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琳
我認識他那會兒他都已經40歲了,他去世那年也是60歲的人了。我總是會想到當年那個精明能干的帥氣醫生,他年輕時有一點兒像《卡薩布蘭卡》里叼著煙斗的亨弗萊·鮑嘉,大背頭,雙目炯炯有神,看著你的時候就像一頭矯健的雄鹿,有一種俊美的霸氣。
我見過他妻子,只見過一次,是在他的追悼會上,除此之外,看到的就都是相片了。那是一個白凈的女人,或者說,是個好女人,是很多男人娶回來放在家里就會感到很安心的那種。更何況,她還為他生了女兒。聽人說他妻子一直都有很嚴重的心臟病,為了生這個孩子吃了很多苦。我也是女人,明白一個女人如果肯冒著生命危險為一個男人生孩子的話,那她一定是非常愛他。有時候,奉獻也是一種極致的幸福。很奇怪,對于這個原本是我情敵的女人,我竟是一點兒都不嫉恨,甚至覺得我們兩個其實是最親近的,同時也是最相似的,我們竟然愛上了同一個男人。她就像是另一個我,真的,我經常會把自己想像成她,我覺得雖然我和江醇并沒有經過婚姻,但我也是他的妻子,另外的妻子,我想這并不沖突。當然我是站在一個男人的紅顏知己的角度上去講的,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他的妻子,會不會也這么想呢?人都是自私的,這問題對于所有的妻子來說,恐怕答案只有一個。可惜的是,我沒那個命。這輩子,我連在愛情上自私一下的資格都被剝奪了,就像他每一次從我這里急匆匆地走,就像他從不在我這里過夜,雖然我無比想和他迎來哪怕是最普通的一次清晨……我的身份決定了,我只能和別人共享,而且還必須以一種無法見光的形式。婚外情感,幾乎就等于是“見光死”。我不是抱怨,我是在說實情。
如果說愛情在兩個人之間是美麗的話,那么它在三個人之間就是殘酷的。即使能窺見美,也是因為殘酷才揮發出的一種疲憊的美。
愛情中也是有生死之交的,我覺得他妻子和他就是。我從沒幻想過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將他們分開過,一是道德上我自己也不允許,再有就是,我知道他們也分不開。那女人和我一樣,當年也是他的病人,但是她比我要幸運多了,因為她整整比我早了10多年。如果算得沒錯,我上小學那年,他們就已經相愛了……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夏天。自從認識他之后,我生命中似乎就只有那一個夏天了。如此燦爛蔥蘢,無論是在夢里還是回憶里,都不會褪色或凋謝。當時我是19歲還是20歲?反正是突然地就感染了肺炎,當時家里又沒有第二個人在,爸爸和媽媽去外地探望奶奶,弟弟在部隊里當兵。我向單位里請了假,以為不過是小病,想不到卻連續幾天都高燒不退。同事來看我的時候,人都已經燒糊涂了。就這樣,我被送進附近一家大醫院。江醇恰好就在這里工作,那天是他當班,而我又在他的病區管轄之內,所以我們相識了。那些天,他就像愛護一個小孩子那樣愛護著我,說話輕聲細語,每天查房,都忘不了走過來和我多聊上兩句。
除了單位那些愣頭青一樣的男同事之外,我還從沒有和別的什么男人這樣接近過。想當初,媽媽在生下弟弟之后就把我送到外地的奶奶家中,直到上高中那年才轉學回來,所以說在父母之愛上算是十分缺失。而江醇的出現,恰好滿足了我在這上面的某些幻想。比如有一個父親般的人照顧你吃藥,比如來自長輩的適當的噓寒問暖和應有的約束等等。那一年我還從沒有談過戀愛。我開始盼著每天的查房,盼著他踏進病房的那一刻,有時,甚至盼著自己的身體最好是出一點兒毛病,好讓他在我病床前停留的時間再多一分鐘……我喜歡他看著我的眼睛,問我,是不是感覺不舒服?這次用藥后的感覺怎樣等等。我想,我已經愛上他了。我情不自禁地幻想,他對我的所有照顧和呵護,沒準全都是因為他對我也有好感的緣故。我被這念頭鼓勵著,只要一看到他,就大膽地迎著他的眼睛,而他,總是若無其事地把自己的眼神移開……我看得出,那里面并無過多的東西,為此我甚至流過眼淚。這個心結直到現在都沒有打開。我耿耿于懷他對我的不夠一見鐘情,后來我也曾問過他,我問他是不是在我住院那會兒就已經喜歡上我了呢?他說不是,他說,他對所有病人都是一個樣。
