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少婦李鐵軍

在我們這個小區里，我還是管李鐵軍叫李鐵軍，我不管她叫李鐵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管她叫李鐵頭，只知道八十歲的前鞋匠張國才管她叫李鐵頭，八歲的前幼兒園大班生孟詩考管她叫李鐵頭。可以想見，在這兩個歲數中間，管她叫李鐵頭的，恐怕誰也統計不清。

我知道李鐵軍為什么叫李鐵頭的出處。一年前春夏之交的某一天，李鐵軍的丈夫馬德堡嗑藥把自己嗑死了，死得很慘。那天犯藥兒的時候，馬德堡把他自家的白色門框看成了一根他經常夾在手指頭里的白粉，他忘了門框跟白粉的比例，就一頭夠過去，這一夠不要緊，就說他用了多大勁兒吧，反正是從自已的腦袋里磕出了紅白相間的液體。人們發現馬德堡的時候，門框上涂著紅白相間的那東西早已凝固，上面趴了一層蒼蠅。當時的李鐵軍哭死過幾回之后，就跟她的婆家開始爭起了這處房產，婆婆說李鐵軍住的這三居室是他們老馬家的，公公也這么說，小叔子馬德薩也這么說，他們話里藏著的話就是你李鐵軍抱著孩子快滾出我們老馬家吧，你不是我們老馬家的人了。

于是李鐵軍就開始用起了自己的頭，她先把婆婆撞進了醫院，緊接著把公公撞進了小區診所，到最后還把小叔子馬德薩撞得滾下了樓梯。其實李鐵軍的頭撞自己的婆婆公公還可以，他們的歲數都大了，一撞一個成，撞小叔子馬德薩就不那么容易了。頭幾次撞馬德薩，馬德薩就咔咔地彈她的腦嘣，那大粗手指頭，像拉力器的彈簧一樣有勁兒，李鐵軍還沒用頭撞到跟前，就被馬德薩的大粗手指頭彈懵了，就踉踉蹌蹌地跪到了墻角，就迷迷糊糊地抱起床上的兒子哇哇大哭起來了。李鐵軍哭了一通之后，便舉著剛剛出生兩個月的兒子，用兒子的頭沖馬德薩撞去。馬德薩知道自己侄子的頭芯子太軟了，一摸忽塌忽塌的，一彈準漏，馬德薩就不敢彈了，就被李鐵軍逼出門反鎖在外了。

那么為什么李鐵軍還把小叔子馬德薩撞得滾到樓下去了呢？那是因為馬德薩那天崴了腳，走路時不好使了，當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又一次被撞進了小區診所后，就心說我今天再也不彈你李鐵軍的腦嘣了，你李鐵軍今天要是用頭撞我，我就直接用拳頭砸你了。馬德薩把自己的拳頭攥起來，嘎吱嘎吱地從指節里都攥出了涼風，他用力比劃著自己的拳頭，像是比劃一個十八磅的大錘在砸鐵釬子，他笑著都仿佛聽到了那個“鋼鋼鋼”的動靜。馬德薩就一瘸一拐地上了樓，李鐵軍從門鏡里看到小叔子馬德薩走路的腳步不太對，就下了狠心。馬德薩邊敲門邊倒騰著兩腳，好找個舒服的支點，還沒倒騰好支點的時候，李鐵軍哇的一聲猛然打開門一下就把馬德薩撞倒了，隨后車轱轆一般就滾下了樓梯。這之后，醫院里跟婆婆對床住著的病人就是小叔子馬德薩了。

其實更讓李鐵軍聲名遠揚變成李鐵頭，還是接著往下發生的這件事兒，這件事兒是從醫院傳到了小區的。那天，婆婆看著自己五大三粗的小兒子都被挨千刀的大兒媳婦撞到她的對床來了，突然嗷的一聲靈機一動，晚上她悄悄溜出醫院回到家中，把一個平底不粘鍋抄回了醫院。天剛放亮的時候，婆婆就把平底鍋扣在了自己的肚皮上，然后用膠帶綁了起來，婆婆做好了這一切，還在地上蹦了幾蹦試驗一下。婆婆打車來到了李鐵軍的樓口，心想這回我看你這挨千刀的咋撞，嘿嘿不震死你這挨千刀的才怪呢。

