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龍趾

1

這年夏天，我在龍趾山下的村小教課。龍趾山原名烏龜山，因山頂光光有如龜背而得名。這難聽的名字很快得到改變，鄉里有人發現：那山頂更像足腕而不像龜背，足腕下連續幾個隆起的山包，也更像蜷曲著的趾爪而不像龜頭龜足。加之這后來的名字更文雅更有氣勢，于是就正式改了名。遠遠看去，龍的尖利趾爪深深嵌進地球那披著毛皮的外套里，似乎想休息一下，或者又要抓起對方一起飛走。

龍趾山連著周邊許多大山，其勢如黃河九曲，蜿蜒著進入其余幾個縣境，莽蕩深邃得如同北方雄渾的大山。高高的山下有條河溝，河水清澈見底。小魚游于其中，猶如小鳥穿飛在太虛。河溝里長幾叢影子疏斜的水竹，岸邊有大叢的灌木和茅草。溝底光線暗淡，怪石嶙峋，一條簡易的窄橋隨著黑黝黝的石頭彎彎曲曲架設于河上。站在溝底朝對岸望，眼前只留下一片色調統一的高浮雕。龍趾山像座錦繡的屏風，完全擋住了遠處黛色的山巒。

我所在的學校位于龍趾山的山腰里。一排墻壁薄薄的紅磚瓦房，兩間做教室，教室之間的兩小間是趙老師的寢室，教室的另一頭是我的居室。房屋后面有個魚塘，綠色的水面上扔著幾枝帶刺的荊棘。水塘后面是塊體積巨大的巖石，黑黝黝的石頭把影子投在塘面上。水塘朝著巖石下面延伸，像在山體內搭建著個堅固的窩棚。每每赤日炎炎，魚兒們便盡情朝那涼快的窩棚下面擠，在那里拍打擊水，歡聲笑語一片。

巨石旁邊，山體內有個更大的泉坑，不分冬夏，手腕粗的泉水從一棵蕨類植物旁的罅隙里噴涌而出，匯集成晶瑩剔透的滿滿一坑?？永锸M了，便從外側的石板下流出，在外面的小坑里匯聚起來。小坑上有幾個斜躺著的天然巖石，正好成了個洗衣洗手的用水的所在。泉水甘冽，冬暖夏涼，而那旁邊的蕨類植物也四季常綠。平日里，孩子們便匍匐在坑沿的石板上，用瓶瓶罐罐取來那水，午眠時偷偷放置在課桌里，牽一根細細的膠管慢慢地吸，就像成年人喝酒那樣地有滋有味。

沿著泉旁的小道上去，平地上長滿了刺槐，黃綠雜陳的葉片里，間或露出累累飽滿的莢果。這里還生有一種葉片厚實的樹，橘核般大的青果，葡萄樣的連成一串一串，在林間縫隙里閃著晶瑩的光澤。森林的種子在這里孕育，成熟后它們將逐漸被撒落到合適的地方，在新的土壤里生根發芽。所有的植物在間或經過的清風里搖曳不止。打這里再往上看，樹冠端莊的柏樹和葉子如煙的榿木樹便占據了眼簾。不能看到山頂，也無法看見上面的龍的趾爪……

這個夏天來得特別早，幾天的悶熱過后，竟嘩嘩啦啦下起了大雨。雨水擊打在屋瓦和地面上，濺起老高的水霧。暑熱一時盡都消解，季節似乎已然又到了秋涼。河里快要漲水了吧，好在學生考完試，放假了。皮膚白皙的趙老師也早請產假回去生孩子。天雨路滑，我無法背著行李回去，打算在這里再呆幾天。

