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茍子她們醞釀已久的上訪行動終于拉開了序幕。
序幕拉開第四天,她們利用午休到倉買購物,回來時被方明祥堵在了工廠大門口。方明祥只盯著小茍子看,盯了一會兒才說,你們告我了?語氣很平靜,臉上還透著笑意。方明祥的形象已經在小茍子心中一落千丈,他的行為已構成犯罪。小茍子還在乎他啥呢?她啥都不在乎。小茍子說,是告你了。她的語氣也很平靜,臉上也透著笑意。方明祥拿出一封信舉給小茍子看,說,信到我手了。已經沒事了。小茍子立時火了,這股火來自信訪辦的瀆職行為。她說有事沒事那幫混蛋說了算嗎?方明祥說,你們說了算嗎?小茍子說,我們是說了不算,可是有說了算的地方。說著她丟下方明祥朝前走了。同行的幾人緊隨其后。方明祥將舉報信上的簽名一一對照,正是她們六個。
方明祥走馬上任時搞了個就職演說,其中有兩句話尤為刺耳,他說大家都沒有想到吧,我方明祥又回來了。想想看,這叫什么話?從字面上就不難理解,他已經滾蛋了,現在又殺回來試圖東山再起。在場的人就頗多感慨。可是感慨歸感慨,他們學會了保護自己,身為工人,深知自己是端哪碗飯的。
心態的調整就是這么簡單。
這一天,方明祥的手機響了,對方的聲音讓他心里咯噔一下。對方說,老方你是怎么搞的?舉報信都捅到檢察院了。方明祥說,還是那些事嗎?對方說,那些事還小嗎?方明祥說,好了,我抽時間跟你聯系。
方明祥的辦公室簡單樸素。他認為肉包子好吃不在褶上。他的裝束也是如此,一概不與名牌沾邊。他愿意自己土氣一點兒,越土氣越有隱蔽性。辦公室分里外兩間,里間放了一張床,床頭有盞臺燈。這個電話使方明祥的血壓升高,已經是五十八歲的人了,這個年紀容易找上來的毛病都在他的肌體里出現了跡象。他吃了一粒藥,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感覺血壓降下來了,就離開了辦公室直奔燙熨車間。
他只在燙熨車間門口站著,背著手,不說話,肅然地盯視小茍子。
車間主任已在方明祥旁邊站著,等待著方明祥隨時對她吩咐。
方明祥偶爾也來這里看看,有時候也像現在這樣在門口站著,站一會兒就扭頭走了。當然有時候也沿著案子走一圈,講他弱智的兒子如何叫他操心。
就本廠而言,燙熨車間是最底層。它環境潮濕,熨斗的重量將近12斤(那種原始熨斗),一天按八小時計算,其勞動強度不難想象。
小茍子“有幸”調到了這里。她知道方明祥為啥把她調到這里。方明祥調動職工工作易如反掌。這是他的權力。
沒有誰再說話了。每一把熨斗都在鋪展開的繡花臺布上移動。臺布由洗滌車間漿洗過,就有縷縷白氣霧一樣升騰。唯獨小茍子說話,她說早上我坐車,有個農民把一袋子東西放在別人腳上,別人說拿嘍,放我腳上了。你們猜那個農民說啥?說不客氣。說完小茍子爽朗地笑了。有幾個女工也忍不住笑了。
笑聲中,方明祥出去了。
已交四月。江南已是小陽春。這里的春的氣息卻姍姍來遲。不過說快也快,一夜間地面上殘存的積雪就溶化成污水,一洼兒一洼兒。
方明祥繞著水洼兒走,小茍子的笑聲不絕于耳。他知道小茍子是笑給他聽的,是故意氣他。在家,他是一家之主。在工廠,他一手遮天。他容不了有人當眾對他蔑視。但這是小茍子,他得忍。
方明祥算錯了一步。當初他調動小茍子的工作并非出于報復。小茍子戴副近視鏡,不適合燙熨工作,那里的四散的白氣會使鏡片結霧。他以為小茍子會以客觀理由拒絕調動。只要小茍子拒絕調動,他就提出條件迫使小茍子就范。可是小茍子沒有拒絕調動,奔兒都沒打,欣然接受。
剛才他在燙熨車間站著時發現小茍子沒戴眼鏡。
舉報信列舉了如下事實:
一、我廠位于某地段,占地數千平方米。兩年前,方明祥利用職權擅自將大部分空地賣給開發商。地皮是國家的,他無權倒賣。更何況這筆數目可觀的地皮所得金不知去向。現在,兩座商品樓已拔地而起,開盤指日可待。
二、方明祥擅自將我廠一座廠房(共四層,總面積數千平方米)作抵押,為某個體業者擔保。因受保人無力還貸,且下落不明。銀行已將該房產抵債。