不過婆婆最終還是又多住了幾天醫院，婆婆跟大夫護士們拍著床頭哇哇哭著說，我心疼我從超市剛買回來的不粘鍋呀，差一塊就六百塊錢呀，就被我那挨千刀的大兒媳婦一頭給撞裂啦。大夫護士們問你那不粘鍋是什么牌子的？婆婆說是“鍋王胡師傅”牌子的。大夫護士們就說，那是假的，鋁片子做的，工商們正從超市的貨架上往外撤呢。

就這樣，李鐵軍的名字徹底地變成了李鐵頭。我感覺李鐵軍被我們小區的人這么李鐵頭李鐵頭地一下子叫開來，固然有她拿頭撞人的原因，可是這也跟她名字里嵌的那個鐵字有關。假如她叫李香軍，我們小區的人斷然不會把她叫成李香頭的，拿頭撞了人家還香，怎么個香法？不可能叫的。

今年的春夏之交，遼西地區的氣候看上去有些跟往年不一樣，春天跟夏天幾乎沒怎么交接班就把自己直接扔進夏天了，春天就像一個急著要出嫁的大閨女，感情還沒培養出來就給夏天這個熱男人摟走了。這讓我很不適應，頭一天我還穿著西服扎著領帶呢，第二天我就穿起了圓領半袖大褲衩子了。這樣的一種匆匆匆忙忙的春夏之交，讓各種樹上的葉子們看上去也不適應，那些三片兩片的小葉子們還等著在春雨里抻腰裝嫩呢，不想卻被毒日頭打蔫在了枝頭上，懨懨的樣子讓整株整株的樹患上了抑郁癥。李鐵軍給我打來電話的時候，我也在一棵金合歡樹下抑郁著呢，我知道今天我的那快要過門的老婆有點特別，說三說兩地有些不著邊際。李鐵軍在電話里對我表達了她的謝意，說謝謝我幫她辦好了她丈夫馬德堡的周年祭日。我就跟她說，李鐵軍你是知道我和馬德堡的關系的，咱倆雖是初中同學，可我跟馬德堡是發小，比你還早，算起來都快三十年了，我應該給他辦。

我關了電話，就想起了我和馬德堡我們倆的發小時光。我們隔著一條馬路曾住在各自的大院里。當時我們大院的孩子跟馬德堡他們大院的孩子雖從不在一起玩兒，卻老打在一起，結果是我們經常吃虧，經常鼻青臉腫。于是我們就把武斗改成了文斗，我們就隔著馬路跟他們比誰的名字起得好，我們大院里有叫子哲、華曄、麗娜什么的，他們大院里就叫什么柱呀貴呀鳳呀啥的。有一天我問對面的一個家伙，你叫什么名字？他說他叫馬德堡，我就說還牛得飽呢，叫豬得飽得了唄。他就躍躍欲試要過馬路揍我，看我哥過來了，就收住了腳步說，這是我爸給我起的，他先要了字典的哪頁哪行，然后一翻一查就找到了那個字。馬德堡攥著小拳頭虎虎地問，那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了我哥一眼，我哥對我說告訴他。我就唱著說，我叫魏國松，我哥叫魏國代，我爸給起的，我爸說祖國的后代像青松一樣茁壯成長。我們是國字輩的，一個代，一個松，咋樣？馬德堡捂著嘴嘎嘎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你還魏國松呢，你就叫魏國緊吧嘎嘎嘎。我哥聽到這話就挽著袖子走過去了，我拽著我哥的大褲襠也走過去了，馬德堡頓時跑得比馬路邊上的瘦豬還快。

