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個男人一臺戲。
廖化,畢業于中國醫科大學;熊村,畢業于同濟醫科大學;孔子正,畢業于西北師范學院。這臺戲開演于十年前,此后三人各自演獨角戲,直到今天,這戲才有了一個收場。
西邑市聯合醫院的門衛今天一早將《西邑日報》送進院長辦公室時,廖化正對著小鏡子用美容剪修整上唇左邊一顆黑痣上的毛,完了他和往常一樣開始看報。翻到二版,一行醒目標題:南升區教育局局長孔子正落馬。廖化身子一下坐直了,細看內容,孔子正涉嫌貪污受賄被開除黨籍,并移送司法機關立案。
遲早的事!廖化心里一嘆。默算了一下,孔子正今年整六十,眼見要退休了,怎就沒能挺過來呢!他魂不守舍,將那新聞又看了一遍,然后把報紙翻到中縫,眼睛定在自家醫院的“包莖包皮”廣告上。
廖化有這樣的經驗,粗黑字體的四個大字稍一久看,這四個字就動了起來,活物一般在眼前蹦蹦跳跳,像是長了腳的小矮人,且密密麻麻而來。不不,它們根本就是活物,血肉鮮嫩,你看那硬揪揪的堅挺,軟塌塌的畏怯,還有傷心的抽搐,全是鮮活的生命體。這情景回想多了,當年的欣喜之感被后來的平靜之心取代,如今,這四個字已全然喚不起昔日的回想,今天回想,是因為孔子正引發的。
廖化原是上海一家大醫院的醫生,后來投奔本市的民營東海聯合醫院。十多年前,他的辭職低就頗有些驚世駭俗。他一去東海醫院,院方就委以整形美容科主任的職位。他接手的第一例手術,就是給一個中年男子割包皮。整形美容術是一項新興的微創手術科目,從海外乘風而來,東海醫院得風氣之先,第一個在上海搶灘登陸。等到這類手術在上海遍地開花時,東海聯合醫院已移師落后的中西部。
起初,在各種媒體上發布割包皮的廣告不像如今就“包莖包皮”四個字言簡意賅,完整的廣告標題是“男性包皮切除術,最新科技,海外風行”。這事兒的確新鮮,中國男人雖非人人自危,但也沒少反觀自身。看來想去,有男人一笑置之,賺錢賺到雞雞上了,小雞雞上有黃金?中國男人少說也活了幾千年,只見過男人得肺癌肝癌胃癌死的,沒聽說得陰莖癌死的。誰說礙性事了,啥時候咱不是云卷云舒的。廖化記得有個上海男人和他說俏皮話:阿拉只知道上帝造人時打瞌睡,給人類身上造了扁桃腺和盲腸兩樣多余的東西,沒聽說男人的包皮也多余要割了扔了。還說,割阿拉的皮?儂想與虎謀皮是伐?許是調侃或是口音的原因,他還將“市場經濟”說成“市場雞雞”。
而實際上,確有相當一部分男人從自己身上看出了問題,首先是翻卷不自如,發炎疼痛,再是難看,老大不小的,還是黃口小兒的那種,一副皺眉耷腦沒精打采的模樣。正是這樣一批男人,成了先進醫術的首批受益者。他們急忙忙羞答答來到聯合醫院,割了那贅物,從此自信自美自強不息,并由衷感嘆現代醫學的高明,哀嘆現代中國的蒙昧。
另一景觀尤為可喜,來者中不少是女性,她們顯得比男人更急切,這是醫院沒有料到的。女人們細聲細氣地問,這手術大嗎,安全嗎,痛嗎,費用高嗎,不割真會得癌嗎,割了影響……那個嗎?廖化和他屬下的醫生護士回答她們,小手術,安全,微痛,費用不高,有得癌的可能性,不影響那個。并眾口一詞:以色列男嬰出生后第8天都要割去包皮的。女人們睜大驚愕的眼睛:真的嗎?醫生護士們信誓旦旦言之鑿鑿:當然,不信你們回去看《圣經》!隨后出示一沓沓國外實施這種手術的各種數據和資料。女人們這才信了,且深信不疑,然后將自己的男人或男友帶來送來勸來逼來吼來押來,完了夫妻雙雙把家還,情侶對對巢里歸,女的關關切切,男的趔趔趄趄。
直到現在,廖化仍然對時任院長的周正東佩服之至并感其知遇之恩。周正東是學機械的中專生,對醫術醫療一竅不通,就敢合了伙投錢開醫院,他硬是看準了醫院將商業化市場化,公立公辦醫院一統天下的格局將被打破,多種醫療體制將同臺競爭。周正東現在是總部在上海的東海聯合醫院董事會董事長,聯合醫院十幾年間快速地向全國擴張,在中西部16個大中城市建立了聯合醫院分院。如今,聯合醫院已成為中國民營醫院的“航母”。
在決定西擴的時候,周正東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廖化。廖化創造性地將包皮切除術的病員群體擴大到未成年人,也就是說,原先認為非病員的孩子也進入了病員之列。而孩子這一“病人源”,又是何其廣大的一個群體。廖化甚至創立了一個全新的理論:包皮包莖術以女性為中心。女人一頭牽著丈夫,一頭牽著孩子。丈夫這頭事關健康和性福,孩子那頭更是關乎健康、命運和未來。獨生子女的中國母親為了孩子從來都是不惜血本,因此,抓住了女人就抓住了孩子,贏得了女人就贏得了市場和金錢。不過他很謙虛,說這一理論借鑒了以色列人的經驗,以色列人之所以是商業天才,其中一個成功的秘訣就是盯緊女人的錢袋。女人掌控家庭消費權,對關涉家庭幸福的相關支出,女人有著天生的決斷氣魄。事實后來證明了廖化理論的正確,他為聯合醫院搶占上海醫療市場立下了汗馬功勞。