……
中午,小茍子去食堂買飯。孫艾華是炊事員,給小茍子多打一勺菜。小茍子說,那個王八蛋來了嗎?孫艾華說,來了。小茍子說,他說啥了?孫艾華說,他說你要是在燙熨車間干不慣還可以回去繡花。小茍子一下笑了,嘴里的飯差點噴出來,說你告訴他,我干得慣。我本來不近視,戴眼鏡是為了浪。孫艾華說,我沒吱聲。我懶得理他。胖嫂也在旁邊,吃自帶的包子。她看見小茍子進了食堂就隨后跟來了。胖嫂說,看來老方心虛了。那點事不禁抖落。
小茍子她們吸取了教訓,不再寫信,親自到檢察院登門拜訪。
先后去了四次。
前面三次,她們趕上哪位值班就跟哪位陳述,一條一條無一遺漏,畢竟是六個人,補充得天衣無縫。對方也聽得耐心,聽完了對她們說,你們回去吧。我把你們反映的問題如實匯報上去,等有了結果及時通知你們。
她們就回去等待消息。
一個多月過去了,等到的是失望。哪有什么消息通知她們。她們就等不及了。小茍子說,別傻等了。這種事得催。
第四次,她們就變得聰明起來。她們指名道姓求見某某某。她們聽說這個人管事兒。
某某某果然接待了她們。這個人干練,不茍言笑,說話言簡意賅。他開門見山說,我們決定拘留方明祥,拘留期間核實賬目,若證據屬實,就將此案提交法院判決。希望你們暫時保密。好了。就到這。他忽然想起什么,就從抽屜里拿出一張逾期的報紙往桌上一推,這是怎么回事?
報紙是本省日報,發行量可觀,報道的內容與方明祥有關。
看過之后,小茍子她們激憤起來。
和平說,真可恥!他配做企業家嗎?
胖嫂說,全是拔高!芝麻吹成了西瓜!
小茍子說,咱們說具體點兒,不具體沒有說服力。
柳妮娜說,這上面說他關心女工,三八節發慰問品,可為啥不寫慰問品是啥?是批發的襪子,一人一雙,一雙八毛錢。還說過春節給我們搞福利。啥福利?就分過一次刀魚,一人兩條,凍的,開完膛里面竟然脫刺了。
孫艾華說,還吹噓他給職工訂生日蛋糕。屁吧!誰吃過?誰都沒吃過!
……
小茍子叫茍秀秀,十八歲進廠學刺繡時因為坐不住板凳人們就叫她小茍子。現在倒是能坐住板凳了,但已經叫慣了。好在小茍子覺著這么稱呼她很親切。
繡花分機繡和手繡兩種。小茍子的專業是手繡。
廠長室就設在手繡車間隔壁。
有一天,小茍子來得早,剛落座,就聽見有人敲門。她沒理睬。過一會兒,又有人敲門。小茍子說,誰呀?外面的人說,是我。開門吧。聽聲音是方明祥。小茍子就去開門。門開了,小茍子堵在了門口。方明祥說,剛才我敲門你咋不給開呢?小茍子說,我不知道是你。方明祥說,我咳嗽了一聲你還不知道是我?小茍子說,我在繡花。沒聽見。方明祥說,你沒繡花。我聽見飯盒蓋掉在地上了。又說,你怕啥?我又不會把你咋樣。小茍子反倒害怕了。整個一層樓,就他倆,別人看見會怎么想。方明祥說,你咋不叫我進去?這讓小茍子很為難。這時候有人上樓梯,還咳嗽幾聲。小茍子竊喜,索性把門大敞四開。
后來有一天,方明祥叫小茍子去辦公室一趟。正是夏季。小茍子穿件繡花連衣裙,胸前那些圖案是小茍子自己繡上去的。小茍子站在門口沒有坐下的意思,問,找我有事嗎?方明祥示意她坐下,然后就認真地看小茍子胸前的花朵。門開著縫,空氣在門縫中流動。方明祥說,我有點冷,你把門關上。小茍子的腦門分明浮出了細汗。方明祥又說,關上。小茍子只好把門輕輕關上。方明祥說,找你來是想問問你愿不愿意到食堂做飯。小茍子已經厭倦了刺繡,她的視力就是因為刺繡而減退的。食堂只管做午飯,省心省力是其次,重要的是視力不會繼續下降。沒等她回答,風把虛掩的門鼓開了。方明祥站起來用力關門,門鎖“咔”地響一下。而他沒再動,一眨不眨地盯她看,他和她之間一步之遙,他說你去不去?小茍子的心“嗵嗵”跳,可我做菜不香啊。她低頭說話,回避他的目光。方明祥把雙手放在她肩上,鼓勵地說,你可以先練練。這時電話響了。方明祥接電話,等他放下了電話,小茍子已經走了。小茍子邊走邊想:我又不是“雞”。你以為天下的女人都是賤種啊!正是這件事,方明祥的形象開始在小茍子心中投下了抹不掉的陰影。
方明祥果真被拘留了。
