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捆柴
有一年,一位在哈佛大學任教的醫生到臺灣南部極僻遠的小城去行醫,他醫好了一個窮苦的山地人,沒有向他收一文錢。
那山地人回家,砍了一捆柴,走了三天的路,回到城里,把那一捆柴放在醫生腳下。可笑他不知道現代的生活里,已經幾乎沒有“燒柴”這個項目了,他的禮物和他的辛苦成了白費。
但事實卻不然,在愛里沒有什么是徒勞的。那醫生后來向人復述這故事的時候總是說:
“在我行醫的生涯中,從未收過這樣貴重、昂價的禮物。”
一捆柴,只是一捆荒山中枯去的老枝。但由于感謝的至誠,使它成為記憶中不朽的財富。
一條西褲
那年的夏令營真是難忘,尤其刺激的是男生的寢室被小偷光顧了。
小偷偷走了一些相機和手表,以及牧師的一條西褲。被偷的大男孩們雖然懊喪,卻不免有幾分興奮,這種興奮也染給了牧師的小女兒,她逢人便高高興興地嚷道:“小偷來啦!小偷偷了我爸爸的西裝褲啦!”
牧師是一個極淡泊的人,失去一條西褲并不會使他質樸的衣著更見寒酸——正如多一條西褲也不致使他華麗一樣。
那天,他悄悄地把他的小女兒叫到面前,嚴厲地說:
“你不要亂講,世界上并沒有什么小偷,這兩個字多么難聽。”
“是小偷,是小偷偷去的!”
“不是,不是小偷——是一個人,只是他比我更需要那條褲子而已。”
我永不能忘記我當時所受的震驚,一個矮小文弱的人,卻有著那樣光輝而矗然的心靈!盜賊永不能在他的國度里生存——因為藉著愛心的饋贈,他已消滅了他們。
一柄傘
微雨的車站上,為了貪看一本心愛的書,我竟騰不出手來撐傘,雨點打在書頁上,有如一行行娟秀的眉批和箋注。
忽然,左邊一個女孩帶著她的傘靠近來,說:
“我們一起打,好嗎?”
我一時竟木訥地說:
“不,不用了,我有傘的,雨不大,我……”
忽然,我感到懊悔,我怎可對一個高貴的女孩如此說話?也許她也和我一樣,是一個羞怯而不慣于和陌生人講話的人,也許她也是鼓了極大的勇氣才來和我說話的,而我竟給她那樣的回答。
我將臉低下去,不敢看她是否有失望的表情。
每當雨季,滿街的傘盛放如朵朵濕菌,有哪一朵愿意讓我共同寄身?而唯一的這片庇護我竟拒絕,我何其愚魯!
整個雨季,我仍常站在冷雨的街頭等車,仍然常常帶了傘而騰不出手來打傘,但那溫厚的聲音何在?那安妥有如故居屋檐的那柄傘何在?
一只白柚
每年秋深的時候,我總去買幾只大白柚。
不知為什么,這件事年復一年地做著,后來竟變成一件鄭重其事如典儀一般的行為了。
大多數的人都只吃文旦,文旦是瘦小的、纖細的、柔和的,我嫌它甜得太軟弱。我喜歡柚子,柚子長得極大,極重,不但圓,簡直可以算做是扁了,好的柚瓣總是漲得太大,把瓣膜都能漲破了,真是不可思議。
吃柚子多半是在子夜時分,孩子睡了,我和丈夫在一盞燈下慢慢地剝開那芳香誘人的綠皮。
柚瓣總是讓我想到宇宙,想到彼此牽絆互相契合的萬類萬品。我們一瓣一瓣地吃完它,情緒上幾乎有一種虔誠。
人間原是可以豐盈完整,相與相洽,像一只柚子。
當我老時,秋風凍合兩肩的季節,你,仍攜我去市集上買一只白柚嗎,燈下一圈柔黃——兩頭華發漸漸相對成兩岸的蘆葦,你仍與我共食一只美滿豐盈的白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