我有夜晚看書的習慣。清涼的夜里萬籟俱寂，獨守一個寒愴的空間，一份寂寥，倚靠著一點燈火，在字里行間跟人作心靈交流，心里會感到充實，會有另外一番滋味。這天傍晚大概七點，我正陷入書中的時候，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起初我以為是附近的學生來拿東西，打開門一看，臺階下面站著一個小道士。這道士生得眉清目秀，舉止端莊。穿著的袍子，下擺扎起在腰間，一雙綁腿已然全部濕透。小道士打個拱手，站在那里靜靜地不發一言。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小道士撐著把舊的油紙傘，努力遮著肩頭上的一個大布包。我請他上到臺階，站到一塊雨水淋不著的干地上。

我問，小師傅這是從何而來？小道士又打個拱手，回答說是來鎮上賣藥，不想逢此連日大雨，盤費告罄，住不得旅店，想找個落腳的地方休息一下。我想到河對岸便是旅店，那店主人還開著個茶館，平日里也顯得頗為大方，不至于為點盤費便要攆走出家人的。想想這樣的雨天，我又別無長物，提供個住處倒也不難。于是邀請對方進了門。打來熱水要他洗洗，找來衣服要他換上，一面就鍋子里熬點稀粥。

回身過來，小道士已然洗好換好，正氣定神閑地坐在板凳上。一雙眼睛微微閉著，像在恢復些許精力。我無法打擾，也就對面坐下，眼睛看著剛才還沒讀完的書頁上。

爐子里柴火畢剝，給房間里帶來些許暖意。我起身去查看一下柴火，一抬頭看見小道士也睜開了眼睛，正在平靜地看著我。小師傅這是從何而來啊，如此年齡便能懸壺濟世，了不起呢。我很隨便地說著話，話里只有稱贊。小道士還是很平靜地說著：不敢！小道從峨眉山來。自小跟著師父學習草藥。幾個月前，觀里出了些紛爭，師父見我看病已有些功力，便要我出來走一走。年前還得趕回去，跟他一起上山采藥，探討一些病例……

我一時竟對這小道士的經歷發生了興趣，還想接著問下去。那，道觀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呢！正欲開口，小道士已然又微微閉上了眼睛?？礃幼?，這半天的折騰，讓他很感疲勞。這一晚，小道士就在我的床上休息了一夜。我則打開趙老師的寢室，鋪了床棉被蜷縮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起床，雨下得更大，小道士望著雨天發起了愁。我勸慰說不打緊，出去到鎮上也不定就有生意，我這里米糧都還足備，你還是呆在這里，等待雨過天晴再作打算。小道士想了想，說，也好，反正包里的藥材也得晾晾，只是，只是現在還無法付給柴米錢。我說那是小事，現在誰還缺糧呢！這一天我就在一旁看著這小道士晾藥，那藥其實有很多都是用塑料袋包好的，只有布包表面的幾袋有些潮潤。他一邊翻揀著晾，我則在一旁呼吸著那種特別的氣味，有時詢問著那藥材叫什么名字。

午飯時小道士對我說，你怎么總是“吭、吭”的，像是氣血上的問題呢。我說，長年吃粉筆灰的人大多是這樣，我見到好多老師都這樣的。小道士不言語了，像在思考什么問題，不時轉頭看看我。不過，他的目光總是平淡的，如同我也是他那包袱里的一味藥材。過了會，他打包里尋出一個極小的紙包，那小紙包尚未打開，一股濃烈的香味就溢滿了整個房間。他要我去拿個小酒杯，再找一點白酒來。自己則拿出一把小小的刀兒。他從那暗紅色的東西上很小心刮下一點，放入杯里，再小心地倒進白酒。白酒剛倒進去，那東西一下就不見了，只剩下滿杯晶瑩透亮的液體。小道士把那杯子推到我面前，搓搓手，還是很平淡地看著我，說，你把他喝下去。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藥物學的知識我知之甚少，但我知道“是藥三分毒”，因此委實感到猶豫。借口這杯東西，我干脆跟他又聊了起來。這是一味藏藥。小道士語調平緩，向我說了這東西的來歷?？此捕ǖ谋砬?，毫無一點在外游方的感覺——