消息一經傳出全廠嘩然。整整一天工廠陷入癱瘓。沒有誰發出號令,是大家自愿停止了生產,抒發壓制不住的激動情懷。四百多名職工都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良知也同時被真正地喚醒。小茍子就在人們心里豁然地拔地而起。正直,正義,正確。這是人們由衷地對她的品格的贊美。
可是小茍子卻不在人群里。她先是在家里睡了一覺,然后跟丈夫在小酒館里喝啤酒。丈夫說,你該歇兩天了。瞧你都瘦了。小茍子說,我愿意瘦。穿衣服好看。丈夫說,可一瘦臉上就有褶了。小茍子就專門挑肉吃。丈夫說,你干啥呢?小茍子說,預防出褶。說完還歪頭一樂。
安小陽也躲開了。她躲在家里洗衣服。家里明明有洗衣機,卻故意使用搓衣板,很用力,嘭嘭的,像是跟誰撒氣。
有一天晚上加班,胖嫂要跟方明祥請假,推開廠長室的門,看見安小陽坐在方明祥的腿上,胖嫂趕緊關上門,溜回崗位上,沒敢再請假。安小陽是廠里的會計。
從打一身正氣的司法人員向方明祥示出拘捕證那一刻起,方明祥真正感到了小茍子她們的厲害。面對拘捕,他故作鎮靜,他說我可以上趟廁所嗎?
是室外廁所。
警車的笛聲早把人們召喚出來。人們悄無聲息地目視方明祥朝廁所走去。人們發現他的腳步細碎而慌亂,跟平時兩樣。
看押他的小戰士警惕地守在廁所門口,持著槍。可他沒想到方明祥蹲茅坑時把電話打了出去,聲音很低,只兩句。
迎面的墻壁上粉刷了石灰水,刺目地白,是為遮掩一幅漫畫。漫畫的標題是:胡漢山反攻倒算。
入夜。方明祥難以入眠。
這哪是人呆的地方。這里除了混濁的惡臭外,還有蚊子,有蟑螂,有動不動砸到你身上的大腿。他很想照著那條大腿狠狠地掐一下,叫那條大腿知道他是誰,可他終于沒敢掐,只是下意識骨碌幾下,不至于讓自己的大腿麻木。
他就開始仇恨小茍子了。其他五個人他不恨。因為小茍子是頭兒。
以往小茍子她們一次次告狀,方明祥雖然也恨,但沒有現在強烈。他總是低估了她們的能力,對她們抱有螞蟻撼樹的輕視。事實證明,每一次他都與兇險擦肩而過。
拘留期間,竟有這等怪事出現:
方明祥可以堂而皇之地用電話指揮廠里的大事小情。
方明祥可以參加弱智兒子的婚禮。
廠里的事必須由他親自遙控嗎?有安小陽坐鎮,他沒啥不放心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做樣子給別人看。
婚期本應該拖延,可是方明祥不準許拖延。他要在這個節骨眼兒參加婚禮。
婚禮上,他以主婚人的身份前排就座。是喜日子,可他笑不起來。兒媳是寡婦,前夫死于礦難。兒媳對第二次婚姻毫無挑剔,誰能養活她們娘倆(有個三歲的兒子)她就嫁給誰,弱智不弱智絕不是婚姻的障礙。兒子已經二十八歲,不給他找房媳婦他就在街上盯著女人看,老太太也不放過,偶爾還拍人家屁股。
像常人一樣兒子也把一枚鉑金戒指戴在媳婦手上。
這時候方明祥閉上了眼睛,做一次深深的嘆息,重又睜開后就已經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了。
也跟老婆挨桌敬酒,笑盈盈的,說著客套話。
敬完酒,他把安小陽叫到一邊說,咱廠都誰來了?你記一下,把他們的份子錢退回去。隨多少退多少。安小陽說,你傻呀。錢花不了給我,我不退。方明祥說,你不懂。叫你退你就退。安小陽說,我又沒收錢,我拿啥退。方明祥說,從副賬上走。
一輛警車開進了工廠,笛聲刺耳。這聲音讓人們心頭一緊,這聲音還讓人們聯想起犯罪與逮捕,于是就都撲到了窗口。
從警車下來的竟是方明祥。
陽光充沛得晃眼。無風。一切仿佛靜止了。方明祥像是闊別了多年,他四下環顧,悠然信步。院子還是他熟悉的院子,只是多了一道圍墻,將兩座高聳的商品樓隔到那邊去。商品樓里有的門窗開著,涼臺上晾著被褥,顯然已有房主入住。警車已經走了。什么時候走的,人們竟沒有察覺。
燙熨車間外面還是懸掛了一塊塊洗滌過的臺布,大的、小的、長的、方的,各種規格不等,風中,它們輕輕晃著。
看見那些臺布,方明祥就想起了小茍子,嘴角不由翹了翹。
是的,小茍子她們又一次不戰而敗!
