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煞

洪福賭局的老板屠百萬有個多年養成的習慣，每逢子午時刻，必要飲一杯“龍膽鳳膽酒”，借以滋潤他那狡詐非凡的腑臟和肉山般肥胖的身軀。

晚秋時節，西風蕭瑟。知冷知熱的屠老板早已吩咐過廚子，將他的飯食送到后宅的東暖閣中。這天正午，他點了幾樣精美小菜，依然坐在桌前獨自享用。待他夾了一箸乳鴿肉放進嘴里，頓覺香軟滑潤，馬上端起那杯“龍膽鳳膽酒”，剛剛湊到唇邊，眼前唰地冒出一道寒光——

一口極其鋒利的彎頭腰刀貼著他的指縫切入了酒杯!

刀刃將酒杯切為了兩半，但卻沒有切斷，那香噴噴的美酒也被刀刃分割成了兩半，可又沒有讓一滴酒液濺出!這是何等的功力啊?……屠百萬吸著涼氣抬起眼來，做夢都沒想到，在他的餐桌前站立著一位滿臉癩疤、比鬼還難看的漢子。“呃，嗬嗬，這位客官見笑了，屠某只顧貪杯，有失遠迎……”屠百萬知道來者不善，他便不急不躁地打開了哈哈。

“呵哈，你屠老板太過謙啦，今日有要事相擾，這杯酒你只能喝下去一半，算不得貪杯。”疤臉漢子挑起刀頭，迫使屠百萬繼續飲酒。“今日你暫飲半杯，剩下的那一半，算我們滴血門欠你的，等辦完了那樁要事，自當加倍償還。”

既然對方提到了“滴血門”——江南最大、最險惡的幫派，屠百萬也就全明白了。他仰起肥厚的下巴，“滋溜”一聲，飲了半杯含有鋼鐵味道的“龍膽鳳膽酒”，緩緩放下酒杯，對方旋即抽回刀去，剩下的那一半酒液，仍殘留在杯中。屠百萬慌忙起身，深施一禮：“屠某拜見舵主。”

“在下乃滴血門專干臟活兒的祁三癩，臭名遠揚之輩，屠老板用不著給我戴高帽，請跟我到后院去見一位客人。”

屠老板暗中叫苦。滴血門盟下有八大分舵，這祁三癩是以陰毒兇殘出了名的“三舵主”。在祁三癩的“引導”下，屠老板恭恭敬敬地跟隨著他走進后院。

空蕩蕩的院落，現已被祁三癩安排成了類似大堂般的布局：首先看到的是一群赤膊大漢圍繞著一個圓木囚籠，籠內端坐一人，身披黑色大氅，頸間套著好幾道鐵索，雖未見其面，但單從那虎背熊腰的架勢上就能猜出，絕非等閑之人。與囚籠迎面相隔四五丈處，擺著兩套桌椅，令屠百萬不解的是，連他那巨大的花梨木靠背椅都從賭局內搬到這里來了，而賭局的總管殷鐵筆等人，如同丟了魂兒似地守候在旁邊，可憐巴巴地瞟著他們的主人。

祁三癩拉著屠百萬繞過囚籠，喧賓奪主地說道：“屠老板，請坐，請坐。”

屠百萬竭力抑制著惶恐之態，勉強將圓滾滾的身子塞入自己的靠背椅，可他向對面的囚籠掃了一眼后，又像被蝎子蜇了一樣抬起了屁股。他萬萬沒有料到，關在囚籠里的竟然是個捅破天的人物!

“屠老板，沒想到吧?”祁三癩顛著腦袋對屠百萬說，“這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老英雄——黑風煞，今日光臨你的寶宅，余下的事情，也就要看你怎么從中調停啦。”祁三癩是話中有話，屠百萬一時還顧不得琢磨，他向黑風煞連連拱手：“屠某能在此恭迎老前輩，三生有幸啊……”

那黑風煞面如頑鐵，兩條掃帚眉斜插入鬢，虎目微闔，一部散亂的虬髯幾乎遮掩了口鼻，讓人永遠也猜不透臉上的表情。他抖了抖身上的鐵索，算是給了屠百萬一個回答。屠百萬這才發現，黑風煞的手足均被鐵索纏住，左腿的膝下包著幾層破布，不僅仍在往外滲血，還從破布中齜出一塊慘白的斷骨……屠百萬不敢再看，連忙向祁三癩支吾道：“貴客臨門，屠某應該準備一些茶點才是呀。”

“不用!”祁三癩驕橫地揮了揮手，馬上有幾個隨從走向囚籠。“屠老板有所不知，那黑風煞今日只能喝酒。”

