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古盜貓
黃昏時,我常愛坐在鏡前,看一年一年老去的容顏。
銅鏡中的景象總是模糊。饒是模糊,卻也看得清那眉如青黛目如秋月愁滿兩靨。只是,吸引眾人目光的,卻不是那鏡中面貌,而是眉心間八顆異型的朱砂痣,饒是貌比西施,卻也在這八點血紅前矮了一截。
八歲時,有高人見了這血紅,大驚失色,喃喃地不知說了什么,從那以后,整個東國便都知道了我。
神說,你往凡間去,給東國太平安寧。
距離十六歲生日還有三天,母親將我叫去了她的房里,我一聲母親還未出口,她竟已涕淚漣漣。
“薰兒啊,娘舍不得你走啊。”一聲三嘆,我冷眼聽她將音調拉得優美,看她用了那紅色的帕子拭去腮邊的淚珠,好一場精彩的演出,我只差沒擊掌叫好。
誰都看得到,來自宮廷的彩禮物資早已將大堂全部堆滿;誰都看得出,閃著淚光的眼角難以掩飾的笑意喜悅。
沒有悲傷,又何必硬擠些淚來呢。
我仰起頭,窗外好一場大雪。
婚禮那天,是大雪后的初晴。我從蒙著面的紅紗后向外望去,珠翠環繞,滿眼刺目的紅的喜慶,我卻無端想到血跡,突然間有了一種沒來由的恐懼,頭暈目眩。然而一陣風過,將轎簾微微吹開,我從模糊的紅中,竟看到了鍍了陽光金色的滿目雪白,單純中更有一絲溫暖。
我怔住了,那一瞬,一切變得安靜,突然很想著一身白衣,很想,很想。
繁瑣的禮節一點點地邁過,東國皇帝有了第一位貴妃。
薰貴妃,國之祥瑞。
后宮佳麗何止三千,卻只有薰貴妃能日日著紅衣,必須日日著紅衣;只有薰貴妃可以佩戴紅玉髓,必須佩戴紅玉髓。
他們說是為了給東國帶來安康太平,他們說紅色襯著那額頭紅跡,是天賜予東國的福氣。
我卻冷笑,為何只將紅色象征太平,為何不知,血,也是那般的鮮紅。
哦,是了,是因為,神說,你往凡間去,給東國太平安寧。
神座前一棵紅豆樹,日日夜夜聆聽神圣的神諭,千萬年后,竟也得道,入了仙籍,化為人形,做一著紅衣的少女,從此侍奉神前。神睜目微微一笑,賜名為薰。
神說,薰,你知道為何紅豆鮮紅似血。
我低頭,薰不知。
是因為紅豆是天下戀人的血淚凝結而成。
薰不明白,既然相戀,何來血淚。
不懂愛,自然不知血淚何來。神低眉垂目,薰,日后你自會明白。
薰,魔道漸長,凡間諸國都有魔道勢力滲透。
那,怎么辦。
薰,東國百姓,最為虔誠,你往凡間去,給東國太平安寧。
眉間八顆紅豆,便是你的印記。
我走時,神座前一棵雪白梨樹,搖出梨花似雨。
東國皇帝年輕英俊,子民稱頌他英明慈愛,我卻看出他眉目間的戾氣。
薰,自小便是靈氣的女子。
薰,看出許多別人看不出的東西。
東國正宮位置一直空置。
三朝元老都上表請奏,薰貴妃是天賜祥瑞,理應坐這正宮之位,否則,只怕神靈怪罪。
東國果然虔誠,朝中錯綜復雜的利益爭斗在神的面前竟都可以被忽略不計。
他卻只說再議再議。
冷殿中紅袖飄舞,我知道,這皇后的位子,若不是一直空著,就只有一人能坐,他只讓一人坐,只愿那一人坐。
那便是璇璣。
梅妃端坐在我對面,笑靨如花,柔柔軟軟地說姐姐好福氣,得到皇上如此恩寵,夜夜都在姐姐宮中度過,既如此,做妹妹的就敬姐姐一杯。
說完,她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空杯,眉目含笑,盈盈地望著我,示意我也快將杯中清酒吞入腹中。
我喝下那一杯清涼,她眼中的笑意越發的濃了。然而,只一瞬,那笑意便凝固了,婀娜美好的身體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梅妃飲下的那杯酒原是她備了要給我的,只是她那家中世代拜神的貼身侍女偷偷地將酒換了。
饒是虔誠如東國,女人的醋意也足以使她背離她所信奉的東西。
神,你可知道,魔道的誕生,原是因為人的欲望啊。
我起身,走進我的房中,紅紗翩飛,這便是祥瑞嗎?
