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央電視臺在香港沒有地位,這個“地位”當然要加上“特殊”兩個字才準確。而“特殊”,不管我喜不喜歡、承不承認,那都是以往我在內地受用慣了的?,F在虎落平陽,貓的本事都無法施展。就是打電話聯系采訪或者初次與人見面,你最好也不要開口說“我是CCTV的”,說了,第一,很多人聽不懂,第二,CCTV的英文縮寫本身另有含義,是“中央電視監控”,這層意思來港前我不知曉,到了香港才愕然。從此再也不敢穿著臺里發的T恤衫逛大街。
內地記者身上難脫“官氣”,但是真正見了當官的,誰也別說自己不緊張。香港的記者就不同,他們見了“官兒”,不管大小,不拘束,也不特別“加小心”。倒是這里的官員,面對媒體或市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做錯了什么事讓社會不滿。他們做官比內地官員所拿俸祿要高得多,責任也更明確,誰管的部門一旦出了什么事,誰就得馬上出來解釋或者在電視、廣播中“謝罪”道歉。是不是就是出于這個原因,香港政府官員在納稅人面前注定總是“傲”不起來?
屯門醫院里的特首
2005年11月8日,香港醫院管理局組織了一次代號為“火鳥行動”的演習,主要是測試香港官方及公立醫院對“禽流感”一旦在本港大流行的應變能力,演習分別在“基督教聯合醫院”、“屯門醫院”兩個地方進行,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奏感,因此誘來了平面、立體、網絡的各路媒體大軍。就在演習接近尾聲時,香港特區最高行政長官---特首曾蔭權已經不知何時來到了現場。
特首在屯門醫院穿過了一截又一截的樓道,記者的閃光燈與攝像機開機時顯示的小紅燈就在他身前流動、閃爍。最后,曾蔭權來到了醫院的掛號大廳,停下,這次他可能有時間也有心理準備接受媒體的采訪,于是他的面前迅速地就豎起了一片三腳架,記者們從正面厚厚地把他圍住。
說老實話,當時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采訪,而是不相信曾蔭權怎么會就這么“平常人兒”一樣地在醫院里隨便出入,身邊既沒有警察,也沒有警衛?他接受采訪時身后站立著的幾位工作人員,我都認識,都是政府新聞處的,肯定不是便衣。
為了試驗我的觀察是否準確,我一個人悄悄地繞到了“記者區”的后面,慢慢地蹭到曾蔭權的身邊。開始三米沒人管、兩米沒人管,后來離特首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了,我的耳朵都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但還是沒人上前阻攔——難道曾蔭權不怕被記者刁難?不怕有人搗亂?甚至不怕……即使他不怕,香港政府保安部門對特首外出的常規保衛怎么也不見有任何配套的啟動,還是隱蔽得太好我根本看不見?我瞠目:這樣的事情假使發生在內地,別說黨和國家更高領導,就是省長、市長有計劃地來到某處公共場所,起碼的保衛工作也會緊緊伴隨,何況香港的情況又是那么復雜。
曾蔭權那天和記者交談的時間至少持續了半小時。當時大廳里還有很多人,掛號的、看病的、陪同病人的,都是當地的老百姓。我發現曾特首的出現并沒有打破醫院的正常運轉。一對中年夫婦看樣子是碰巧前來就診,不大明白醫院大廳怎么突然與往日不同,妻子上前看了看,旋即回到丈夫身旁:“曾蔭權,記者采訪。”意思是“沒什么了不起,沒有大事”!
范徐麗泰過馬路
2006年4月22日,《香港基本法》頒布l6周年,香港召開了大型座談會,會場就選在中環一家老式酒店,與立法會只有一街之隔。這場慶祝式的“座談”格調甚高,香港特首、律政司司長、立法會主席等人只要在港都要出席。
22日我去采訪,特首此時正在海南出席博鰲論壇,香港特首的職位就按律由政務司司長許仕仁署理。那天前半場活動已經完畢,后面就是純學術的座談了,我和另外一名記者決定撤,正在酒店門外叫出租,聽到門童說:“不好意思,請讓這輛車先走?!边@輛車是誰?就是許仕仁的。說話間“署理行政長官”的坐騎已經開到了門前,他向四周笑了笑,一屁股坐進去,就那么簡單地走了。我繼續招手喊我的出租車,同事則好心提醒:“唉,要不要再等一下?范太的車可能也快過來了。”她說的“范太”就是香港立法會主席范徐麗泰。我說:“不用等了,咱們趕快回去發稿?!蔽也⒉皇菦]有看到酒店門前的空場太小,實在容不下兩輛轎車并排???,也不是不懂禮貌故意不讓領導先行,而是一分鐘前,我看到范太一個人,低著頭,胳肢窩里夾著一疊子材料,已經走出了酒店,自己悄沒聲兒地過馬路了。
鉆進出租車,同事還在追問:“怎么,你看見范太走了?”我忍不住笑:“對,剛剛看到她在過斑馬線,立法會她的辦公室不是就在馬路對過兒?”