隨從們在因籠前擺下一張小茶幾，放上三個大海碗，又分別由三個酒壇里倒滿了三碗酒。祁三癩繼續吆喝：“好啊，酒已滿上，那么下酒菜也該給老英雄帶上來啦。”另外幾個隨從將后院的小角門打開了，在一根長繩的牽引下，走出三個人來：——一位老者，一位少婦，還有個八九歲的小娃娃。屠百萬還以為是自己的家眷呢，嚇得直冒冷汗，待那三人走到近前才看出是素不相識的外人。

沒等屠百萬張口，祁三癩便指點著說道：“這三個人就是我給那老英雄準備的下酒菜。”屠百萬無奈地歪了歪大肉頭：“三舵主，你把那老前輩請到我的宅院，想必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吧?何必綁來這些閑雜人等……”

“你屠老板這話是說到根子上了!”祁三癩猛地在大腿上拍了一掌，“我把實情告訴你，你就替我勸勸那黑風煞，現在若回心轉意嘛，我依然要以禮相待的。”

屠百萬面呈難色：“我僅僅是個開賭局的小莊家，江湖上的內幕所知甚少，恐怕不好隨便插言。”祁三癩奸笑道：“你聽我說呀。我們滴血門的盟主很看重他黑風煞的威名，想請他到盟下充任大堂長老，以便日后拓展門戶，號令江湖，天下哪還有這樣的美事啊?可他卻不識抬舉，挺著一把老骨頭，不肯答應。你瞧，他的那條左腿，已經為他的死硬付出了代價。哼，跟滴血門對抗，能有他的好處嗎?屠老板，你還是勸他兩句吧，他也許能聽你的。”

“這讓我如何是好?”屠百萬愁得直抖手。這時，牢籠里的黑風煞驟然開口說話了：“屠老板你不必費心，滴血門不過是個狗窩豬圈，休想讓老夫去給他們裝點門面!”因其內力強大，灌過來是聲浪如銅鑼在耳邊鳴響。

祁三癩板起了疤臉，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叫敬酒不吃吃罰酒啊，你老東西不給我面子，那就怪不得我祁三爺下狠手啦。”他沖著屠百萬身后的賭局總管殷鐵筆喊道：“我要用一吊錢跟他黑風煞賭個生死局，你且給我明明白白地記下，這是一吊錢，你先收下!”說著，他揚手向殷鐵筆丟過一吊銅錢，殷鐵筆險些被銅錢砸倒，但為了討祁三癩歡心，忙不迭地又拿出了紙筆。

“黑風煞，你聽好，我跟你賭的是生死局。我要問你三遍，是不是歸順滴血門?你若不答應，那就喝一碗酒，算是給我的交代。”祁三癩停片刻，像是在等候黑風煞的回答。黑風煞的臉上仍看不出有何變化，他仰起頭看了看天空。晚秋的天空慘淡無云，只有不遠處的一棵歪脖老榆樹上遺留的幾片枯葉，在寒風中瑟瑟抖動。祁三癩譏諷道：“你沒有別的選擇，老天并不能幫你逃過這一劫。你聽著，我既與你開賭，那也要還你個公道，當你喝罷三碗酒后，你可以過來殺我。我知道那困籠和鐵索都奈何不了你，但是，你殺人從來不動鐵器，這個規矩是你自己立下的，想讓我死得心服口服，你就亮出真本事吧。”

屠百萬插不上話，也弄不清楚祁三癩是在搞什么鬼把戲，他只得傻呆呆地看著。祁三癩將脖子一挺，開始拿腔作調地問道：“黑風煞，你是否有意歸順滴血門?”黑風煞伏下身軀，端起第一碗酒，咕咕咚咚，喝得精光。

祁三癩點頭叫好，立即吩咐一位長得像狗熊似的隨從：“還等什么呀，該給老英雄送去下酒菜啦。”那“狗熊”連口大氣兒都沒喘，掄起手中的一根狼牙棒，“砰”的一聲砸倒了被繩索捆綁的老者，除去祁三癩手下的隨從，所有在場的人無不驚駭萬分!老者的腦袋被砸了個稀爛，血水和腦漿噴灑了一地，不等祁三癩發話，其余的隨從便割斷繩索將死尸拋到囚籠那邊去了。

“三舵主，這可使不得呀，你不能……”屠百萬有些看不下去了。

“有什么使不得的?”祁三癩攔住屠百萬的話頭，“兩年前，就已經有人在你的賭局門口賭過生死了，而江南賭王鄺老太爺不也是近日才死在賭臺上嗎?屠老板，我借你的一方寶地跟黑風煞賭命，完全是為了替你揚名啊。”他扭回頭去二次向囚籠發問：“黑風煞，第一道酒菜的滋味還是不錯的吧?我再問你一遍，是否歸順滴血門?”

