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選村長

一

杜大剛的爹“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煙，讓面孔隱在一團青霧之中，這才慢慢地說，大剛，把你從省城里騙回來，這事是我做得不對，可不這樣我知道是叫不回來你的。至于為什么叫你回來，讓你大伯說。

大伯清清嗓子，看著低頭不語的大剛說，自從你爺爺下世，我們老兄弟幾個除了過年，就從未這樣聚過。大剛，你也知道，咱老杜家從祖上起就是給人家看山的窮棒子。要當官，擱以往，咱連想都不敢想，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村里要直選村長，只要人緣好、有本事、票數多，就能當，鄉里縣里決不攔擋。

杜大剛說，誰愛當誰當，反正我不當這個村長。

杜大剛的爹摔摔煙袋，氣呼呼地插了一句：能了你這個王八羔子！

大伯繼續說，你這幾年混得人模人樣，年齡好、人緣好、學問好，見多識廣。這個村長，你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咱們就看你這么根頂梁柱了！

杜大剛的大哥這時插話說，我大爺爺家的杜世富八叔早就放出風來要選這個村長。

大哥接著又向大家通報了一個情況:在外面做生意的王玉貴，也就是王老三的小子，和大剛同學，前幾天從山外回來了，他揚言非要當這個村長不可，他還說，誰要選他當村長，他就給誰20塊錢。

杜大剛一愣，王玉貴的生意做得挺紅火，為什么也回來趟這渾水？

四叔就像是偵察隊長，又繼續提供情況：還有姓李的一心想選那個李寶國當村長，李家雖然僅次于我們杜家，但他們親戚多。

三叔說，但李寶國這小子，他私心太重，又好挑撥是非，村長落到他手里，那咱村就毀了。

眾人都散去之后，杜大剛躺在床上恨恨地想：哼，我決不會當這個村長的！

二

這次村長直選鬧得整個村子吵吵嚷嚷地一夜沒有安寧。當旭日東升，人們集合到村辦公室前的大院里。

隔著十多個人，杜大剛看見了一身中山裝，剛剛理過發，顯得精神抖擻的遠房八叔杜世富。杜大剛向他笑了笑，杜世富卻如未曾看見他一樣，把頭一扭，掏出一盒高檔香煙向周圍的人分著。

大剛，你也回來了。杜大剛忽然聽見有人喊自己，循聲一看，見是高中同學王玉貴，正隔了二十多個人跟自己說話，便笑了笑說，你不是也回來了嗎？正在這時，村支書宋水成出場了。

宋水成能當上支書是一個意外。老支書退休，新支書候選人有三個，一個是老支書的侄子周春生，一個是李寶國，再就是宋水成。宋水成那時剛當兵復員回家，在部隊入的黨，又加上他家里窮，戶門小，在村里沒有什么背景。最有希望的是老支書極力推薦的周春生，再就是能說會道，又占村里第二大姓的李寶國。于是這兩人便串通各自的勢力，投票時堅決不投對方的票。那時要求三人中選兩人，一個書記，一個副書記。結果出乎人們意料，雙方除了投自己的人之外，都投了宋水成的票，讓宋水成白撿了個書記。

宋水成看看村民已基本到齊，就宣布選舉開始。按照規定，村民每人一票，以得票多少，選出五名村長候選人，同時，這五名同志也就是村委班子的成員。

杜大剛幾乎是最后一個去取選票的。他未假思索，在選票上填了王玉貴的名字。大剛知道王玉貴性子雖然急點，人卻極聰明，有能力，有經濟頭腦，也正直仗義，由他當村長，他大剛一百個放心。

會場上亂糟糟的。杜大剛說不出心里是個什么滋味，感受著山里這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想起城市早晨那幽靜的公園，清碧的荷塘。他的頭驀然疼起來，他恨不得馬上就離開這兒。

選舉的結果出來了，李寶國156票、周春生123票、杜大剛107票、杜世富87票、王玉貴80票。讓杜大剛好笑的是，不愿選舉的他竟高中第三名，這全是大伯、爹、叔叔他們活動的結果。

宋水成最后總結說，實踐證明，選舉是圓滿成功的。明天我們將從上面的五人中選舉出一人為村長，大家回去好好準備吧。

人群涌潮一樣瀉出去，杜大剛在人流中身不由己地邁動著步子，他又看見了杜世富，想跟他打招呼，杜世富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一眼中充滿了怨恨。

三

杜大剛前腳邁進家門，王玉貴后腳就來了。王玉貴拍著杜大剛的肩膀說，老同學，好了，我們又可以一塊兒干了。

杜大剛卻沒有王玉貴的那份激情。因為選舉時的所見所聞讓杜大剛心里很不痛快，況且又是在成為競爭對手的情況下跟王玉貴見面，杜大剛更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和無奈。他看著這個心直口快的好朋友，憂郁地說，我沒想回來參加選舉，我是被騙回來的。