過了峨眉山我往北走，沿途在街頭給人治病。在雅安境內，遇到兩個藏醫，正為了某個事爭論。他們爭執得很厲害，連面前擺放一地的植物類動物類和礦物類藥都不顧。圍觀者很多，但就是聽不懂他們在爭論什么。我瞧瞧旁邊地上蹲著的病人，心里稍稍明白了些。我生怕他們這樣不管不顧的，耽誤了給人治病，就上去搭著病人的脈搏。我一摸，感到病人實際上問題很大，脈搏散亂，心律不齊。又是老年人，虛弱得幾無半點力氣。這樣地病入膏肓，不是普通的醫療手段能勝任的。細聽那兩個藏醫爭論的，不是治與不治，而是如何去進行治療。一聽我說的住院建議，兩人一時有些傻了，自己的意見不能統一，最后也只好同意我的看法。晚上我們住在同一個小旅店里，剛準備睡覺，旅店主人就驚慌地跑上來，要我們行行好，趕快走吧！說是白天那病人死在醫院了，家屬正四處搜尋兩個藏族游醫和一個道士，說是還要以命償命！我們驚慌地收拾東西，準備四散逃跑。臨行時，一個藏醫掏出這東西，說是其名字怪異，治療氣血虧損很好，但不可多，多則損！我們跑出后門，直朝著曠野里沖去，周圍霧蒙蒙的看不到一點東西，只感到腳下深一下淺一下的。我總是跟在那兩個人的后面跑，他們的藏袍刮著風，藏靴發出很大的聲響。我跟著他們跑著，感覺他們始終在前面，我的耳朵里盡是靴子的聲音，也感到他們的袍子始終在我前面扇動著氣浪。我就這樣緊跟著他們跑了好一陣。后來我感到胸口發緊，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可是耳朵里還盡是靴子踏地的聲音，感覺他們的袍子還是始終在我前面扇動著氣浪……

那么他們究竟跑掉沒有呢。我詫異地問。

不知道。可能跑掉了一個，也可能一個都沒能跑掉……

這是什么回答！

因為他們的包袱很沉。而且，在燈籠火把漸漸逼近時，我聽到有聲音在小山包的另一側高喊——我在這里！就是那種像是捏著鼻子說出的，發自肺腑的聲音……

小道士說到這里，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眼神里還是一片漠然。我則忍不住動手去端那杯由藏藥沖成的酒。喝到嘴里，感到有點苦，還有種特異的香味……

后半夜，雨終于停了。天明我起來做飯，推開門看到外面下起很大的霧。龍趾山在霧中隱隱約約的，像是一大團積雨云。河谷里發出很大的隆隆聲，似乎這幾天所下的雨都一直停留在上游，到現在才流經這里。東邊的天空有了些亮光。鳥雀們開始在林間空地上啁啾，聲音清亮。燕子在各處飛動，不時回到屋檐下的窩里。一切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飯后，小道士便急著要走，看起來他的精神狀態很好。他一再對我表示感謝，說我是個好人！我也淡淡地笑著說那不算什么。仿佛這一天多的相處，我就只從他那兒學到了平淡。背上行囊，小道士照例打個拱手，轉身朝著通往河谷的小路就走。我急急地拉住他，告誡說下面的橋上可能無法通過了，水這么大，橋只怕早被淹沒了！他說先去看看，實在不行，就沿著河岸慢慢找。正說著，熱著水的爐子里，柴火掉了出來，一沾上塑料桶里的水，就嗤地冒出一股濃煙。他說你先去看看，我走了。

收拾好爐子上的柴火，我打開教室，從里面拿了根長竹竿出來，萬一過河用得上也好。霧還是很大，幾步開外就看不見人了。我用竹竿撐地，沿著小道士的足跡艱難地往河谷下面走。越往下，路面越滑溜，一不留神，就會掉下深深的淌水渠道里；隆隆的聲音也越大，似乎龍的趾爪正將龍趾山連根拔起，隨又不斷地往地底狠命地戳。

