新的空氣中早已經聞不到硝煙的味道。但是,在他的腦海里,五十年前的往事死死地刻在記憶里,生生死死,永遠都不會忘記。
“孩子,我們下山吧,你叔爺還在山下等我們呢。”蕭濤愛憐地拍了拍孫女的頭,往山下走去。“爺爺,你……真的是你把大叔爺打死了嗎?我聽奶奶說,大叔爺是漢奸……”蕭濤突然面色凝重:“別說了……”他不讓任何人問起這件事,他不讓任何人在家里提起常德這個地名。蕭蓉一看爺爺的臉色,也不吱聲了。來到山下,也已經八十高齡的蕭浪正站在那里等著他們。
“哥……事情已經過去了五十年,你沒有做錯什么。……人已經死了,就讓他們安息吧。原諒我,我找了多年,也沒有找到佐木梅子的葬身處。”蕭浪也有些感傷。蕭濤揮了揮手,說:“算了,那場戰爭死了那么多人,又有幾個人讓子孫們記住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都老了,但愿戰爭從此不再,但愿和平永遠伴隨著我們。”
他們來到城外那座廟前。
“文革”時,那座廟被紅衛兵扒了,后來又蓋好了,埋葬佐木梅子的地方已經種滿了松樹,原先的痕跡已經找不到了。蕭濤兄弟倆站在那里,默默無言。有誰能撫平老人心頭的創傷?當人生的大幕慢慢地垂下的時候,他心中仍然回放的是幾十年前的生死情仇。常德城很平靜,毫無知覺,也許只有這里的山山水水能理解老人那凄楚的心。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