也正是看見了方明祥,小茍子愣住,熨斗沒有立起來,直到一股焦糊的氣味刺進了鼻子她才靈醒。
方明祥回到小別數日的辦公室里,坐在他習慣落座的木椅上,打量室內的一切。一切都沒有變化,都還是拘捕前的樣子。他本以為這里的一切從此會離他遠去,結果卻又一次化險為夷。他就放松地偎著,深深地舒口氣。
安小陽拿著兩瓶礦泉水進來了,方明祥仰脖喝水時她就坐在他腿上。她的嗅覺很靈敏,說你身上有汗味,嗆鼻子。方明祥說,你到那地方試試,別說是汗味,你得生虱子。說完他倆就到里屋去了,還把錄音機打開,讓里面充盈著柔美的音樂。
從里屋出來后方明祥就到各車間走走,算是視察吧,或者是無言地告訴大家:我方明祥又回來了!
他是最后走進燙熨車間的。他故意在燙熨車間門外停一會兒。里面亂紛紛的。小茍子嗓門很大,說我明天就去告狀,不給個說法我就到市政府靜坐去。立刻就有人說,早就應該把他告到笆籬子,他不進笆籬子咱廠沒好。又有人說,那些司機咋不酒后駕車,趁眼珠子發花把他軋死。就爆出一陣哄笑。哄笑中有人說,軋不死他,上廁所他都坐車去。
方明祥就踩著話音進來了,像上次那樣在門口肅然站著,一動不動。車間里陡然地安靜下來,每個女工都煞有介事地忙碌著,回避他的眼睛。他本想在車間里面走一圈,隨便說點什么 ,畢竟今天是他難忘的日子,可他已經索然無趣,強撐著站一會兒就出去了。
上哪去呢?
干脆回辦公室睡一覺。然而他根本睡不著。
你說怪不怪?他突然間對小茍子恨不起來了。他竟然這么想:如果小茍子不再上訪,他會對她委以重任。這是因為他發現了小茍子的靈魂里有高貴的東西經久不滅。而這些品質安小陽是不具備的。
只遺憾小茍子義無反顧。
他很想找小茍子談談。可是談什么?怎么談?這讓他很茫然。
也是因為喝了點酒,借著酒勁他讓安小陽把小茍子叫到了辦公室。小茍子說,啥事。方明祥說,你坐下再說。小茍子就把凳子挪到了門口,坐下后拿手扇風。方明祥說,我把你叫來是想給你調調工作。小茍子說,不用調了,我愿意燙熨。一句話就把方明祥下面要說的話封堵住。方明祥暗自說:真他媽厲害。滴水不漏。小茍子說,沒事了吧?我該走了。方明祥說,別急著走。實際我沒別的意思,調動你的工作與你告我沒有關系。小茍子說,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問題是我喜歡燙熨。
面對小茍子如此強硬,方明祥一籌莫展。
下班鈴響了。小茍子最后一個走出車間。車間主任請了半天假,臨走時把檢查電源的任務托付給小茍子。每一個燙熨工的案子上都安有一個插座,不定啥時候就有熨斗的插銷忘記拔下來,如果不檢查,就有隱患釀禍的可能。工廠院內只有安小陽和方明祥站在樹下,他倆在等待所有職工都離開了工廠再各處查看查看,不履行這個程序,他倆不放心。小茍子跟他倆沒話說,視而不見地大步向前。方明祥反倒叫住她,說那件事你想好了嗎?小茍子愣了,說哪件事?方明祥說,當工會主席的事。小茍子說,我不懂。沒有這碼事。方明祥說,是嗎?是我記差了?那么現在說也不晚,我認為你做工會主席很合適。安小陽笑微微地附和著,你做工會主席的確很合適。夕陽斜照著他們,將他們的身影牽得很長。小茍子發現安小陽的臉蛋粉白粉白的,保養得越發年輕。此時的小茍子敏感而清醒,她告誡自己別上當,別被眼前的利益將信念瓦解掉。于是她說,我不是說過么,我喜歡燙熨。說完她又大步向前。方明祥對著她的背影說,說過的話也可以收回來。你回去好好想想。我勸你別錯過機會。