簡易的橋頭出現在我眼前，小道士的足跡在橋面消失了。我撐著竹竿，搖搖晃晃站上去，發現橋的中段已經沒有了——不知何時被大水沖走了！橋上沒有人影，對岸也看不見人。岸上葦草伏地。河心一片滔滔濁浪，浪頭夾帶著泡沫，打著旋子往下游沖。我有些懵了，跟著呼喝了幾聲，聲音馬上被隆隆的巨響壓過。我無奈地下了橋，想在地上發現些痕跡，可是什么也沒有！橋頭地面的青草被大雨或洪水梳洗過后，一律掛著新鮮的水珠，很規律地倒伏著。周圍的泥地上，也找不到一丁點有人踏過的跡象。我跟著往下游走，越走心里越迷糊。地上始終還是什么痕跡也沒有。而下游的圍堰也已經被沖跨，根本就無法走上去。我只好轉回來，再接著朝上游找去。

我返回當初那座橋前，太陽也正努力從云縫里探出頭來。河面上的霧仍然迷離著不想離開，它們似乎在等待著太陽再次被云遮擋。果然，我正用力搜尋對岸時，那點陽光又不見了，迷霧重新籠罩了陰郁的河面。我沿著河岸朝上游走，田坎地邊在腳下不停震動著。我一路走一路觀望，不知道這樣的尋找最后能有什么結果。

2

水從油桐樹上滴落，打在身上有些冷。草地承載了太多的水分，一洼一洼清涼的東西能淹沒整個腳面。我手中的竹竿不時在地上支撐著，跟著腳一起濺得泥水直飛舞。轉過老虎嘴，我看到遠遠的前方，堅固的石頭圍堰被沖毀了。圍堰上面的田坎旁，長著棵老油桐樹，樹干盤旋虬曲，樹葉撐開如同華蓋。走近些，才看見樹下還蹲著個人。那人撐著把灰色的傘，一動不動地像個草堆。

待我走得更近了，那人才猛一下站起來。一個女子，穿著套件馬甲的尖領白襯衫，下身是黑色的喇叭褲，褲腿壓進彩色雨靴的筒子里。她原本蹲得很深，整個人都埋在那傘下面，站起后小腿上的褲子有些皺褶，但屁股上還是讓人感到很緊繃。這年輕女人身材勻稱，長得很好看，有點像山口百惠。也像山口百惠那樣剪著齊耳的頭發，只是梳得有些過于講究，臉上也均勻地撲著粉。一看就知道不太好接觸。

我低著頭目不斜視，準備從她面前悄悄過去。她則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看，就像在靜靜打量著某個熟人，憑借眼角的余光，我能感覺到對方眼里的光澤。我繼續往前走了一段，覺得河面在慢慢變得澄清，地面的明暗對照有些強了，光線在變亮。我記起距離前面的橋，少說還得走上十多里，即便到達了，也未必就能通過。與其這樣走下去，還不如問問這位女子省事。我于是折回來，在距離對方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很小心地問她，看見有道士經過不。

不想美女總也聽不明白“道士”兩個字，我一連重復了好多遍，她似乎才明白那是一個人。她說她一早就來了，始終也沒有看見有誰經過這里。她說話時神情很專注，眼里亮晶晶的有些動人。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學校。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有歹徒劫持我的學生，地點就在教室里。奇怪的是，夢中的教室位于一個兩層樓上。我也沒有被劫持。我跑到那樓房后面，抬眼觀察頭頂上洞開著的窗戶，那窗洞里不時有人影晃動，卻沒有丁點聲音。窗戶下面蹲著十多個荷槍實彈的防暴警察。警察旁邊靠我這里，站著個穿著套件馬甲的尖領白襯衫的，很像山口百惠的女子。那女子橫著手里的鋼鋸，在不停地比畫著什么，隔一陣，她又換上一把兩尺來長的雪亮的尖刀，就手握住那鋒利的尖口一段，不停地橫切著胸前的空氣。過了一陣，我去轉角處上廁所，發現里面有個矮個兒男人，用嘴巴叼著把菜刀，正在解褲帶準備撒尿。我于是跑回去，對著那美女警官說，歹徒內急了在廁所里忙著，現在去最好！那警官卻根本不理我……