這之后我們開始走在同一條馬路上去同一所小學讀書了。馬德堡經常攥著小拳頭嚇唬我，逼得我沒辦法就給他買雪糕買糖葫蘆。我就這樣跟他挨到了初中，直到分班為止。

當時我們班有個女生，也是分班剛分來的，她微胖、圓臉，長著一顆小虎牙，我知道她叫李鐵軍。不過還沒過幾天，李鐵軍就被男生們起了個外號叫小虎牙了。有一次我做平面幾何做累了的時候，想抬眼看看什么，不想就看到了李鐵軍正齜著小虎牙咬著鋼筆沖我抿嘴笑呢，緊接著又拋給了我幾個眼神，我的眼球一下子就被李鐵軍給粘住了。那時我還不知道什么叫媚眼，現在想來她給我拋來的眼神就叫媚眼吧。她咬著鋼筆隔著一個禿腦瓜瓢子，又隔著一個有頭發的腦瓜瓢子沖我一下一下地拋媚眼，我就一下一下地接，就把我的心接得亂七八糟的了。從那以后，我就開始有了夢遺，每隔個把月就因為想李鐵軍而夢遺一次，遺得褲襠一塌糊涂，遺得我的學習成績也跟褲襠里的東西一樣一塌糊涂。李鐵軍還是我們校文藝隊的，她會彈揚琴，她拿著兩根筷子一樣的東西“錚錚錚”地彈，前仰后合地彈，胸脯一起一伏地彈。我看著李鐵軍的樣子，心想她哪里是在彈揚琴呀，她分明是在“錚錚錚”地彈我心呀。于是我接著又想，我的手爪子若是在她一起一伏的胸脯上放一放的話，一準會把我整個人直接放倒的。就這樣我開始跟李鐵軍紙條傳情起來。當時我不知道李鐵軍在跟我紙條傳情的時候又跟別人也在紙條傳情，直到那個高我一個年級的小號演奏員領著幾個人拽我脖領子要揍我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初戀在李鐵軍那里，只占了一個頭。我被人家在校門口推來搡去，一會兒馬路牙子上，一會兒馬路牙子下，一會兒摔倒了一會兒又爬起來，當我再一次爬起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馬德堡。馬德堡正叼著一根煙，一根九節鞭在他手里被他弄得嘩啦嘩啦亂響，他看到了我被人欺負的樣子，就甩著九節鞭沖了上來，邊沖邊喊，呔！狗娘養的，看你們誰敢再動我的兄弟？到最后馬德堡的九節鞭也沒有打到別人，只是把那支小號打成了一堆廢銅。我把那堆廢銅撿起來對馬德堡說了聲謝謝，馬德堡說謝什么謝？就指著我手里的廢銅說，你把它給我吧，我賣錢買幾盒煙抽吧，國緊同學。他始終是管我叫魏國緊，從上小學那天起，我就改口不管他叫豬得飽了，可他還是管我這么叫，我只有攥著拳頭沖這小子背影揮舞的份了。

李鐵軍最終把我和小號演奏員全拋棄了，在她跟馬德堡好了以后，我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學習成績恢復上來。而自從我有生以來的初戀斷了以后，我的夢遺也跟我揮手拜拜了，我的青春期過得跟兔子的尾巴一樣短。

馬德堡是在念初二的下半學期被學校開除的。很多年后我問馬德堡當時你做了啥事兒被學校開除的？馬德堡嘿嘿笑著對我說，不瞞你說，那天晚自習我把你們班的小虎牙邀出來正在學校后院的丁香樹下亂咬亂摸的時候，被咱的教導主任給抓個正著，他看見我把小虎牙的褲子都褪下來了，就急了，就把我薅進了校長室。他媽的壞了我的好事兒，他若晚來一會兒多好，那個小虎牙我就得手了。我聽了馬德堡這些話，后悔問他這事兒了，我就開始想著李鐵軍的一顰一笑來了。我問他這事兒那年，李鐵軍還不是馬德堡的老婆，她只是他手心里的一個玩偶，而當馬德堡已經在黑道上混出了名堂的時候，李鐵軍就早已被馬德堡生米做成熟飯了。

那天的天空黃橙橙地一片，望過去像是電影里災難來臨前的電腦特技。所有人都在沙塵暴里走，其中一部分人在扛著沙塵暴走，另一部分人在推著沙塵暴走。街道上行駛的車輛都亮起了尾燈，那紅色的尾燈也被沙塵暴涂黃了，而那本屬黃色的轉向燈則隱進了沙塵暴里，一點都看不出來。

