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秋子老師通話,她開口就說,聞道,不知怎的,這幾天心里特亂,不止是我,作協和報社的同事都是這樣,心里亂亂的,總是找不著北,干什么都定不下神,悠著的,牽掛的,談論的,都是汶川地震,這場突然降臨的災難。心里一個悠忽,仿佛幾天的心神不寧,一下被什么點醒。對,是亂,煩煩躁躁的亂,憂心忡忡的亂,指向不明的亂。除了投入緊張的搶險救災,什么事都沒有心思,都不能讓我安寧。
沒想到,撫貼我煩亂的,竟是電視。平日很少看電視,那種千篇一律的官樣文章,實在無法抓住我的心。然而此刻,電視卻成了我精神的唯一救濟。總是鎖定那兩個頻道,央視和四川衛視的綜合新聞,那里不停滾播的地震救災現場最新信息,是療我煩亂的唯一鎮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呆呆地,癡癡地,盯住那個僵硬的機械框子。從下班,到深夜,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沒有孤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淚水卻是難以拒絕的相依。不僅僅是艾青式的淚水,不僅僅是深情,更多的是生命,與人性與哲學有關的生命。生命的珍貴,生命的偉大,生命的脆弱,生命的價值,生命的意義。淚水已經流干,救災仍在攻堅,越想越是迷惑。面對災難,我不知道該怎樣給生命命名。
我想,生命不過是一種恐懼和偶然。偶然地來,偶然地去,偶然地經歷許多事。記不清在多少個曾經,我仰望茫茫蒼穹,打量著滿天繁星。我知道,恒定與閃爍,是它們生命的表征。突然,一顆流星劃過,孤線很長,似有很多的留戀,卻還是很快消失,消失于深淵般的黑夜里。我相信,這樣的閃爍與消失,雖有規律,更多地卻包含了某種偶然。就像我們人類,不管群體還是個體。醫學知識告訴我們,每一個生命的誕生,基于受精卵的概率,也許都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因此,錯過是必然,誕生是偶然。生命的消失也是一樣,包含著許多偶然的可能。這是汶川地震給我的結論。作為災難成因,這場災難雖已過去,剩下的只是拯救和重建,但那一刻的驚魂,卻已是我難以拔除的痛根。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想來,仍是心有余悸。電視機前,僥幸中,我又總是充滿莫名的恐懼。
那天下午,正在辦公室修改一份會議紀要,為一個項目選址協調會做準備。12日14:28時。突然四處傳出嗡嗡之聲,壓抑而悠遠。房屋開始擺動,幅度很大,辦公室的飲水機突然摔倒,文件柜、掛匾等盡在劇烈震顫。意識到地震,趕緊跑出門,見走廊上已站滿了人,在尖叫,在哭咽,在驚惶。趕緊叫大家鎮靜,鎮靜。一個震波襲來,差點摔倒。趕緊扶著墻壁,叫大家鎮靜,鎮靜。有人提議,周主任,我們還是跑下樓吧。才想這樣鎮靜也不是辦法,趕緊率大家往樓下撤離。電梯不能走,樓梯上已涌來不少人,從六樓至底樓,一路踉踉蹌蹌,推推桑桑,但總體還是秩序井然。下到三樓時,走在前面的一位女子因鞋跟尖而高,只能金蓮碎步。樓房晃蕩得厲害,但后面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領導職工,心里雖暗嚷著,好個姑奶奶你快點呀,仍然沒有人沖將過去,都表現出極大的忍受、禮讓和君子之氣。直至隨那金蓮碎步下至底樓,倉皇跑出樓道,沖入開闊的草坪。大家你盯盯我,我盯盯你,都是一臉的驚魂未定。回頭看樓房依在,太陽悶熱而慘烈,確認人還健在,心里才松了一口氣……
后來才知道了這場地震的烈度和破壞,知道許多地方已在頃刻之間被夷為平地,知道數以萬計的生命,就在我們驚惶的同一刻消失。
電視專題片頭的那個圖案,讓我想到了恐懼和偶然。三維動漫的圖案把大地展開,以平面呈現,汶川、成都是兩個星座般的圓點。以汶川為中心,閃爍著光波,呈輻射壯向外擴散,一圈一圈,都江堰、成都、北川、什邡、德陽、綿陽、雅安、眉山,這些鄰近而熟悉的地名,都在瞬間進入了一個個擴展的圓。這讓我聯想起一群無助的羔羊,逃不過魔鬼之爪,那么軟弱、無奈、無力。當圓形的弧線把兩個地名,北川和眉山,串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微微一震,手心浸出了濕澀。原來,眉山、北川,與震中汶川,幾乎是同樣的距離。那邊已成人間地獄,八千多個鮮活的生命,早已在弧光下消失;而我,還在這里看電視,流淚,嘆息。我相信,再權威的專家,也難以把我說服,就像沒有人能夠說清,某顆閃爍的星星什么時候隕落。此刻,我只相信生命的偶然,并因此而心存恐懼,對這場擦肩而過的災難。
