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阿明
文/楊萍
1
“妞妞,叫聲爸爸。妞妞,叫聲爸爸,這些巧克力全給你。”
5歲的女孩兒張大漆黑的眼睛看著我,不論我怎樣說,她都閉緊嘴巴,不叫——她真倔強。她真像馮顏。
表嫂從屋里出來,牽起妞妞的小手:“叔叔要趕路回城了,妞妞跟叔叔再見吧。”我摸摸她的頭,柔軟的頭發,一如馮顏。
我看著她小小的身子消失在視線里。轉過身,我緩緩往回走,我的眼里漸漸有了淚,我的心無比凄然:馮顏啊,我們的女兒生活在這個偏僻、貧窮的村莊,你可曾想過,將來我們該如何面對她!
5年了,你的傷痛是否已痊愈,還有,你是否已原諒了我?
2
有人說年輕人犯錯,上帝都會原諒。但,有些錯,上帝能原諒,我卻永遠不能諒解自己。
和馮顏相識時我們只有12歲——作為初一年級的新生,我們分到同一個班,同一張桌子。馮顏家在另外的一個縣,因為她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病故了,她跟著在我們這個縣城里工作的姑姑長大,上學也在這里。
初中畢業時,我們又同時考入市里的一所中專,她學財會,我學微機。遠離了家鄉,我們更感受到彼此的親近,學習之余經常在一起。說情竇初開也好,日久生情也好,在大人眼里還是小毛孩子的我們,卻意識到自己長大了,我們彼此愛慕,山盟海誓,以為對彼此可以此生不渝!我們不知道永遠有多遠,更不知道未來的路上等待我們的不僅僅只有甜蜜的愛情。中專畢業時,我們決定留在市里找工作,這是我們的夢想: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掙錢買房子,在這塊土地上有一個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家。為了省錢,也為了能天天在一起,我們租了一間民房,同居了。這一年,她17歲,我18歲。
因為沒有高學歷,沒有工作經驗,一切都只能從最底層做起。我做過搬運工、收銀員、保安,馮顏則做過售貨員、促銷員,都是吃苦受累薪水很低的工作。每個月除去房租和吃飯的費用,我們的錢所剩無幾。馮顏的父親和哥哥曾到市里來看過她,看到我們簡陋的小屋和她那張發黃憔悴的臉,他們很心疼,希望馮顏能跟他們回去。對于我,她的父親好像也認可了,只說了一句:你們現在就住在一起,是不是有點早?不過他也沒有反對我們,甚至說我可以隨馮顏一起去他們那里,也可以幫我找一份不錯的工作。我馬上拒絕了。我是家里的獨子,我父母希望我能回到他們身邊生活。當初我竭力爭取他們才同意我暫時留在市里闖闖。他們隱約知道我交了一個女朋友,但具體情況并不清楚。他們是絕對不會同意我跟著女朋友去另外一個縣的。
我問馮顏:你愿意跟我回我們家嗎?她馬上說:不好!縣城那么小,又落后,我不想一輩子生活在那里。我不相信在這里我們沒有出頭之日——別人能過上好日子,我們為什么不能?
和她交往幾年,我已漸漸了解她的脾氣,大多時候她很溫順,但在一些她認為非做不可的事情上,她非常倔強,任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3
那年中秋節,我第一次帶馮顏回家見父母。他們對馮顏有兩點不甚滿意:一是她太瘦弱,臉色也不好;二是她母親早年去世。我父母覺得單親家庭出來的孩子性格不會太健康。
我很堅決地表示,我愛馮顏,不會因他們的想法而放棄。
幾個月后,父親突然打電話讓我請假回家一趟,他特別交代不要帶馮顏回去。回到家還未坐定,父親很嚴肅地說:“你必須馬上和馮顏分手。”我吃驚地問:“為什么?”母親說:“她是不是從未跟你說過她母親是怎么死的?我們打聽了很多人,她母親有家族性的肝病,她姥姥、她的幾個姨媽,還有她母親家好多親戚都是因此去世的。這種人家我們怎能招惹?”
年輕的、未經世事的我不能想像,也不能理解——因為別人有病,我們就得分手,未免太小題大做太不可思議,也太不通情理了。母親說:“馮顏有沒有病,將來能活到什么程度,誰能保證呢?兒子啊,我和你爸爸都擔心你和她在一起這么長時間,你有沒有被傳染上都難說!”
不容我分辯、爭執,我被帶到縣城防疫站做檢查,然后注射疫苗。之后,父母讓我回市里同馮顏分手,我們一起用過的東西統統不要了,然后趕緊回家來找工作。
在他們眼里,馮顏成了瘟疫!