我抱著一根路燈柱子，接了我那快要過門的老婆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說，如果你連捷達這個檔次的車都給我買不起，那我們就只好分手吧。我說，老婆我們的房子都裝修好了，何況——電話那頭打斷我說，別叫我老婆行不，我還不是你老婆呢。我掐著電話像掐著她的胳膊一樣怕她跑了，我喘著粗氣說，好，我不叫你老婆了，我叫你彭展眉。彭展眉，你可是懷了四個月身孕的人呀，你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我們倆的呀。電話那頭笑了，笑得有些冷。呵呵，才區區四個月，就是八個月，你不給我買車，我也照樣做掉它。我說別別別，我正出去要賬呢，你等等，我還沒把我字說出口，電話那頭就斷了。我攥著電話想馬上撥過去，想告訴她千萬別做掉肚子里的孩子，我現在正想辦法找錢買車去呢。而當我摁了一半號碼的時候，突然心想這樣一個嫌貧愛富的娘們，不要她又有何妨，去你媽的吧。

我收起電話正這樣想著，耳邊還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去你媽的吧這句話，我拍拍自己的嘴，心說我沒說出口來呀，就抬眼四下看，于是就看到了一間成人用品商店的門口，一個穿白大褂的少婦正用頭把一個中年男人從門里頂了出來，這少婦還邊頂邊罵，去你媽的吧。我正琢磨著怎么哪里都有李鐵軍的當口，便在沙塵暴里看清了這個少婦正是李鐵軍，此刻的李鐵軍又低下了頭準備二次發力，她的手上還拿了根尺把長的塑膠陽具在往那個中年男人身上抽。我就跑過去攔住了李鐵軍，我說鐵軍你干什么呢？李鐵軍正要拿那玩意兒沖我比劃，一看是我，就把它藏在了身后，那個中年男人順勢就夾著皮包跑進了沙塵暴里。我笑著對李鐵軍說，怎么你在家里用頭撞人，到外面也撞呀。李鐵軍有些不好意思，就用藏在身后的那玩意兒指那個跑沒了影的中年男人，指到一半，又把那玩意兒藏回了身后，說，他買了性藥不走，還話話扯扯地調戲我們店員，下流坯，找抽吧。我望了望渾沌沌的那片去處說，人家看樣子都習慣了，經常在外面這樣干，只不過碰上你這個硬茬了。

我跟李鐵軍進到了成人用品商店，看到那個小店員還在嚶嚶嚶地哭著，李鐵軍就搬著那個小店員的頭說，別哭了，姐已經給你出氣了。我不敢正眼看柜臺里擺的成人用品，那里面的模型比我平常看到的真的還真呢。我就用肘拄著柜臺向外望，心想這沙塵暴看樣子是停不下來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我的賬不僅沒要上來，我還看到了這樣的一幕，我那快要過門的老婆從一輛車里下來，正挽著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地在往商場里走呢。我看他倆的那個膩勁兒，都他媽快起皮了。我回到了新房，看了遍裝修好了的各個房間，一股無名之火呼地就燒上了指尖，就從博古架上扯下一個仿官窯的瓷器，沖著梳妝臺撇了過去。在一種瓷器與玻璃的混合破碎聲里，我嗷嗷著喊，彭展眉，你不是沒過門嗎？你不是不想過門嗎？你就永遠也別過這門啦！咣，我又沖門撇出了個唐三彩。