什么？王玉貴睜大了眼。

杜大剛慢慢地說了自己的情況。王玉貴聽后，若有所思地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是鐵了心回村干的。現在我的食品廠生意越來越好，產品占領了咱縣和鄰縣的市場。可我還是要回來，為什么？為的是爭一口氣，給我自己爭一口氣，給老少爺兒們爭一口氣，給咱這窮得當當響的山后村爭一口氣！大剛，留下來吧，咱們一塊兒好好干，讓咱這山后村變個樣！

一股熱潮涌上杜大剛的心頭。可杜大剛想到他所喜愛的那個城市的早晨，那生機勃勃的晨練的少女，想到他的女朋友茜茜，他的生意興隆的小店，他的心突然沉重起來。

王玉貴生氣地說，你認為我這是在騙你嗎？不！我心里急呀，如果再讓一幫平庸無能自私自利的家伙掌握著咱們山后村的命運，那咱們的山后村，咱們山后村的子孫后代，會永無出路的！山里人討厭自私的人！

杜大剛就像讓重錘猛地敲了一下心扉，一股熱血涌上頭頂。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岔開話題，問:“今天選舉怎么沒見鳴生?”

當年杜大剛、王玉貴、李鳴生三人一塊兒考到縣城高中，當時村里人都認為山后村要飛出金鳳凰了，誰料三只雀兒都灰頭土臉地回了窩。杜大剛、王玉貴雙雙出山闖世界，終于都沒讓人失望，只剩下李鳴生留在村里和大山作對。

王玉貴頓時低著嗓子說，鳴生得了胃癌。他自小內向，少言寡語，有氣往胃里壓，有淚往胃里咽，有苦往胃里盛，他的胃怎么不會得病？

杜大剛愣了半晌，說，我們得去看看他。

四

鳴生的家哪里還是一個家呀，屋里空蕩蕩的，只有悲涼的山風刮著未干的雨水穿堂而過。李鳴生躺在床上，原本瘦高的身子縮成一棵軟弱不堪的草，一陣風就能吹折。

李鳴生不到50歲的母親如今頭發幾乎已全白了。她為兒子的病受到怎樣嚴重無情的打擊啊！此刻，她也忍不住了，顫抖著嘴唇，涕淚長流地說，你看，你們都混得好好地來看他了，可他卻得了這天殺的壞病！我的命真苦，我們鳴生的命真苦！本來蓋了新房就準備給他張羅婚事，可誰知他得了這傷天理的病！鳴生娘哭得都快背過氣去了。

這時，一個長脖子瘦面孔，小眼睛閃著光的四十多歲男人一步踏了進來。他腿腳麻利得就像是下雨前那陣急于溜走的風。他又堆著笑容低低身子說，喲，你們也在這兒呀，真巧，真巧。你們繼續玩，我還有事要忙，就不坐了。

王玉貴看著李寶國的背影閃出門外，一臉厭煩地說，這個笑面虎，這些日子就像是一陣旋風吹來吹去，攪得家家戶戶不安寧。他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我們前腳來他就后腳進，那賊眉鼠眼的樣子，分明是怕我們挖他的墻腳，來做鳴生一家的工作，拉他的選票。

李鳴生用力地喘口氣，說，我五叔當村長，我一百個不同意。大剛，你為什么就不能回來呢？村子的事你不能漠不關心呀，你不能前腳進了城市的地界，后腳就忘了我們山后村，忘了我們山后村的幾百戶人家呀。

杜大剛的心又一次受到猛烈的撞擊，他從握住自己的那雙手上感到了異乎尋常的力量。

當杜大剛和王玉貴心情沉重地回到家中時，屋里早已坐滿了人。杜大剛的大伯、爹爹、叔叔們全都臉色沉重，心事重重。

杜大剛的爹咳嗽了一下，說，大剛這次既然當了候選人參選，我們就一定讓他選上。王玉貴說，對呀，這個村長就得由大剛來當。全村參選683票，除了我們5人的得票，外面還有120多票，如果我和大剛聯手，那樣大剛就有180多票，關鍵看能從機動票中拉到多少。

杜大剛的大伯說，憑大剛的為人，這些零散票大部分會拉到的，這樣，大剛的票數就近300張了。

杜大剛的四叔說，杜世富這個頑固東西，他認為大剛壞了他的事。他和周春生有點姻親關系，我看，他一定會和周春生伙著干的。

晚上，大伯、爹、母親他們仍舊全體出動，挨門挨戶做思想工作，但杜大剛的心一會兒在這破舊的茅屋中，一會兒飛到茜茜那嬌氣迷人的笑容中。他失眠了。

五

選舉結果既在意料之中，多少又有些出乎意料，杜大剛果然遙遙領先，以337票位居第一;李寶國以178票坐穩第二，而出人意料的是周春生，他以165票屈居第三。本來以為杜世富和他聯手，他應該穩居第一，可因為王玉貴和杜大剛聯手，而且杜大剛還從杜世富的勢力范圍中搶走了近一半的票，結果周春生不但沒有得到第一，連第二的位置也丟了。