小茍子走出工廠大門時柳妮娜她們五個都在等她。和平說,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們就準備營救你了。小茍子說,咱還上老地方嗎?所謂老地方就是附近一爿小飯館,鋪面設在大雜院里,必須往門洞里面瞅,才知道里面藏個飯館。飯館的衛生條件不達標,但價格便宜。一塊錢一大盤炒土豆絲。大米飯八毛錢一碗。你買這里的包子,老板娘總是多給你一個。所以小茍子她們動不動就到這里聚餐,飯吃了,茶水喝了,告狀的事也研究了。胖嫂說,我家那口子出差了,兒子沒帶鑰匙,還是到我家去吧。晚飯我管。
在去胖嫂家的路上,她們幾個很活躍,很興奮,自從踏上上訪路,共同的目標將這幾個女工拴在了一起,相互間的感情近了,友誼也深了。她們幾個只要聚在一起,總是以高漲的情緒相互感染著,給予對方鼓舞和力量。比如今天,方明祥以取保候審的資格主人般歸來,她們的心一下子被驅散不掉的陰云所籠罩,她們在各自的車間里郁悶得很少講話,但現在她們的臉上就都出現了笑容。小茍子說,你們沒想到吧,方明祥開始拉攏我了,問我當不當工會主席。孫艾華說,你跟他說,工會主席不當,要當就當廠長。你把廠長騰出來吧。柳妮娜說,那不行。現在他巴不得拍屁股回家。可那幾百萬找誰要去?和平說,對,不能便宜他。他為了蒙混過關,開始瓦解咱們了,真不是揍兒。胖嫂說,看來他心虛了。和平說,他當然心虛了。腳上的泡是他自己磨的。他知道他是挨槍子兒的罪。只有馬艷紅沒說話。
胖嫂做一手地道的炸醬面。所謂地道,無非是把煮到八分熟的面條用自來水沖得瓦涼瓦涼,再拌以香菜末、黃瓜絲、蔥絲、辣椒油、以及肉醬。還有兩個咸鴨蛋,切了八瓣碼在小碟里;外加一盤花生米,因為炒得欠火候,嚼起來不酥。
食間,她們把再上訪的幾個步驟大致謀劃出來了。比如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驟的時間、地點、所要達到的目的等等,都比較詳細。總之,她們并不盲目。當然,在實施過程中也許還有待于調整,但那是日后的事,現在琢磨的是綱。
轉天,小茍子她們按著第一步驟奔赴檢察院。
剛好,是那個“管事的”負責接待工作。
這也是小茍子她們在第一步驟里唯一求見的人。她們對這個人印象不錯,畢竟這個人曾給過她們希望。拘捕方明祥的計劃就是他透露給她們的。至于這算不算泄密?算不算違背組織原則?她們不管那么多。在她們心里,起碼這個人富有同情心。
小茍子她們進屋時,這個人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破例沏了六杯茶,然后開門見山說,我估記你們會來找我。你們會問方明祥為啥取保候審。當然,他不是沒有問題,但一時半會兒定不了案,也就先把他放了。
小茍子說,如果不是方明祥,而是張明祥,你們也會放人嗎?
這個人避實就虛說,要怪罪就怪罪我好了,方明祥的案子不是不審,啥時候審到時候我會告訴你們。沉默一會兒又說,你們廠四百多人,咋就你們六個上訪?