薰和梅妃不同,和已受刑死去的竹妃錦妃都不同,薰沒有醋意,沒有怒氣,沒有委屈。
盡管皇上每日來薰的房中后便立即通過秘道去了相隔不遠的璇璣的宮中,盡管這擅房專寵的罪名卻要由薰來承擔,盡管后宮中的怨毒目光都射向薰而不是溫溫柔柔口碑極佳的璇璣。
薰只是冷然。
因為我沒有愛。
我早知皇上深愛璇璣,所以當他提出這樣的請求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后宮佳麗如云,卻只是為了安撫朝中的各股勢力,皇上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人,那便是璇璣。這就是他們的政治,男人們的爭斗和欲望要靠女人的犧牲來平衡和滿足。
他選擇薰,選擇薰的房中來修這一條秘道,因他知道我不愛他,亦不愛別人——生身父母為了利益可以選擇犧牲自己女兒的幸福,我不知這世上還有誰可以愛——但也更因只有我可擔這擅房專寵的罪名,因為我是神賜的祥瑞,皇帝鐘情于我,在朝中被認為是東國的大幸。
梅妃的尸體被拖出去的時候,圍觀的嬪妃無人敢哭,卻是璇璣,美目流淚,暗自抽噎。
我冷冷看著,璇璣,我豈不知你的心機,嬪妃們都稱頌你的溫柔善良,而向我投來怨毒的目光,那目光如劍,直直仿佛要刺入我的耀目紅衣,璇璣,這些目光本都是該你受的。
也罷,我轉身離去。
璇璣,我想我已看透女人庸俗的所謂愛情。
也是他的恩惠寵幸,在這宮中的偏僻一角修了一座小樓,樓前池塘,滿滿的都是紅蓮,紅得似火,似鮮血飛濺。
這座小樓,只供我歇息游玩。
后宮的傾軋爭斗,早令我厭倦至極,任你再怎么不放在心上,也受不了來自那么多女人的詛咒般的目光。
于是我逃來這里,放松我緊繃得發痛得神經,歇息。
“千載離情,飛似梨花紛如雨。”
我一驚,宮中皆知,薰園只有薰貴妃一人能進,園外把守也是極嚴的,這陌生的男子聲音又是出自哪里。
我左右張望著,一個白色的身影突然躍入樓中。
我是離,他微笑著對驚魂未定的我說。
他生得俊朗,星目劍眉,笑容卻隱隱帶著些孩子氣。
我卻皺眉了,他周身包裹著沉靜圣潔的神的氣韻,一如我在神座前千萬年來呼吸到的那樣,然而,在那白色的氣流中央,我卻分明嗅到了魔道的氣息,盡管這氣息并不明顯強烈。
魔道中人嗎,可是為什么又會有神的氣味,我實在是不懂了。
他看著疑惑地望著他的薰,笑著又說,我是離,記住了嗎。
我轉身,拖著我紅色的裙裾,本能地想逃離,手臂卻被他抓住。
我有些憤怒地轉身瞪他,他愣了一下,突然笑了,為什么總是穿著紅色,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白色更適合你。
一霎那,十六歲時花轎里看到的那一片純白滿滿地塞了我的眼,好似一場大雪,飄在我的世界。
我回到房中,柔軟搖擺的紅色裙裾下藏著一件白衣。
摒去了宮女,我取出那白色,在燈光下細細看著,看,那緞質的腰帶后硬硬的是什么。
一塊晶瑩白玉,雕做了一只鴛鴦,我知道,這玉佩,還有另一半。
風止舞起凝弦一,這個奢華的房間里,第一次有單純的白色飄舞。
八歲之前,我本是常穿白色的,長輩們常說,薰有一種脫俗的氣質,最是適合白色。每當我穿上白色的衣裙,人們的目光就比平常更為多的凝聚在我的身上,我在那些目光中讀到驚艷和贊美,于是小小的我的虛榮心就會得到極大的滿足,整個人就快樂起來。
只可惜,那只是八歲前的記憶,極為遙遠的記憶。