有一天快要接近中午的時候，我正在自己臨街的公司里捂著腦袋唉聲嘆氣，李鐵軍抱著兒子就進屋來了。她沖我笑了笑，那顆小虎牙已失去了多少年前的那種潔白釉色，現在已經泛起了一種淺淺的黃。我站了起來，看見李鐵軍把兒子放在地上，這小子都會滿地跑了，呀呀呀地拽著李鐵軍看這看那，我看著這小子，一下子就想到了馬德堡，想到了我們以前的美好時光。李鐵軍籠住了兒子對我說，我把那房子讓給他弟弟了。我問，為什么讓給馬德薩？李鐵軍說，那天他把我堵到半道就給我跪下了，他也不管道上有沒有人就跟我說，嫂子你救救我吧，我快要娶媳婦了，還沒房子住，再沒房子住媳婦就跑了，以前爸媽和我逼你搬家都錯了，你原諒我們吧。我問，你怎么辦的？李鐵軍說，我已經把房子給他騰出來了。那你住哪兒？李鐵軍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對我說，這不找你來了嘛，你給我想個辦法吧。我看著李鐵軍的兒子，他正眼睛亮亮地看著我，指著我呀呀著說些什么，我摸了下他的頭對李鐵軍說，這小子一生日多了吧。李鐵軍就紅了眼圈嗯了一聲。李鐵軍說，這孩子真能吃，喝牛奶一斤一斤地喝，我都快供不起他了。我說你不在那個商店打工了嗎？李鐵軍說早不干了，我老跟顧客打架，老板把我給辭了。我哦了聲就接上了剛才的話題，我說，這小子跟他爸一樣，是個大肚漢。李鐵軍說，是呀，他爸沒嗑藥以前，真能吃。我說，我們吃點飯去吧。我不想用我的新房把李鐵軍他們娘倆接過來，現在我很想圖個清靜。

我在勞務市場幫李鐵軍找了份擠奶工的活計，雖然這活計在城郊結合部，可那里有房子能住他們娘倆。李鐵軍就憑著這個條件欣然應允，心想又有住處兒子又能喝上新鮮牛奶，多好的美差呀。李鐵軍知道自己的兒子從小就缺營養，沒吃過幾口母乳，當時自己本來很足的奶水，都被婆婆公公小叔子一鬧，給鬧抽回去了，兩個挺大的奶袋子里面裝的全是脂肪，李鐵軍心說自己的奶水沒滋養好兒子，卻滋養好了自己的頭上功夫，于是就摸摸自己的頭想笑，而當摸兒子的頭時，就想哭了。

李鐵軍被雇主拉到了他的奶牛養殖廠，雇主給了李鐵軍母子靠牛圈的一間屋子。李鐵軍安頓好了自己的兒子后，就跟著雇主學擠奶去了。

奶牛們看樣子很欺生，它們合伙給李鐵軍難堪。每當李鐵軍給其中一頭奶牛擠奶的時候，別的奶牛就圍上來用頭頂她，把她的頭發和后背頂得臟兮兮的，更有甚者，一頭小公牛不知從什么地方跑過來，一下子就把她頂了個嘴啃地，李鐵軍這下急了，爬起來齜著小虎牙拉開架式，把頭伸過去要跟小公牛頂，可在小公牛又扭回頭沖她跑過來的一剎那，李鐵軍卻倏地一下躲開了，她想這家伙不是婆婆，不是公公，不是小叔子，也不是那個買性藥的，這家伙天生愛頂牛，我快閃了吧。就這樣，一天還沒有下來，李鐵軍就感覺自己的骨頭架子已經散了。

雇主看樣子從沒雇過長工，晚上給李鐵軍開總結會時也沒有經驗，婆婆媽媽地說了一通。李鐵軍抱著兒子，兒子正抱著大號的奶瓶子在啜奶。雇主說著說著突然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哎呀我想起來了，明天你脫了今天穿的紅上衣吧，牛們都不愿意看見紅色，一看見紅色它們就急，明天我給你買個大褂穿吧。李鐵軍經雇主這么一說，也想起了自己從電視上曾看過的斗牛場面，就認可了雇主的說法。

一夜無事兒。第二天李鐵軍穿上了雇主剛給她買回來的藍大褂后，就從包里翻出來一根繩子，一頭把兒子的小胖腳脖子綁上，然后把兒子抱在炕沿拽著那根繩子比劃完了到窗戶的距離后，就掐住那個位置把繩子系在了窗框上。李鐵軍做完這一切后就拍著兒子的腦袋說，乖乖，媽給你擠牛奶喝去啦，聽話在炕上自己好好玩兒吧。