會場亂成一片。大家有的眉飛色舞，有的怒氣沖沖，還有的吵著“有人做手腳”。

宋水成環視了一下人群，不緊不慢地說，杜大剛得票最多，但因為沒過半數，所以這次選舉作廢，明天上午我們繼續選。

對宋水成最后的宣布，剛才還興高采烈的一方，立刻變得垂頭喪氣；剛才牢騷滿腹大為不滿的一方，如今卻摩拳擦掌，準備挽回敗局。

王玉貴皺著眉頭說，大剛獲勝，把李寶國和周春生他們逼到了絕路，如果他們聯手，這就令人頭痛了。我們要抓緊活動，盡量地拉攏對方的中間派。

這時，宋水成的兒子告訴大剛有人從省城打電話找他。

杜大剛走進宋水成的院子里時，老遠就看見宋水成正和分管鎮領導坐在堂屋里喝酒，酒桌上杯盤狼藉。

杜大剛握住話筒的時候，就聽到茜茜急切的聲音：大剛，回去也不給我來個電話，快把我急死了！我只想讓你馬上回來！

杜大剛安慰了她一陣子，茜茜發出一個熱情洋溢的響吻。他耳朵一熱，笑著搖搖頭，隨即臉上又浮出憂郁的神情。

宋水成說，來，大剛，喝兩盅。

杜大剛不好再走開。

宋水成說，大剛，我要是算起來還和你有點表親，你就叫我一聲表哥。

分管鎮領導說，小伙子就該有點出息，人往高處走，你還回村里折騰什么？女朋友也不愿意呀。

杜大剛說，不，只要老少爺兒們看中了我，我就不讓老少爺兒們失望。

宋水成呆住了。

六

周春生果然和李寶國聯手了。李寶國不僅答應讓女兒嫁給周春生的兒子，還許諾讓杜世富干副村長；他出30元一張票的價格，把西北溝20多口人全買通了。

王玉貴憤憤不平地說，怕什么？他們30元一張，我出40元。

杜大剛說，我當不當村長不要緊，可別壞了村里的風氣，糟蹋了這次選舉。

杜大剛大伯說，難道我們就甘心失敗？

王玉貴突然高興地說，我有辦法了。我把鄉里的電影放映隊弄來。既然是直選，那么咱就學學外國佬，正面宣傳。我選了幾部好片子，除了講農村如何改變貧窮面貌的，就是展示外面花花世界的。電影放映之前，你就發表施政綱領。

杜大剛笑了。

夜幕降臨，村辦公室大院里已自動集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吵吵嚷嚷，等著看電影。

王玉貴從電影機前站起來，對著話筒大聲喊道，老少爺兒們，靜一靜，靜一靜。你們甘心一輩子受窮，讓我們的后代也受窮嗎？

聽到這話，不知是誰先帶頭喊：我們不愿意！頓時，人聲鼎沸。杜大剛見到這情景心情猛地激蕩起來，眼睛濕潤。

王玉貴又大聲喊道，我還有話要說。為什么我們還是老樣子？因為我們缺少一個有本事肯無私奉獻的好帶頭人。杜大剛為人正直、有頭腦，有能力，他肯定讓咱們村徹底翻個個兒！

聽到這里，李寶國的那部分支持者開始攪場子。杜大剛坐不住了，他奪過話筒，使勁地喊：老少爺們，聽我說句話！

他的喊聲被淹沒在巨大的吵嚷聲和叫罵聲中了。猛地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一塊石頭，正打在杜大剛的前額上，杜大剛搖晃了一下，站穩了，他感到一陣涼爽，血液流淌下來。王玉貴驚呆了，破口大罵，狗娘養的，有膽的站出來！

燈光之下，鮮血淌滿了杜大剛的臉。人們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呆了。

杜大剛沒有感覺到疼痛，他似乎覺得血從心里流出來，弄得他滿口咸澀，他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說，鄉親們，我杜大剛不是官迷，大家伙選不選我當村長不要緊，只是別讓咱山后村再窮下去。你們打破了我的頭，我不計較，不傷心，我傷心的是，你們為什么不替自己的將來想一想，不替子孫后代想一想？我們山后村不能再耽誤下去，我們再也耽誤不起了。好了，我的話說完了，不再耽誤大家看電影。我最后告訴大家的是，我就是當不上山后村的村長，也仍舊是咱山后村的子孫，日后有誰想到外面闖一闖的，盡管找我杜大剛。

燈光突然熄滅，電影機靜靜地轉動著，一個高樓林立、繁華熱鬧的城市圖景在山村的夜晚陡然凸現出來。

電影快散場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周春生的兒子和宋水成的兒子打起架來，他們都說李小翠是自己的媳婦。李小翠在一邊撇著嘴說，你們倆想得倒美，我爹說讓我嫁給你們并不等于我肯嫁給你們。你們也不想想，哪個傻子會跟著你們在這山溝里受一輩子罪。

聽了姑娘的話，兩個斗雞樣的小伙子都愣了。

(摘自《北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