我撫著身上的白色,昏黃的燭火下,它顯得那樣的溫暖和安全。
君不知,妾淚似雨。
薰園成了名符其實的薰園,因為薰總是在那里。
薰不是沒頭腦的人,知道這樣定會令人起疑,甚至可能會帶來不幸,但是心中的那種向往和沖動是如此的強烈,我只推說是太喜愛薰園。
我在這里,穿不同樣式的白衣白裙,心里安詳而又溫暖,一如看著他的笑容時心里升騰出的感動。
我說離,不必擔心,這里只有我和你。
任紅紗無助地在欄上搖曳,紅玉髓離了主人的身體。誰告訴我,為什么薰只能穿紅衣,為什么薰的靈魂要禁錮在那凝固的血塊一般的玉髓里。
我愛白色,我愛離。
我不是一無所知,我早已察覺離的左胸膛溢出的魔道氣息,雖然我不明白他周身的神之氣韻從何而來,但他是魔道中人這點我卻已經可以確定。
可是那有什么關系,道理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們相愛,這是最大的真實。我只知道,躺在他的懷抱里的平靜美好是這世上任何一個人從未讓我感受過的。
璇璣,我錯了,饒是清高自傲的薰,也看不透這世上女子庸俗的所謂愛情。
終于有一天,我對離說,我要我們永遠在一起。
那一日,本是祭神的日子。
啟明星升起的時候,我對離說,離,我們要永遠在一起,離,等著我。然后我換上刺目的紅衣,搖曳著離去。
祭神的日子,作為神賜祥瑞的薰,必須出席。
凈水沐浴,我披掛著繁復隆重的紅色禮服,只是那紅色的下面,卻掩著一襲白裙。
神,我將這樣去見你。
天亮了,半個東國的百姓,都已聚集在祭神的靈臺。
車駕自宮門離開,皇帝和我。轎子離地的那一霎那,穿過飛揚的轎簾我看到門柱后一個女人怨毒的目光。
璇璣嗎,璇璣,其實你該滿足了,你有真心愛著你的帝王,又何苦執著于這些虛名和所謂的榮耀。
你是否聽到,薰胸中的嘆息。
靈臺上,他誠心祝禱。我仰頭,看蒼茫的天,神,你在哪里,在哪里看著我呢,你的薰愛上了一個魔道中人,你會怎樣呢。
祭神的儀式,繁復而瑣碎,不知怎的,我的心里總有一種強大的不安。這種不安打擾著我,讓我在早已十分熟悉的儀式中頻繁出錯。它就像一個陰影,不斷地擴大,仿佛后面有一個巨大的悲傷在召喚著我,讓我的心臟一陣一陣地收緊,那悲痛仿佛尖銳的青瓷碎片的哀鳴,支離破碎。
他端坐在寶座之上,看起來莊重而又慈愛。我卻自他的眉目間看到一股戾氣。
祭神的最后一個環節,是我代表神將紅色的花環贈與朝中德高望重的元老。
一位老者跪在長長的階梯之下,他是三朝元老,璇璣的父親。
我拖著厚重的紅色禮服,走下臺階,心臟令人癲狂地刺痛,巨大的不安使我幾乎沒有力氣去捧住那血一樣紅的花環。
慈祥的老者伸手接過花環,突然一道寒光閃過,我本能地驚呼出聲,不知是誰把我推到一邊,我重重地跌倒了,鮮紅的裙擺圍成血泊的形狀。
臺下早已亂成一片,虔誠的東國人認出了他,離——魔道新任的法師。
我吃驚地望著他飄拂的白衣,鮮血從左胸蔓延開來,開成了一朵刺目的花。我望著他偉岸的身體以那么優美的曲線倒下去。
我奔過去,心臟跳得激烈,仿佛它就要離開我的身體。
離,離,我抱你在懷里,離,離,你既然是魔道的法師,為什么要來救我,為什么要用這么愚蠢的方式,為什么要為我擋住那把匕首,離,你不要笑,你看著我。
可他還是笑了,他永遠對我微笑,他說我早就知道你有危險,所以來這里,可是我沒想到他們會這樣對你下手,我來不及,只能這樣。