畫面是如此地震撼人心。
先以為,也許同為父親,同是寶貝女兒,同樣父女情深,我對張師傅的焦急與期盼,多了一些理解。我逐漸認識到并非僅僅如此。突如其來的災難,山崩地裂,世界的面目在頃刻之間改變。張師傅是幸運的,正在戶外活動,沒有被掩埋于那些骨牌般倒塌的泥石和鋼筋水泥里;張師傅又是不幸的,是縣城中學的噩耗,一下把他推向了不幸的深淵。他女兒張思奇,是那所學校的學生。在大震中,那所學校教學樓倒塌,數百名師生被埋在了廢墟里。他瘋也似地跑去,面對滿場雜亂的人群和機具,瘋狂地呼喚著,思奇,思奇,我的女兒啊。每一個噪雜的、陌生的、應非所喊的回聲,都是一種揪心。不會死心,更決不會放棄。他相信女兒就掩埋于面前,這恐怖的鋼筋水泥堆里。什么余震,什么危險,什么死亡,見鬼去吧,張師傅的心中,只有女兒,只有張思奇。他對著如山似的廢墟,不停地敲擊,不停地喊,思奇,思奇,我的女兒。從左喊到右,從正面喊到背面。
不知轉了多少圈,不知喊了多少遍,也許是這悲天嗆地的呼喚,讓老天也為之動心,也許是父女之間,本來就有一種心靈的感應,在張師傅呼喚第九十九次,或者第九百九十九次的時候,他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女兒的聲音,隱隱約約,似有似無,游絲般,從廢墟深處傳來,那么微弱,那么混沌,那么飄忽不定。他正想伸手抓住,那聲音又突然消失,消失于一片茫然里。然而此刻,張師傅怎肯放棄,他相信女兒還活著,就在眼前的廢墟里,哪怕是一把虛無的空氣,他也要緊緊攥住,決不松手。他趕緊報告,爭取最快的救援。第一個女孩被救出來了,他趕緊對著滿臉塵土血跡的女孩喊,思奇,思奇,對方回答,我不是思奇,我是……;第二個女孩被救援出來了,他又迫不及待地呼喚,思奇,我的思奇,對方依然回答不是。就在他快要急瘋了的時候,終于有一個女孩答應了。應著他的呼喚,一個熟悉的爸爸聲,恍若隔世般傳入他的耳里,不再飄緲,不再虛無,是那么真實。
面對這一感人至深的情景,我突然感到,其實,所謂生命,不過就是一種偉大的愛與期盼,以及由此創造的奇跡。
總是覺得,這位叫鄧清清的女孩,我不該叫她的名字,而應該直接叫女兒,就像叫我的女兒婷婷那樣。盡管她的名字是如此地可愛清純。我承認,我這樣的想法不一定很純。不僅是她的好學乖巧,與我女兒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更在于一種父愛的自私與擁有。我覺得,這應該是我的女兒,或者說,我應該有這樣一位女兒。不同的是,我女兒生長在一個衣食無憂的家庭,可以一心讀書,而清清卻視學習為莫大的奢侈。在這個貧困的家庭里,每一分學費,都是她務農的父母艱難掙得的。懂事的清清為了減輕父母負擔,放學后先幫助父母勞作,待夜深人靜時,才自己打著手電筒看書。她渴望獲得知識,去實現自己的夢想。長此以往,電筒和書本,成了她身邊最珍貴的至寶。教學樓倒塌后,她被壓在了廢墟里,一片漆黑,又冷又餓,便用看書來緩解心中的恐懼。武警官兵挖開了廢墟,救出了鄧清清。在掀開鋼筋混凝土的一瞬,大家驚呆了:這個被埋幾十個小時的女孩,競打著手電筒在看書!校長陳全紅一下子摟住清清,淚流滿面地說,好孩子,只要你能活著出來,就比什么都好啊!
我相信,在鎣華鎮中學初一一班的歷史上,這樣的求學精神,將會像巖石重壓下的樹木一樣,轉化成煤,發光發熱,升華成永遠的精神航燈。每當想到清清,我臆想中的女兒,我就在想,究竟什么才是生命呢;或者說,什么才是真正有意義的生命,難道不是這樣嗎,一種對企盼、夢想和渴求的堅韌。
天下著蒙蒙細雨,天空陰沉而壓抑。溫總理來到孤兒收留處。這些孤兒剛被救出,有的在不停地哭泣,有的在呼喊著爸爸媽媽的名字,其狀慘不忍睹。總理眼含著淚,躬著身,輕輕撫摸著一個哭泣的小女孩的頭,深情地,哽咽著說,弦子,不要哭,爸爸媽媽不在了,政府在,由政府管你們的學習,管你們的生活,管你們長大成人……
我理解了總理的話。災難可以毀滅生命,卻毀滅不了生命的承諾;或者說,所謂生命,就是一種責任,一種承諾,一種災難面前生生不息的承諾。從盤古開天地,走到今天,一代又一代,一次又一次,我們經歷了多少劫難,卻不像流星,沒有走失,難道不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承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