出院的時候,我雖然看起來是輕松的,其實心里早已經沉甸甸地裝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也許真的是老天垂憐我吧,機會竟然真的來了。那天我的一個同事病了,我聽從主任的安排送她到醫院去,去的時候心里就撲騰騰直跳,似乎有預感今天會遇上他似的。果然,在門診掛號的時候,我看到他從注射室里出來,手里拿著一沓處方正在那里一邊走一邊翻看著。我來不及思考地跑過去,冒冒失失地站在他面前,這可是自從出院后我們的第一次碰面,我很激動。他被我這么一攔,顯然是嚇了一跳,后來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我,讓我比較開心的是,他只一眼就認出我來:“原來是你?怎么,又有哪兒不舒服嗎?”我搖搖頭,然后又拼命點點頭,覺得自己的心似乎馬上就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那就是找我有事?”我深吸一口氣:“是有事要咨詢你,如果可以,今天下班后,我在醫院外面等你好嗎?”他很輕松地點了點頭,居然同意了。
那天他從醫院里出來,未等我說話就告訴我說,要請我吃飯。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原來他早就看出來我要和他說的話并不是咨詢病情之類,而是一個小女生毫無設防地墜入了他的情網。也許這情網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掉進去。我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樣,安靜地跟在他后面,任他將我帶到任何地方,心里滿脹著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帶我來到一個安靜的小餐館。他說,這是他和妻子最喜歡來的地方。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希望用一種婉轉的方式打消我不該有的念頭。我坐在那兒,覺得十分委屈,當然這委屈多半是為自己。我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從記事以來所有所有的不開心,我都想起來了,然后還一股腦兒地都記到他的賬上,仿佛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于是我哭了,哭得特別傷心,哭得他都不自在起來,生怕周圍的人會產生疑慮,會懷疑我們兩人的關系不正常。他為我要了一杯熱水,我輕輕轉動著杯子,無聲地抽泣,不敢抬頭。江醇很小心地問:“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讓你產生了誤會和錯覺?”“我才沒有誤會呢,”我抬起頭看著他,“我也不想這樣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喜歡上你了。”說著說著,我的眼淚就又流出來了。他嘆了一口氣,然后從褲兜兒里拿出一條大手帕來遞給我,自己卻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你還小,有些事你并不懂。不管怎么說,我都是有家的人。更何況,我對你也確實沒有別的意思。”他突然把眼光折回來看著我:“知道嗎?你比我女兒才大8歲。”我說,我明白,我知道你對我沒別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有家,有妻子,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去想,難道你就能管住自己的念頭嗎?沒有人能管住自己的念頭。江醇沒有說話,開始一點點給我講他和他妻子的故事。我心里亂亂的,具體他說的是什么,其實都沒太聽得進去……時間飛快地跑到9點整,他驚覺地看了一下表,說太晚了,還得送你回家呢。我搖搖頭說還有末班車呢,不需要你送。然后指指剛用來擦眼淚的大手帕說,這個我要了。他輕輕搖搖頭,臉上浮現的是特別無奈的那種笑,連那種笑,都這么迷人。臨告別時,我答應他會盡量忘了他。作為交換條件,他也答應我只要一有時間就會約我出來吃飯。
在最初的兩年里,我們若即若離地交往著,我和他之間也由可有可無的普通朋友過渡到了無話不談的知己。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這些年來我對他的心意從未改變,我只是在等,等一個契機的到來。
好比經歷了千山萬水,我終于等來了那一夜。