幾個人都不約而同瞅小茍子,指望她回答,但小茍子沒有回答。她回答什么?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已使她感觸頗深。她已經越來越看清楚許多女工內心深處的那份卑鄙。在心里,在背后,她們敢怒敢言,可她們的目的是將別人激怒,叫別人成為她們的槍,而后她們沾光。總之,她們是叫別人吃虧,漁翁得利的好事歸自己。
這個人說,眾怒難犯。人多勢大。多一些簽名也是勢大。
小茍子她們何嘗不想多一些簽名呢?眾人拾柴火焰高。眾志成城。團結才有力量。她們懂得其中的道理。但她們沒有號召力。她們是誰?沒有人愿意響應。
小茍子說,咱們六個分頭做怎么樣?自己負責本車間那一畝三分地。一個人鼓動10個人就行。
孫艾華是炊事員,瞄準了誰,就專門在賣飯時往人家飯盒里多盛幾片肉。受恩惠的幾個人都是毛手毛腳的小伙子。他們能吃,饞,就是囊中羞澀。吃人家的嘴短,當孫艾華提出叫他們簽名時他們也就簽了。但其中有一個人拒簽,他說我可不跟你們扯這個,誰當頭兒我也是照樣賣苦力,他愛咋貪就咋貪,倒回來的錢也不給我一個子兒。孫艾華煩了,得得得,以后休想多吃一塊肉。
柳妮娜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她在手繡車間,與廠長室一墻之隔,這種事自然不能在車間促成,就只好親自登門。她不能空手去,要拎個西瓜才行,還得這樣解釋:西瓜是農村親戚用蹦蹦車送來的,是讓你們幫著吃,不用領情。接著就東一句西一句地扯些廠里的事,扯著扯著,不定哪一句叫她抓住了機會,于是就請人家簽名。名字雖然簽上了,卻都不是本人簽的,有的讓丈夫簽,有的讓子女簽,總之,都不是他們自己的字跡。
小茍子休了幾天病假。
再上班時,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怒火萬丈。
在家養病時她已經思謀好了,誰誰誰能簽名,誰誰誰不能簽名。她判斷的準繩基于每一個人對方明祥的切齒程度。
還記得嗎?有個女工曾經說,那些司機咋不酒后駕車?趁眼珠子發花把他軋死。當時這句話還引起一陣哄笑。小茍子就第一個找她簽名。這個女工猶豫一會兒,說我憋泡尿,等我回來再簽。
接下去就有三個女工也出去撒尿。
很快她們就回來了。隨她們一同進來的還有安小陽。
安小陽不說話,也像方明祥那樣在門口肅然站著。
小茍子翻臉了,厲聲說,你們玩這套把戲恰恰證明你們卑鄙不要臉兩面三刀!你們拍拍胸脯子想想,你們誰沒咒他挨槍子兒?他逮起來那天你們誰沒樂得蹦高?你們哪一個比我少罵一句?說呀?你們哪一個敢站出來說我沒罵他!原來你們都是扯犢子!僅僅讓你們簽個名,你們就縮縮了,就癟茄子了,你們人背后的章程呢?呸!砢磣!如果把方明祥送上法庭是我一個人的事,打死我我也不會求你們!你們明明知道那幾百萬不知去向,為什么不一起把它追回來?因為那幾百萬不是自己的對不對?原來你們麻木得像個傻子!這些傻子就是方明祥貪贓枉法的土壤!就是你們這些傻子慣的他!被推向法庭的還應是你們這些傻子!
從此小茍子沒再上班。不是賭氣不上班,是身體的緣故,那十二斤重的熨斗已經把她壓垮。她心悸乏力,端不動飯碗,拿不動笤帚。丈夫埋怨她,你這不是自找的嗎?你憑啥帶頭瞎鬧騰?與你有關嗎?結果你倒趴下了!你圖啥?說呀?小茍子不反駁,忍著,她暗自承認丈夫的話不無道理。丈夫又說,你這是在坑我!你倒下了不要緊,我呢?我得伺候你!我得給你掏腰包買藥!我該你的是不是?小茍子騰地火了,你閉嘴!咱倆離婚!丈夫依然很強硬,我還怕你離婚嗎?小樣吧。你離開我誰養活你?小茍子說,我賣大炕!丈夫反倒撲哧笑了。
轉眼到了深秋。
街頭一派蕭瑟:樹枝禿了,落葉隨風滾動;暮秋的花朵于一場初雪中不再粲然,花瓣一片一片任風雪扯去,唯剩下莖,殘存著一抹蒼黃,抖著,也歇著。
這一天,小茍子家突然涌入很多人,她們都是廠里的女工。這讓百無聊賴的小茍子喜出望外。這些日子她度日如年,用她的話說,像蹲監獄。
熱烈地寒暄過后便轉入正題——原來這些女工要加入上訪的行列,數一數竟有六十多人。
這是不是太突然了?小茍子她們踏破鐵鞋的時候渴求的正是這么多盟友!想不到她們不請自到,并且群情激昂躍躍欲試!