幾天后，水終于退了。我要置辦些生活必須品，就獨自踩著河床要上街。河床底部被沖刷得很干凈，好多地方還現出了新鮮的紅土。石橋啊，足窩啊，被扔棄的雪白的蚌殼啊，折斷的黝黑的斑竹漁竿啊，密集的小小的石子啊什么的，要么都不見了，要么就是變樣了，所有的過往似乎都永遠沒有了曾經的痕跡。我沿著河床往下游走了一段，希望能發現些什么，可是并沒有。洪水肆無忌憚打開的通道，在沒有盡頭地延伸著，讓人看了心里陣陣發緊。

鄉里的百貨商店房屋高大寬敞，位于老街的中段，商店后面是個舊式的庭院，木制窗欞顯得古色古香。連日大雨讓這個場熱鬧非凡。熙來攘往的人流穿梭著，帶著雨過天晴后空氣中不帶一點灰塵的那種興奮。我在牙膏牙刷柜上一眼就認出了那女子，她正在忙碌地給其他人拿貨品。看到我時她沒有任何表情，只淡淡地問了句，需要點什么。她說話時露出兩個酒窩，嘴里還有顆小齙牙，看上去極像山口百惠。我付了錢，拿著牙膏肥皂洗衣粉，擠出人群，來到街上。我不經意地回頭，發現對方很忙，實在沒有時間看我。

我磨蹭著不知該到哪里去。老舊的街道在腳下移動，骯臟泥濘的水洼與旁邊突然的干凈形成了大得過分的反差。木板房的門臉上積累著厚重的油污，桌椅板凳黑得發亮——我竟然進了隔壁一家茶館！我呆呆地坐著，聽著旁人有一達沒一達的閑聊。有人在問，以前那個道士——哪個看到沒有。有人回答，很久都沒見過了。還有人補充，那娃兒看病還可以，一看就知道是個好人……

這次我一直坐到天都快黑了。老板拉亮電燈，是因為有兩三桌人在打牌。正玩得熱鬧，忽然聽見里面院子有人在大聲哭叫。所有的人都立刻扔下手中的牌，急急忙忙地往百貨商店后面的院子里趕，連老板也跑了，只把我扔在原地。人群混亂燈火亂晃，內院的過道里污水四濺。人們在院里一棵葉片不多的柑橘樹下停住，都探頭朝那樹后一個亮著燈的屋里張望。我近前看了看，屋里床上坐著兩個女子，“山口百惠”正摟著一個戴眼鏡的女子的肩膀，那眼鏡兒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哭叫聲便是由此而來。

大伙兒正在議論紛紛，打隔壁亮著燈的房間里沖出個梳著背頭的結實的中年人。那人一出來就大叫著，看什么，看什么？都走！都走！

人群中，有老女人在嘆息。還有人在低聲罵著，畜生！真不要臉！——看樣子，是罵那中年人的。

這是一次不快的經歷！打這過后，我有很長時間沒上過街。

某個月底，遠方有同學來訪。幾年不見，他竟然長出一個圓肚皮。我指著他那部位笑。他也指著我的肚皮笑，還問我是否是成家了，心寬體胖，以至于此。我回答說哪里成家，我這樣孤守破廟的，沒人要啊！傍晚我們相約到街上喝酒。酒店哪里有，我是知道的；哪里好，我卻不甚清楚。轉來轉去，我挑選了最遠的一家。那家位于食品站旁，高臺上，月白風清夜，雖然略顯孤寂，倒也省去了許多喧擾。