為了更方便和江醇交往,也為了更隱蔽地藏好自己的秘密,我從家里搬了出來。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成了非常要好的男女朋友,不過我們還誰都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他經常會到我租的房子里來,給我做晚飯吃,看著他在廚房系著圍裙忙碌的身影,我什么都不用吃,就已經幸福得要昏倒了。
我24歲生日是他給我過的。他一直都叫我“丫頭”,他說,丫頭你什么時候才能把自己嫁出去呢?也就了了我的心思了。我說,你能有什么心思啊?還不是想趕緊把我轟開。他就笑,告訴我說,咱們是兩代人呢,你知道咱們是兩代人嗎?按說你都應該叫我叔叔的。我說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他不說話,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然后故作輕松地說,該死該死,還沒給你準備生日禮物呢。我說我不需要禮物,只要你不往外推我,讓我每年過生日的時候都能看到你就行了。說著說著,我的眼睛就開始濕了。而他也有些把持不住的樣子,不斷地用手去胡嚕我的頭發,不斷地罵我傻。我說我就是傻,傻到家了。桌子上放著已經冷了的根本也沒動幾口的菜,當時已經是晚上7點了,我知道再過一會兒他就該走了,心里難過得要死,如果是在平時,也就罷了,可今天,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我望著他,空氣里面凝聚了一絲傷感。這樣的日子,真不知到哪兒才是個頭兒?我抿了一點紅酒,故作輕松地說,說的沒錯,是該嫁人了。他點點頭,是啊,再不嫁人可就真沒人要了。“沒人要了……”我笑著去重復他的話,我想那天我們都有點喝多了,當我把頭猛然扎在他胸前,我感覺到他心里“咯噔”一下,身子微微一顫。是啊,在此之前,我們還從沒有身體離得這么近過,他一直都很尊重我,但此時此刻,原本平靜如水的身體里似乎真的有什么開始燃燒起來,我眩惑于這種燃燒,我想也許今天就是我的成人禮,于是仰起頭看他,想不到猝不及防地他就把嘴巴湊過來,并用他的身體蓋住了我的……那可是我的初吻啊,既是我的初吻,也是我的初夜,雖然我已經24歲了,但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這么些年唯一的一個。
那匆匆降落的一吻,仿佛政府部門的公章,一下子就把我蓋成了他的項目、他的人。有一種垂直降落的眩暈,又像是坐著一根絲綢順著一個無底洞往下滑……一切都是那么順理成章,我呼應著他,眼淚落滿腮。男人不會拒絕喜歡他的女人,所需要的只不過是時間上的早晚。我沒有更多的奢求,我只想在他身邊,現在,我終于成為他的女人……想到此,我躺在他懷里,喜極而泣……可事后,他卻馬上后悔了,怪自己喝了太多的酒,竟然穿衣要走。這對我簡直就是莫大的恥辱。
我由幸福的極致,降落到另一個極致。
那么羞辱。我覺得自己的一顆心,甚至比被子下面赤裸裸的身體還要可憐,那是一種無處藏身的滋味。他說了那么冷冰冰的三個字:請原諒。我羞愧得恨不得馬上就去死。問他,你到底把我當成什么了?他說他該死,不該做出那樣的事情,還說他既對不起妻子,也對不住我……
完全沒有我所期待的初夜的美好,夢做得美,然而破碎得也快。這之后,為了理清這段不該發生的婚外情,我們又談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是糾纏、淚水,然后拉抽屜開抽屜的話說了無數次,然后不了了之。在一次又一次的虛擬分手和懺悔中,我們一次又一次重新擁抱在一起。
我和他認識20年,莫說是情人,即使是夫妻,我想也會生出“相對兩無言”的厭倦。有時連他都問我,你看我都這么老了,還守著我有什么意思呢?再不嫁人,可就真嫁不出去了。我笑著說,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等你老了,身邊沒個親人了,我再來伺候你不好嗎?我說的這可是心里話。只要有一天這樣的日子,我都會無怨無悔地等下去,陪下去。在這件事上,我從沒有逼迫過他,更沒有因此而要挾他離婚。只要是讓他感到為難的事,我就不會去做。