庭院里如地獄般的死寂。被繩索捆綁的少婦實在站立不住了，“撲通”昏倒下去，那嚇破膽小娃娃也癱坐在地上……黑風煞似乎也沒想到祁三癩會有如此歹毒的手段，他又仰起頭看了看天空，天空依舊，唯有寒風吹拂著老榆樹上的幾片枯葉，瑟瑟抖動。祁三癩在對面嘶嘶地暗笑，笑聲里透出血腥的氣息，威脅著身不由己的黑風煞。他把手伸向了第二碗酒，呼吸變得短促而劇烈：“祁三癩，你以為我喝不出滋味嗎?這是毒酒。”

祁三癩得意洋洋：“你是天下奇人，內功深不可測，這三碗酒里分別摻了蜈蚣、蟾蜍和箭毒木的三種毒汁，今日你就是不想喝都不行了，我自有辦法讓你喝下去的……”

突然，黑風煞端起第二碗酒，一飲而盡!這出其不意之舉，把祁三癩也看傻了。可就在此刻，從黑風煞的嘴里噗地噴出一條“水龍”，含有劇毒的酒液向“狗熊”直射過去，“狗熊”想舉起狼牙棒攔擋，卻在酒液的沖擊下用狼牙棒砸碎了自己的腦袋!與此同時，黑風煞雙臂一抖，罩在他身軀上的黑大氅呼悠悠膨脹掀起，隨著他挺身站立的那一瞬間，鐵索崩摧，囚籠爆裂，折斷的圓木混合著鐵索的鏈環，聲似鬼吼，挾有千軍萬馬之勢，向四下里狂散開來——圍繞在囚籠邊的赤膊大漢們當即被擊打得血肉模糊，一個個像紙人般倒在塵埃……黑風煞這次的兇猛發力，簡直匪夷所思，那些迸射的鐵渣碎木甚至波及到了屠百萬身邊。

殷鐵筆等人早已嚇得趴在地上。屠百萬也想離座躲避，但見祁三癩還穩坐在那里，他沒敢動窩。接下來，黑風煞的舉動就更加怪異了，他彎下腰若無其事地處理了自己的傷腿，眼看著那齜出的斷骨重新歸位，眼看著鐵索宛若一條布帶子纏在了他的腿上，屠百萬瞠目結舌!

黑風煞一步步向祁三癩走來。

祁三癩瞟了瞟趴在地上的殷鐵筆，罵道：“你個龜孫子，這才剛剛開賭，別忘了給三爺記賬。”祁三癩“嚓”地抽出彎頭腰刀，陡發長嚎，騰身撲向黑風煞。刀鋒攪起的寒光剎時形成個重重疊疊的圓圈，將黑風煞裹在其中。黑風煞用袍袖與祁三癩兜著圈子，在屠百萬看來，老英雄并不占上風，因為他手無寸鐵，要想取勝只能去奪下對方的腰刀……

然而，屠百萬又想錯了。當黑風煞的袍袖被祁三癩的刀鋒一片片削斷時，碎片卻如蝴蝶般疾速旋轉起來，祁三癩那快似閃電的刀鋒好像受到了那些“蝴蝶”的迷惑，漸漸綿軟下去。猛可間，黑風煞拔地而起，躍上半空的當兒，將老榆樹上的那幾片枯葉抓在手中，未及落地，便向祁三癩大力投擲過去!屠百萬的耳輪中響起數聲尖嘯，再看祁三癩——僵直的身體在倒地之前居然像破損的篩子一樣，露出了幾個盤口大的血洞，從血洞內穿出的那幾片樹葉，帶著一股灼熱的氣流由屠百萬的身邊掠過，屠百萬覺得臉上的肥肉都快被烤熱了!他哪里經過這等陣勢?轟的一聲，連人帶椅一同倒了下去。

這還不算完，黑風煞拖著一條斷腿仍在東撲西縱，繼續向祁三癩帶來的那些隨從頻下殺招，掌風所至，濺血奪命。

“屠老板，祁三癩那雜種欠老夫一百吊銅錢，別忘了記在賬上。你現在還是先忙著收尸吧!”黑風煞蒼勁的語音從屠百萬的頭上響起，屠百萬掙扎著要看個究竟，只用眼角瞥到個巨大的黑色背影，恍如鯤鵬展翅……

一切重歸沉寂。

殷鐵筆等人依舊匍匐在地上，寧愿讓冷汗淋淋的面孔貼近塵土，也不敢抬起半寸。晚秋的寒風在庭院內回旋，屠百萬似乎聽到幾聲輕微的“悉悉索索”，他撩開眼皮去看，是那幾片枯槁殘破的榆樹葉子，兀自在地上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