我們相對而坐，頻頻碰杯。不知不覺間，一瓶白酒已然下肚，店老板隨即又上了一瓶。同學看了只是叫苦，忙著說要如廁。經老板指點，我便扶著他去了。廁所的小窗洞正對著農業生產資料門市部的后門，那里也是個大院子，院里空曠寂靜，一長排居室做職工寢室，走道正中亮著盞小瓦數的電燈。我在一旁等同學方便，一面不經意地朝著外面觀望。忽然，我看到那院子后門處有兩個人影在動，接著門鎖響起，小鐵門開了，那兩人進去后，轉身又上了鎖。借著那盞路燈光，我模糊認出，那是一男一女。女的就是“山口百惠”，而男的卻實在認不出，只是隱隱感到有些眼熟。一陣涼風吹進窗洞，同學一下忍受不住，竟哇哇地嘔吐起來……

3

九月份，開學的第三周，本地又下了一場暴雨。由于河上各段圍堰早被沖毀，因此河水也沒有陡然漲落的現象，一切似乎都來得非常平穩。與此同時，鄉中心小學接到上級通知：為保障安全，隔河的學生暫時住校，其余的學生要編好路隊，由老師沿途護送。通知傳到村小，我跟趙老師協商好：由她護送住得較近的下游一路，我管理較遠的上游學生。全體放學時間也比平時早了接近一個鐘頭。

這天下午四點多，我護送孩子們往上游去，忽然聽到有孩子在笑。我抬頭四顧，看到上次遇到那美女的油桐樹下，正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正是他們！還正親熱地說著話呢。那男的雖戴著眼鏡，看著還真的面熟。我想這次能認出個究竟了，就裝作在干涉前面跑動的學生，三步兩步地跑到他們面前。

我腳下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而腦袋里轟的一下，簡直成了一片空白。我怔怔地看著那男的，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除了穿戴打扮，竟跟那小道士一模一樣。神情里透露出的，竟然還是那種處變不驚，那永恒不變的平淡。

(選自原創力量http://www.ycll99.com)

現場點評：

這個故事本身敘述得玄奧難測，事與事、人與人間的邏輯牽系一如玄色霧障般地撲朔迷離。似乎龍趾山那場雨把一切因果沖潰了，你很難從全文的情節編排中理出一條一目了然的線索。應該說故事的敘述語調不算酣暢淋漓，不厭其煩的景物描繪和細節交代讓敘述節奏有些拖沓，或許這是有意渲染龍趾山鄉的幽閉與冷僻？大概在幽閉與冷僻的環境中，荒誕容易成為合理的美學注腳?！靶〉朗俊币愿挥趥髌嬉馕兜姆绞匠霈F，講述了一段同樣傳奇的往事，從后文（鎮上茶館中眾人的談論）可知傳奇往事發生的地點恰恰是在龍趾山鄉，其來龍去脈氤氳在霧里，留下一種詭異的惶惑，而“小道士”出示的那副藥劑并沒有給之后的故事走勢留下任何伏筆，儼然一件唐突出現的荒誕飾品?！吧娇诎倩荨笔降呐藳]有把“小道士”的去向在常規邏輯的軌道上繼續下去，她把“我”的求索導向另一種諱莫如深。她甚至以不可思議的形象在“我”的夢里出現，一樣突兀怪異，完全是意識流的奔縱，其意義不在于補綴情節上的線性關聯，而是進一步將跳躍的荒誕感維系下去。最后“小道士”與“山口百惠”式的女人似乎結為情侶在山鄉落腳了，這之前留下了一段巨大的邏輯空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他們怎么會走到這一步的？一切依然迷蒙在山鄉雨霧里。事實上，不難發現作者重在經營山鄉里的某種靈異氣氛。既如此，對于故事的荒誕邏輯可不必追究——故事的靈異底色，才是我們關注的焦點。

點評人：徐振宇（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