查出這個病是在去年夏天,從發現到走,連半年的時間都沒有。其實我一直都在等。曾經私下里想,他妻子是肯定照顧不了他的,我還年輕,將來要是他妻子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他至少還有我。一直以為先走的會是他妻子,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會是他。他的身體一直都很好,誰曾想一發現,就是最厲害的病,救都救不了。不過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正是他走之前大約一個禮拜的光景,當然我是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去的,他女兒也在,后來,他女兒出去打水,我快步走到病床前,此時縱然有千言萬語,也是哽咽著無從說起。而他,卻輕輕對我說了一句,怎么瘦了?他的眼睛里全是關懷,就像當年我住在醫院里,他來查房的時候那樣。
這可是我唯一愛過的男人啊,唯一愛過的。他躺在那兒,和其他病中的老人別無兩樣,面如死灰,毫無氣力,我眼看著生命一點點從他身體里流逝,卻無力回天。我看到他的手背上插滿了管子,問道,疼嗎?他像個孩子似的,特別認真地點了點頭,隨即眼淚就涌了出來……遺憾的是,他女兒卻在這時打水回來了,天知道我有多想在這一刻去抱抱他,為他擦去眼淚,親吻一下他的臉頰,然后告訴他不要害怕,有我呢,我會陪伴你,無論你到哪兒,我都會陪著你去。但是我不能啊,上天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和資格,誰讓我是一個不名譽的情人呢?從醫院里出來我就在馬路邊哭倒了。好在醫院門口經常會有失聲痛哭的人,因為這是一個銘刻著生離死別的地方,每個人從這里出生,最后也注定要從這里告別,誰都會有這一天的,誰都會有。他走的那天晚上,我也是早有預感,先是睡不著覺,然后就是起來倒水的時候失手打碎了暖瓶……我獨自在外面住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感到害怕過,可是那天晚上我感到害怕,不僅害怕,而且覺得冷,仿佛置身在黑漆漆的冰窖里,等待著宣判。
得到確實的消息已是第二天的事了。報紙上發了訃告,并告知人們追悼會的時間……
一切就像大夢初醒。我的20年光陰,我的感情,全都加在一起,也不過是個零。我甚至連在自己的小屋里為他安置一個靈堂的機會都沒有,我只能把他偷偷藏在心里,生前是,死后也一樣。唯一讓人感到安慰的,就是我現在住的房子是他籌錢幫我買的。這是我唯一用過他錢的地方,不過除了房子的首付之外,貸款是我自己還的。說真的,我也希望能有這樣一個地方,寫滿我倆在一起時的片段和回憶。哪怕這個家不被社會承認,至少在心底也是他留給我的最后念想兒。還有一件事是他所不知道的,那就是我在和他有了那樣的親密關系之后,就一個人偷偷跑到醫院去做了手術。雖然我很想有他的孩子,但那不現實,也會給他帶來麻煩,他當時正在參選院辦主任的仕途上,我不想因為我而連累到他。其實從我為他做絕育手術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把什么可能都掐斷了。
因為生前無法名正言順地去愛,所以死后連名正言順地去悲傷的權利都一起被剝奪掉了,這是我之前從來就沒有想到過的。這20年來,我以為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其實,我還是要了,我想要他剩余的時間,但,上天最終沒有答應我,他一直都是他妻子的,直到死。我雖然暫時得到了他,但這力量絕不足以使他離開他妻子,只因為他對她放心不下。而我呢?無名無分地跟著他,看他在人前扮演完美丈夫和幸福父親,而且還搭進了自己大好的青春,我圖的又是什么?前幾天看一檔電視節目,看到電視里說,只有牽掛才是愛。想一想,也許他從來愛的就不是我,因為沒有牽掛嘛,而我,竟是真的愛他。他的追悼會我也去了。我看到他妻子以及和他神情酷似的漂亮女兒。她們娘倆站在那兒,接受人們的慰問。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感覺,如果這是一幕戲的話,我雖然賣力氣地演了半天,但直到謝幕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都是置身事外的,也就是說觀眾和演員,全都看不到你,即使看得到我,也以為我是在演另外一出和主角無關的獨角戲。這有多悲哀。原來我愛的那個男人,從來就沒有屬于過我,從前不是,現在不是,今后就更不是。
我吃下去了,然后又都吐空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這種失落遠遠大于我失去他的痛苦,我很怕這種什么都不是的感覺,我一直都想有什么東西能把我們捆綁在一起才好,但最終,我卻連我自己都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