傻丫頭,他望著我,眼神蒼茫如遠山的落日,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那棵梨樹啊,當你還是一棵紅豆樹的時候,我們的枝條交纏了千萬年,我愛了你千萬年呢。
你還記得嗎,我們在那個純白的圣潔的地方,有最燦爛的陽光輕拂我們的枝條。你的枝葉綠得仿佛透明,風一吹,你就咯咯地笑。我最愛聽你的笑聲,最愛風吹時你柔美的枝葉輕觸我的粗糙。最愛看你,拋擲著鮮紅可愛的紅豆,一路走來。最愛看你的枝條,在空中,和遁隱的風糾纏。最愛看你,化為了紅衣的少女,笑起來兩靨含羞。你走那天,我哭了好久好久。
傻丫頭,我把靈魂賣給魔王,換來這樣一個人的軀體,傻丫頭,你別哭,你說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你看,我們就可以去見神,求他,我們可以仍然做兩棵樹,千萬年地并肩立在一起……
我終于忍不住地放聲大哭,淚水一滴滴落在我的紅衣上,那些紅色的布料爆裂開來,露出純白的衣裙,淚水在那白色上開成花朵,鮮紅的花朵,這便是血淚嗎,我含淚看向高臺之上。
東國的君王。
璇妃舉報,薰貴妃叛離神道,與魔道的魔頭暗有私情,朕初時不信,不想今天一切都得到了驗證,薰貴妃暫且拿下,聽候處置,諸卿可有異議?
我無力地望著他,望著他得意的微笑,薰被治罪,在宮中口碑頗佳出身高貴的璇璣自然就是不二的皇后人選。是這樣吧。
是啊,即使是在如此虔誠的東國,為了自己的欲望,人依然可以背叛自己信奉的東西。
可是,薰,你又能嘲笑誰,你不也是,你只要自己的愛。
我只恨,只恨這個人,為了自己的幸福,害了離,害了那個沉睡在我臂彎中的人,害了那個讓我找到真正愛我的人。
白袖帶風,我擎起那把沾滿了離的鮮血的匕首,一級級向上。
身體傳來一陣陣的刺痛,弓箭破空的聲響我聽來竟如鴿哨般安詳。
讓我擁緊我的離再倒下吧,因為我說過,我和離,
要永遠在一起。
神安靜的臉上竟也隱隱有了怒氣。
我讓你帶給東國太平安寧,你卻做了什么,神賜祥瑞卻背離了神,難怪魔道勢力在東國大長,你太讓我失望。
我安靜地聽著,懷中暖暖的是離的內丹,內丹不壞,離就還在,還在,只這一點就讓薰喜悅得淚流滿面。
我抬頭望神,神,你知道魔道為何存在,那是因為人有欲望,神,即便是你,你要我去給東國太平安寧,也是想遏制魔道的發展鞏固自己的地位,不是嗎?
薰請求懲罰,因為薰背離了神,可是薰也是為了自己的愛,薰已經懂愛,薰流過淚,滴滴鮮紅勝血。
薰知道離的罪孽深重,但他是為了我,薰愿意替他承擔罪責。
薰愿意接受任何懲罰,只求,我和他,能夠在一起,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神臉上的怒氣一點點轉為平靜。
神終于嘆了一口氣。
那以后,我每生每世便是一只塤,陶土的身體,八顆紅豆,成為刺穿我身體的罪的印記。而他則是一個瞎眼的吹塤藝人,無父無母,亦無妻子兒女,了無牽掛,只與我日夜相伴。他的手指永遠緊擁著我,他的唇永遠就在我的唇邊。我們果然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只是,只是,我們卻永遠都完成不了一個真正的吻。
而每當他的唇靠近我時,我便只能哭泣。
注:塤:泥制陶土樂器,八孔,音似人泣,吹奏時嘴唇與吹孔垂直,不可全部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