李鐵軍拎著奶桶來到了牛圈里，或許是李鐵軍換了行頭吧，那些奶牛們看見她都很溫柔，它們蠕動著嘴唇歪著脖子在看她，好像在說，快給我們擠奶吧大姐，這一夜都快把我們脹死了。李鐵軍卻顯得很緊張，眼神游移不定，她試探著走到一頭花奶牛跟前說，小花呀，我可不是昨天穿紅衣服的那個斗牛士呀，那個斗牛士被人拴住腿在那間屋子的炕上來回爬呢。她笑了一下望了眼那間屋子，看兒子正玩著那根拴他的繩子呢。此時這頭花奶牛已把屁股調過來送給了李鐵軍，李鐵軍就拍著小花說，你可別頂我呀，我昨天看你正跟那頭小公牛談戀愛呢，我就先給你擠吧，讓你輕輕松松跟人家談吧。李鐵軍說話的當口，就看見那頭小公牛向她直奔過來，把她嚇得媽呀一聲想跑，不想被奶桶拌倒了。剎那間，小公牛殺到跟前，李鐵軍就本能地用雙手抱起了頭，等著聽撞自己的咣的那一聲響。可李鐵軍沒聽到那聲響，反而感覺自己的手被一個柔軟、溫熱的東西在舔來舔去，她扭回頭正看到小公牛瞇著一雙牛眼要舔自己的臉呢。李鐵軍用手擋住了那條伸過來的舌頭，忽然覺得這牛不是在撞自己而是在感激自己呢，于是就急急地對牛彈琴，說，別別別，別這樣兄弟，我知道你跟小花好，咱都理解萬歲吧。

李鐵軍擠了一陣子牛奶，腰就有些不舒服，板得生疼，心說是不是昨夜睡炕睡的？李鐵軍在自己的意識里還沒有睡炕的記憶，她是睡床睡大的，到跟了馬德堡那天起，就開始睡星級賓館的席夢思了。李鐵軍滿臉是汗，就時不時用擠奶的手開始擦汗，擦著擦著就把臉擦得看上去像是涂了一層洗面奶，李鐵軍拍拍自己的臉，心說美容院我是去不起了，我就在這兒自己給自己美容吧。

李鐵軍不愿意回首自己跟馬德堡過的那種日子，盡管睡席夢思舒服，可也是常常提心吊膽的，特別是每次看到馬德堡在跟自己做愛時還把刀片子藏在枕頭下，心里就跑了一大半興致，這讓她一點都不快活。李鐵軍看慣了黑道上的你殺我砍，也理解馬德堡那刀片子出活兒，可她還是有一種朝不保夕、得過且過的感覺，沒辦法，跟著馬德堡，過的就是那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連明天都用不著去想它。李鐵軍時常支棱著耳朵聽屋里兒子的動靜，偶而還看上一眼，心說我就是今后再苦再累，也絕不讓兒子長大后再過上他爸的那種日子，那種醉生夢死的日子并不好玩兒，我還要給我的兒子娶一個穩穩當當的媳婦，不要像我年輕時的輕浮，一臉風塵相，我還要讓我的兒子接受正規的教育，不要像他爸一樣從一開始就欺男霸女胡作非為。李鐵軍想到這里，就感覺腰痛已經消失了，擠奶的動作也快了起來。

自打李鐵軍去城郊結合部當了一名擠奶工后，我有兩個月時間沒有看到她了。我把跟我那快要過門的老婆一起領的紅皮結婚證又一起換成藍皮離婚證后，隨手也關掉了我的電腦公司。我想離開自己的傷心之地去一個更大的城市發展一下，想把房子讓給李鐵軍他們母子住，于是就打車去了那個奶牛養殖廠。

七月的陽光并沒有把李鐵軍曬黑了，她的那張我所擔心的臉反而卻是出奇地白晳，那雙手也還依然修長得看不到骨節。我說你怎么越活越年輕了呢？李鐵軍摸摸自己的臉笑笑說，這是牛奶的神奇功效。我看見李鐵軍的兒子也長壯實了，虎頭虎腦的，正在一堆牛糞邊上玩，那小子穿著開襠褲，小雞雞黑不溜鰍地沾了不少土。我指著那小子對李鐵軍說，那地方多臟呀？讓他到干凈地方玩吧。李鐵軍說，沒事兒，我們娘倆都習慣了。我們兩個大人正說著話的時候，就聽牛糞堆里哇地傳來了一聲哭叫，隨后這聲哭叫戛然而止，我們扭頭一看，李鐵軍的兒子已經把頭扎在新鮮的牛糞堆里蹬腿呢。