原來這些女工面臨下崗。
下崗不同于退休,退休每月有養老金。而下崗呢?下崗意味著什么?下崗這個新名詞對很多人來說真是太陌生。于是,這些女工就一致地拒絕下崗。
對于她們,小茍子就顯得至關重要了。只要小茍子帶頭告狀,她們就心存希望。同時她們也意識到了齊心協力的重要。她們對小茍子說,你說咋辦吧?我們聽你的。你叫我們咋做就咋做。我們絕對服從。我們的命運全憑這最后一搏了。
一時間,原本冷清的小屋里就沸沸揚揚了。
小茍子微微笑著,很冷靜,可她心里感到的是被利用。是的,只有自身利益遭到冒犯時她們才想起了反抗。反抗的企圖是保護自己,而不是別的什么。這讓小茍子悲哀。
可這畢竟是覺醒啊!
被信任也好,被利用也罷,小茍子不愿意讓大家失望。她想: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某種道義,覺醒了畢竟難能可貴,畢竟向前邁了一步。
大家一起合計著。有人說,干脆打著反腐倡廉的橫標到市人大門前示威去,問題不解決就睡在那。有人說,全都去,最好把家屬也帶著,一人至少帶一個,帶兩個不嫌多。還有人說,這不行。這叫弄虛作假。又有人說,咋不行?這叫逼上梁山。一句話,問題解決了立馬撤人。有人就帶頭鼓掌,掌聲就連成片,很熱烈,每個人都滿懷信心的樣子。
夜里,飄飄灑灑下起了雪,雪不大,綿綿不絕。
翌日九時是集合的時間。
提前準備好的反腐倡廉的橫幅由胖嫂和馬艷紅用竹竿展開。她倆與前來示威的人們一樣穿得很多,顯得很臃腫。
九點三十分,小茍子清點人數,共十九人。
這個數字很讓人感慨。但不管怎樣示威總要堅持下去。這一點很輕易就達成了共識。
雪花飄飄。
飛雪中,這十九個女工儼然成了雪人。飛雪中,有許多行人從旁經過,對她們不屑一顧,頭都不回。
不知過了多久,有兩個人從“人大”那座巍峨的辦公樓里出來,經過問答,小茍子、柳妮娜、孫艾華、和平跟隨那兩人進入“人大”里面去。
過去了兩小時。
當小茍子等四人從“人大”出來時,眼前的現實令她們驚呆——飛雪里,反腐倡廉的橫幅雖然沒有偃旗息鼓,但橫幅后面空無一人。
安小陽曾經來過,是方明祥的專車將她送到了這里。
安小陽怎么會直奔這里呢?是有人告密?還是方明祥的專車從這條馬路駛過?總之,不得而知。
安小陽匆匆從車里下來時,一副被誰惹惱的樣子,逐一地仇視著每一個女工,憤然說,你們不就是不愿意下崗嗎?廠長說了,你們誰不愿意下崗誰就趕緊回去!
事情突變的誘因就是這么簡單。
橫幅卷起來了。竹竿由和平扛著。雪依然下個不停。剩下的六姐妹在返回途中一路無語。
冷丁,柳妮娜說,安小陽沒讓你倆回去嗎?
胖嫂說,沒特意讓。
又沉默了。
誰會料到方明祥的下步棋如何走呢?
方明祥居然到小茍子家附近候著,天剛蒙蒙亮就抵達了那里。那時候小茍子家里還黑著燈。黑燈就好。方明祥心里就踏實許多。
昨天,方明祥夜不能寐。
有這樣一則電視新聞:一個女工歷時五年終將貪官告上了法庭。
方明祥心驚肉跳了。原來民告官并非百分百地官官相護。
天已大亮。方明祥一直在進進出出的人群中分辨一個人。這個人他本不認識,但他以安小陽的描繪為依據。這個人終于從門洞里出來了。方明祥果斷地迎上前,自報家門。他已經想好了,如果這個人一臉茫然滿頭霧水的話,他立刻致歉,表明自己認錯了人。結果這個人卻說,你啥意思?嫌小茍子沒鬧騰你?方明祥說,你別急眼。我找你有事。這個人說,啥事?你跟小茍子說吧。她起不來了。方明祥說,你過來。在這說話不方便。說著,他率先過馬路。對面有家醫院,那鐵柵欄圍起的院子里面很清靜。
小茍子日漸消瘦,水米不進。得了什么病?中醫學叫氣滯。就是食管與胃連接的地方淤住。那地方叫賁門。
這一天,小茍子突然出現在工廠院子里,這時候的她基本康復了,但多少還有點虛弱。有個女工離老遠看見她趕緊蹲下假裝系鞋帶。小茍子從旁經過時,心里說:熊樣吧,看我調走了,那個老東西咋收拾你!