我都有些傻了:好端端的感情,怎能說分就分了呢?我有一百個想不通,不情愿,可是看到父親含威帶怒的目光,怯懦的我咽下了我的話,滿腹心事地回到市里。
我沒想到,我還沒開口,馮顏那里卻也有一個重磅炸彈在等著我。
4
“我懷孕了!”她看著我說。
我的頭嗡的一聲,頓時有些發麻。我脫口而出:“那怎么辦啊?”她問:“不能生下來嗎?”我氣急敗壞地嚷著:“你開什么玩笑!我們年齡這么小,沒有固定的工作,沒有房子,沒有結婚,怎么能生孩子?你也太不小心了!”她低聲說:“我不小心?這是我一個人造成的嗎?沒有你,我能懷孕嗎?”我強壓住內心的焦躁不安,說:“不會弄錯了吧?你怎么知道,你又沒懷過孩子?”她賭氣地說:“我也希望弄錯了——我已經4個月沒來例假了。本來打算讓你陪我去醫院,你又回家了。我今天自己去的,醫生清清楚楚地告訴我的。”
我在心里不停地問自己:怎么辦?我到底該怎么辦?對于19歲的我來說,真是一事未解又出一事!我感覺自己快承受不住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們各懷心事。想起父母的話,我心里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她說:“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嗎?現在我答應你跟你回去——告訴你父母,我們結婚,再把孩子生下來。”
黑暗中,我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氣。我沒有辦法瞞著她,而且我一個人承受不了這么巨大的壓力,我必須把實話告訴她。
我說:“你們家的事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但我父母知道了。因為你母親家族的病,他們讓我同你分手。這次回家就為這個。”她呼地從床上坐起來,黑暗中,我感覺得到她在死死地盯著我。“我沒有病。”她說。“我從小在姑姑家長大,我是健康的。我是健康的不就行了嗎?為什么這么多年了,還因為這樣的事不放過我!”她哭了,先是抽泣,然后是放聲大哭。我抱住她,心里也很難受。最后我向她保證,絕對不和她分手,但,這個孩子必須要做掉。
5
我的一個同學的姐姐在鄉鎮醫院婦產科。我利用周末帶著馮顏坐公交車過去,希望能偷偷地把孩子做掉。我在婦產科外面不肯陪她進去——很難為情,也很害怕。不久,同學的姐姐出來了,馮顏也跟著出來,看到我,她哭了。同學的姐姐說:“怎么今天才來啊。也就是她身子瘦小,看不出來,孩子都5個月了,是要引產的。我們這里設備簡陋,不能做引產手術,你們還是到市里大醫院去做吧——這是很嚴重的事,你們最好告訴父母,免得出現意外。”
我心煩意亂,馮顏一直哭,她不愿意告訴家人,也不愿意再到別的醫院去做手術。她說她非常害怕,非常無助,讓她做手術,還不如死掉省心。說實話,就是她愿意,我也沒有勇氣陪她去——我們自己還是孩子,我也想抱頭痛哭,我這才意識到,其實我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承擔不了。就這樣,我們做了一個非常不負責任的決定:把孩子生下來,一是可以避過目前的困擾,二是還可以拿孩子說服我的父母,生米做成熟飯,他們就不會反對我和馮顏了。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馮顏不能上班,不能回她的家去看望父親,甚至不能經常外出,怕看到別人非議的目光。她變得非常脆弱,每天都哭。她說她不知道將來會怎樣,別的女孩好幾年的人生她在一年間稀里糊涂全走完了。她逼我發誓不要丟下她,要我愛她、愛她,永遠愛她。看到她神經質的樣子我非常難受,那些風花雪月都離我遠去,剩下的是沉重的壓力和茫然,我也不知道未來等待我們的是什么,每天都在煩躁和不安中度過。在她臨產前我害怕極了,我打電話叫來她的姑姑,姑姑看到她就哭了,揚手想打她,看看她的肚子,終歸下不了手。她大哭著說:“你這孩子作孽啊!將來可怎么辦啊!”
馮顏的父親連夜趕來,面對女兒也驚得說不出話。到了這一步,馮顏反到不哭了,任憑父親和姑姑怎么痛罵,她倔強地表示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
馮顏被姑姑帶回老家。不久,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
6
當我告訴母親馮顏生了一個孩子,我要同她結婚時,母親當場昏死過去。父親拿起身邊的一把茶壺朝我扔過來,我本能地躲開了。父親氣得全身哆嗦,說不出話,家里大亂。母親醒來后聲嘶力竭地喊:“除非我死了,除非你們從我的尸首上踏過去——你休想再讓她進咱家的門!”