我毅然地把這對母子領回了我的家。

那天臨走之前，我給李鐵軍的兒子買了不少玩具，也給李鐵軍買了一架揚琴，我感覺李鐵軍的手型并沒有走樣，如果她用揚琴謀生，也許還能養活自己和兒子的。晚上的時候，我開始收拾著我的行囊，看看還差什么沒有裝上，我把我的簡歷、專業證書和銀行卡掏出來又往行囊里一個更深的夾層塞去。李鐵軍的兒子已經睡覺，李鐵軍洗完澡已經出來了。她看我正撫摸著揚琴，就把包著頭的浴巾打開，甩了甩頭發，那頭發就順從地披在她的肩上了。李鐵軍坐在了琴凳上，她對我露著小虎牙說，你快要走了，我給你彈一曲吧。于是她開始調弦、定音，不一會兒琴聲就響起來了。我是個樂盲，我不知道她在彈什么，只知道在這個暑熱的夏季夜晚，我好像突然間來到了一片寧靜的曠野里，聽到了從高山上流下來的泉水，竟那么清脆、悅耳，我還聽到了那么多不知名的鳥兒在陣陣林濤間正唧唧喳喳地叫著呢……

我想跟著這種感覺走掉，找我幻想出來的那片天地去。于是我就說，李鐵軍，我走了，你在家自己彈吧，好好照顧你自己和你的兒子吧。這之后我就輕輕地背起行囊帶上了門。還沒走到樓下，我的電話就響了，電話里突然傳出了哭聲，那哭聲很大，都哭到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程度，我攥住電話，我不說話，就聽著這哭聲一涌一涌地傳來。接下來這哭聲小了，哽咽聲又起，我都看到了電話那頭的人在猛烈翕動鼻翼的樣子，到最后，哽咽聲變成了一句輕輕的問話，你，你不走行嗎？

我一下子把自己靠在了走廊的扶手上，轉身看著我已經走下來的樓道，我突然有了一種想往上走的沖動，可那雙腿卻紋絲未動，于是我便低頭咬住了行囊的背帶，開始強力抑制著一股從心底襲上來的抽泣。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現場點評：

小說整合了馬家少婦李鐵軍不堪回首的過去和漂泊無依的現在。李鐵軍不是一般的女人，除了鐵頭功之外，有一個黑道上混的故去的男人。文學作品中不乏黑道女人的形象，她們如同罌粟，美且毒，而李鐵軍則是一個善良、堅強、深明大義的女人。她的鐵頭既用來保護自己的權益，也可以捍衛正義，保護別人。最難能可貴的是她的深明大義，讓出了僅有的房子，成全小叔子，帶著兒子流浪。

西方有句諺語，女人在眼淚中沐浴靈魂。小說中李鐵軍哭了三次，細細品味一番，可以逼近她的靈魂。第一次是面對著搶房子的勁敵小叔子，抱著兒子哭。眼淚中有酸楚，有怨恨，更多的是不甘。這眼淚是英雄的眼淚，用來療傷，為了在失敗的地方站起。小說中第二次落淚寫得很美，“摸摸自己的頭想笑，而當摸兒子的頭時，就想哭了”，一句話描摹出人物的真性情，摸自己的頭顯出了殘存的少女的可愛與羞澀的，摸兒子的頭，想到有愧兒子，盡顯母性的柔情，這一瞬間寫出了從女孩到母親角色轉變的微妙。最后一次的汪洋肆意地哭，是對前半身的追悔，更有對錯過的人的遺憾。

真的錯過了嗎？敘事者“我”的身上有許多傳統的美德，也許正是一些傳統的負面影響，注定了一次錯過，咫尺天涯。小說有生活的底蘊濃郁，很有味道。但有關敘事者“我”的相關故事似乎不夠簡練，可商榷。

點評人：陳美娟（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

責任編輯:楊中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