范太一個人走了,她是因為沒有必要坐車,才步行返回辦公室??墒俏倚κ裁囱?這件事有什么值得好笑?事后思量,或許還是自己太少見多怪……

曾蔭權學普通話
天下突然大變,也就是一兩年的工夫吧,隨著香港和內地交往的日益緊密,香港人開始拼命地學習普通話,盡管他們學普通話和我學白話(粵語)一樣困難。
2006年5月24日,“中國民營企業海外融資上市峰會”在香港隆重開幕。本次論壇旨在提供一個良機,讓香港金融界與內地民營企業家直接對話、為內地企業走向世界提供一個更廣闊的融資上市渠道。
主禮嘉賓在當天上午的開幕式上有一篇致辭,內容很結實。我想要這篇文字稿,于是就向會務人員要求復印致辭全文。不一會兒,工作人員把我叫到了會外,說:“長江小姐,不必復印了,主禮嘉賓就讓我把這份原件交給您?!蔽艺归_來一看,可不得了,腦袋里立刻滾來了一聲悶雷,同時還好像響起了類似交響樂的悲壯演奏——好家伙,這篇致辭的原件以后簡直可以進博物館:繁體中文,2號仿宋體,每一個字大得都能賽過拇指蓋兒。每個“拇指蓋兒”的頭上還都標著漢語拼音,而且每個拼音上還都加注了“平、揚、上、去”的不同發音。最驚人的,開篇首頁,有一行中括號,里面用中文繁體寫著這樣的“提示”:“在朗讀本文時須變調的詞語,按變調注音?!?/p>
“致辭”總共5頁——難怪,剛才那位主禮嘉賓在臺上講普通話,怎么那么慢、那么費勁啊,原來他手里的稿子有這么多的“機關”!想來主禮嘉賓不是剛剛零起步學習普通話,就是年齡過大(至少年過花甲),怎么學也進展不快。然而,香港六七十歲了的老人干嗎還要學習普通話?還要在幾百人的論壇上專門用“國語”來發言?
香港政府官員、商界領袖、出租汽車司機、店鋪售貨員,甚至街頭小販,這幾年不分男女老少,地位高低,大家“學普”的積極性一浪高過一浪。其他的人不說,就說特首曾蔭權,三年來我可是眼見著曾蔭權把個普通話“學”得突飛猛進、成效顯著。
從客觀角度來評價:作為特首,曾蔭權上臺時說普通話可不如他的前任董建華。因為我聽他講過白話或者英文,整個人理直氣壯、發揮自如、亦莊亦諧;可是換了普通話……我的意思并不是說普通話立刻就泯滅了這位特首的智慧與個性魅力,而是從旁觀察,總覺得他正在學習或者正處于“實習”階段。
2005年7月5日,曾蔭權接受了中央電視臺的專訪。那天特首的手里捏著一沓子黃紙片,在我提問時總會忙里偷閑地看上兩三眼。開始,我還以為紙上記著的一定是他回答問題的要點,可是后來發現這個判斷不成立,我所提出的問題,對特首來說簡直是太容易了,張嘴就來,根本用不著刻意準備,更用不著提前草擬什么發言稿。突然我明白了,那一沓子小黃紙,沒準記載了一些特殊的符號,其作用只是在幫助特首用普通話漂亮地完成中央電視臺的訪問。
雖然我沒有看到小黃紙上究竟寫的都是什么,但是這個判斷很快又被強化。時隔不久,8月9日,我又走進了禮賓府,跟團拍攝北京一個代表團前來感謝香港政府飛行服務隊在臺風期間成功搭救了內地的91名遇險船員。特首那天會見代表團全體成員,即興發言很簡短也很家常,可是他的手里又捏上了一張紙,在賓主寒暄的空隙忍不住總要往紙上看一眼,這一下我基本可以肯定,那些紙張就是特首的語音提示了。
曾蔭權怎么學,正像我怎么學,誰都不可能把普通話、粵語說得和自己的母語一樣。比如在接受我的采訪時他講到:當北美的紐約和歐洲的倫敦由于時差的關系都還處在夜晚,香港的銀行、股市卻正好開門營業……把個“開門”說成了“開門兒”,聽得我當時就差點噴笑,但是事后想想人家特首的勤奮和執著,他坐在香港最高行政長官的位子上,每天日理萬機,面對香港各界民眾、各黨派團體以及國際輿論的重重壓力,輕松的日子一天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62歲),還能如此認真地學習普通話,其心其意,難道不值得我對他挑一挑大拇指,在香港人的學習精神面前甘拜下風!
(摘自《揚子晚報》2007年7月17日本文作者系中央電視臺駐香港記者 采薇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