小茍子是來辦調轉手續的。
小茍子治病期間,丈夫曾經跟她說,你如果以后不再鬧騰了我托朋友把你調到機關去。小茍子說,說死了我也不信,你有那能耐?丈夫說,你小看我?咱打賭?小茍子說,你是首長呢?說呀?你是不是?丈夫說,進機關是讓你看收發室,不是當科長。小茍子說,滾。一邊去。她生氣了,她受不了這種奚落。丈夫說,你咋酸嘰嘰的呢?你倒是去不去?小茍子說,不知道。丈夫說,你向我保證,不再鬧騰了。小茍子還說不知道。
實際小茍子已經放棄了上訪的念頭。她很傷心。她曾經這樣抱屈:何苦呢?我為了誰?我總不能搭上小命吧?我已經“氣滯”了,難道還想氣死嗎?
方明祥家有兩輛轎車。一輛捷達,一輛豐田。“捷達”以出租的方式包出去了。“豐田”由兒媳駕駛,主要是拉著弱智丈夫兜風,也捎帶著搞經營,比如出一趟婚嫁車,都有一個紅包給你,幾百塊不等。此外,方明祥還有三套高檔商品房、股票、債券及多姓名存折。
顯然,把小茍子調到機關去不費吹灰之力。
辦完手續后,小茍子分別到各車間去看望五姐妹,要分別了,反倒有話說不出,連目光都不敢對撞一下,眼眶一陣一陣地濕潤,索性就草草地一走了之。
五姐妹出來送她。這時候有許多女工都湊到窗前,目送她們六個在視野里消失。說來也怪,很多女工此時的心情比小茍子還復雜。她們悵然若失。小茍子的調離使她們心中的支撐瞬間坍塌!一句話,有小茍子在她們中間,方明祥就有所收斂。而從此后呢?她們不敢想下去,都在心里默默遺憾:咋走了呢?
在十字路口,小茍子與五姐妹一一握別后就大步流星走了,邊走邊流淚不止。
調轉工作的內幕小茍子一概不知。這一次,方明祥遞給小茍子的丈夫一個不起眼的布兜,說,湊個吉祥數,八萬八。還是在那個有著鐵柵欄的院子里。也是上班時間。大街上人多車多。方明祥說,記住,這事就你知我知。還有……小茍子的丈夫說,別說了,我懂。方明祥說,懂就好。問題是你真能攏住她嗎?小茍子的丈夫很不客氣,那就你攏。方明祥歉意一樂,你看你,也跟小茍子一樣沾火就著。小茍子的丈夫高個子,濃眉大眼,穿件坦克兵式皮夾克,是某國營企業車隊隊長。他突然把那個不起眼的布兜交給方明祥,這是你的吧?方明祥顯出緊張來,你啥意思你?小茍子的丈夫抖動著布兜,咋整的?咋這奶奶樣。方明祥說,你趕緊走吧。不這樣啥樣?招風啊?小茍子的丈夫說,我問你這里面是啥?方明祥說,還能是啥?小茍子的丈夫說,多少?方明祥說,一個吉祥數。小茍子的丈夫說,是不是太便宜了?六個吉祥數還差不多。心里想:你打發要飯的呢?一個吉祥數就想逍遙法外?想得倒美!方明祥知道這個男人在要挾他,很有些瞧不起,但他不愿意磨嘰,不愿意討價還價,爽快地說,行!你說六個吉祥數就六個吉祥數!
(選自天涯社區http://cache.tianya.cn/index.shtml)
現場點評:
也許現實生活就如本篇小說所結構的那樣,并沒有太多戲劇性情節或典型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平凡、瑣碎的事,率真又阿Q的人,不徹底的抱怨,或最終消耗掉的熱情,等等。
故事很簡單:主人公小茍子,以一腔正氣狀告私自倒賣國有資產而獨吞的廠長,廠長又慣以卑鄙伎倆逍遙法外,并最終收買了小茍子的丈夫,狀告一事也不了了之。小說結束得突兀,卻在閱讀預期之外,給人宿命般的無奈感。對于絕大部分人來說,為自己的利益爭取,才有內在動力;而相反的行為,則舉步維艱。似乎是人類天性使然 ,但小茍子的存在,卻以微弱的力量提示大家,一些操守與信仰也許不該丟棄。小茍子最終沒有成功,但她畢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為什么做,并且盡己所能地堅持;而女工們則完全沒有獨立人格且目光短淺。生命質量便在堅持與搖擺中,有了高下不同。
平鋪的行文、似乎殘缺的結構、粗礪的人物刻畫,是小說的特點,也是小說的不足所在。小說題材觸及了歷來或當下敏感的話題,卻未能更加深入地加以剖析呈現,給人隔靴搔癢的感覺,總不痛快。此為可再努力之處。
點評人:韋林(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