所有這一切都不是我能控制和掌握的。我無法面對父母,也無法面對馮顏。我只想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和這一切隔絕。孩子生下后,她父親曾找我深談過一次,問我的打算。我還不到20歲,我能怎么辦?我愁苦地看著他,一個承諾的字都說不出——如果我和馮顏曾經相愛過,在厚重的現實面前,我們的愛太輕了。
她父親嘆口氣,說:“你好自為之吧。你不要再見馮顏了。”我的聲音止不住打顫:“那,那小孩怎么辦?”他說:“我不會讓我女兒成為未婚母親——她以后的路還長。你們就當從未生過這個孩子吧,或者,就當她生下來就死了。”
我一直不知道最后馮顏怎么會同意丟下孩子:是對我還是對人生失望?自從她父親見過我之后,她沒有再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很多次,我撥她的電話號碼,到最后一個數字就趕緊把電話掛上。我不知該對她說什么,我更怕重新把這沉重的負擔再背上。
直到半年后,馮顏找到了我。
7
她更瘦了,目光淡淡的。她說:“我要到南方去了。”我木木地點頭,不敢問話。她看著別處,停了一會,說:“你如果有空,去看看她——她太可憐了!”她遞給我一張紙,上面是一個人的地址和姓名,在很偏僻的農村。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那個從未謀面的孩子,被送給了這個人。
我說:“馮顏,對不起!”
她垂下頭,淚如泉涌,說:“如果讓我選擇,我最大的希望是這輩子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這句話像針一樣扎著我的心,但我除了沉默什么都不能說。轉過身,她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很憂傷。但,我心里更多的是自私的想法:好了,她走了,孩子也送人了,我終于可以重新歸入簡單、無憂的日子了。
但是,我沒有想到,生活再也不能回到起點。
我像做了一場苦澀的夢,但分明不是夢,那個女孩沒有親生父母的陪伴也一天天長大了。每隔一段日子,我會忍不住想念她,迫不及待地去看她。那地方很偏僻,坐汽車、三輪車、走路,折騰大半天,可是去看她已經成了這兩年來我最大的寄托和秘密。收養孩子的人家是馮顏的遠房表哥,他們有兩個男孩,想再養一個女兒。對這個孩子,他們也很盡心,并且不太情愿我經常接近孩子。我每次去會給他們留下一些錢,他們的臉色才會好看些。
小孩叫妞妞,長得很快,每次見她都發現她又長大了些。有時我抱著她,看著那雙同馮顏一樣的漆黑的眼睛,恍如隔世:這個孩子,居然是我和馮顏的骨肉,可是,自私又懦弱的我們生下她,又都不要她了——每次想到這里,我的心里就如萬只螞蟻在咬,難受得坐立不安!
8
我找到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23歲,在家人的督促下,我定親了。對方是一個小學老師,比我大一歲。我們是經別人介紹認識的,雙方父母都很滿意——父母一再警告我,不該說的,已成為歷史的事,永不能提起!
對未婚妻我沒有特別的感覺,一切都是淡淡的,按部就班地往下走——她說,很奇怪我年紀不大,卻給她一種很老成的感覺。我在心里嘆息,如果說滄桑,可能更符合我的心境。對感情,我已沒有激情和沖動,和馮顏的一場戀愛已經耗盡了我的熱情,尤其是那個我無法相認、無法面對的女兒,讓我愧疚、牽掛、自責,一想起她,內心就很煩亂和凄然。我如何能再有單純的心境面對如今的女友?
一年后,在雙方家人的督促下,我們領取了結婚證,并著手買房。就在這時,有人到單位來找我,我沒想到居然是馮顏。
她微笑著,說路過此處,早聽說我在這里,就上來看看我。我看著她,機械地說:“聽誰說的?這幾年你到了哪里?”她變了很多——外貌上無太大變化,變的是人的整個感覺,成熟、淡定,還有一些落寞。她過得好嗎?如意嗎?這些問題我曾想過多少次,如今卻開不了口當面問她。她說:“聽說你要結婚了?”我說是。她點點頭:“那很好。”她低下頭,笑笑:“我們兩個,總算還有一個過得不錯。我這幾年光在外面折騰了。在深圳好不容易掙了一些錢,本來想開個店鋪,卻被人騙了個精光。我現在還是一無所有。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本意是想向你借些錢……”我讓她等一下,回辦公室拿了一個存折:“這里有5萬,你自己看著取吧。”她看著我,把存折接過來,緊緊地攥在手里。停了一會,她把目光投向窗外,說:“你去看過她嗎?”我心里流過酸楚的淚,我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我點點頭。她問:“長得像誰?”我低聲說:“很像你。連脾氣都像。你真的不去看看她嗎?”她搖頭:“不。”我遞給她一張紙:“這是存折密碼。”她接過去,看著那幾個數字,眼淚終于滾滾而落:“你不要怪我狠心!我怕看了她會再也離不開!我不知做過多少次夢,你、我、還有她,我們是一家三口。醒來就會哭,不停地哭。我們為什么要生下她?我們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為什么要避開你和她一直在外面流浪?甚至,我今天來找你,你可以不理我,可以不給我錢,你弄了一個我的生日做密碼算什么?——你這樣子,我怎么離開這里,我怎么能再面對以后的人生?!”
我不知道!
過去我們只面對我的父母,而現在,更多的千頭萬緒,讓我想都不能想是否還能重新和馮顏在一起。歲月不能回頭,我們找不到來時的路,我們也注定沒有了將來——但,妞妞,她的將來該怎么辦?
沒有人會給我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