那天,周正東在給了廖化一筆令他心跳的年終獎金后說,廖化,醫院決定西征。首先在西邑市成立第一家聯合醫院分院,你是副院長兼整形美容科主任。除了工資,你本人每年從分院純利潤中拿百分之十,作為總院對你的獎勵。又說了一系列具體細節后,周正東幾乎不讓廖化有思考的余地,說就這樣吧,這幾天你不用上班了,準備去開發大西北吧!最后還說了一句:廖化呀,你這名字叫得真好。
周正東開發大西北的思路,比后來的“西部大開發”戰略提前了六年。廖化也是個雄心勃勃的人,投到周正東麾下,正是要為自己尋一方發展的舞臺,再伺機扯旗單干占山為王。周正東此時的一番話劈頭蓋腦,開始他有點兒蒙,等緩過神來,才明白機會來了,他不用自己投資就可以獨踞一方當末代前朝的所謂“封疆大吏”了,心里不免狂喜,一時躊躇滿志。周正東后來還說了,分院仍以包莖包皮、隆胸隆鼻、除皺瘦身等系列整形美容術為主打科目,內外婦兒為輔,將總院成功的經驗移植到西邑,力爭迅速打開局面。廖化后來想過,與其說周正東對他青眼有加,莫如說周正東對“春風不度玉門關”的西部千千萬萬的男根倍加青眼。
二
一晃,廖化來西邑十年。他實現了不當一輩子醫生的人生愿望,但未實現獨立為王的理想。人一過中年,有意無意間就將年輕時候的什么理想啊目標啊給修正了。當一名年收入60萬的“封疆大吏”有什么不好,如今的醫療市場競爭白熱化,處處刺刀見紅,各種大小醫院診所門診部什么什么的??其佁焐w地,醫院到了不打廣告就不能開門行醫的地步。雖說醫藥醫療市場的暴利時代還未過去,但它的黃金時代已經不再。現在,聯合醫院名滿天下,為顧及聲譽,創業之初的一些作為早有收斂;為個人想,在這個“市場割據,醫閥混戰”的年代,當然是一動不如一靜,精謹守成、戒欲為佳了。
十年辛苦可以不提,但有一個人不能不提,此人便是孔子正。這些日子,廖化忐忑不安地關注孔子正的案子,托人打聽司法機關對他的審訊內容,等待或是公開庭審或是宣判的日子。剛開始的那些日子,每每一想那3萬塊錢,他冷不丁有種驚鴻一瞥的心跳,辦公室門響的時候,總以為會進來幾個大檐帽。時間一長,一直懸著的心漸漸落回原處。他判斷,那筆錢不在司法機關的掌握之中,十年了,何況那錢給得十分隱蔽。他聽說孔子正主要是為多年收受擇校生家長的錢財和教材教輔的回扣以及教育局辦公樓施工隊工頭的錢,還與教育局財務主管合伙貪污40萬才出的事。他想,十年前孔子正敢拿那3萬,十年后他就敢拿30萬300萬。這時候,金錢的量只對刑期有意義,而賭性和僥幸是人性的普遍弱點。
終于等到了孔子正的案件公開審理。
廖化那天早早去了法院,在旁聽席揀了一處不顯眼的角落坐下。穿黃馬甲的孔子正押進法庭時,他發現十年不見的孔子正并沒怎么見老,兩眼神采依然,只是頭發白了。從審判庭側門走進來時,孔子正拿眼將旁聽席掃了一遍,廖化下意識地用報紙遮了一下臉。他遮掩的是唇邊那顆黑痣,報紙是為它準備的。
孔子正身架高大,站得筆直,從背影看給人—種昂揚感,加之站著時兩腳是叉開的,這一叉又叉出了無畏的味道。頭昂著胸挺著腳叉著,倒是像了一名志士。這樣的形象,現在的電視報道中并不少見,讓人想不明白,究竟是一種什么力量支持他們在法庭上,在電視轉播鏡頭前,在億萬雙眼睛的注視下,還能保持大無畏的氣概和領導者的體面。若不是雙手銬著或是兩邊站著法警,他們是否還會雙手叉到腰上呢?偶爾嘲諷、不屑乃至委屈的表情,是否在抱怨大水沖了龍王廟呢?
廖化豎起耳朵聽公訴人的起訴書,人快要像公訴人那樣站起來。直到公訴人起訴完畢,廖化才有了屁股落實到椅子的感覺。起訴書中沒有那3萬塊錢。也就是說,檢察機關既沒有查出,孔子正也沒有交代。也就是說,在這一條上,孔子正逃過了,他廖化也躲過了。
十年前,孔子正是一所小學的校長。學校是市里的重點小學,學生眾多,每班六七十人;名校校長像明星,千家追捧。校名叫英才小學,在校學生逾2000名。性別一分為二,男女各約1000名。這道簡單的算術題,卻算得廖化心花怒放。
前面說了,廖化來西邑是志在必得,臨行前他向周正東只差面對紅旗舉手宣誓了。周正東擺酒為他餞行,微醺時刻,他忽然把酒臨風,壯懷激烈地背起了岳飛詞:“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一詞背完,杯中茅臺酒蕩去大半,他一口飲盡,眾聲喝彩。他拎起酒瓶再斟時,周正東按住他的手說,廖醫生真乃儒將風范!你還是惜著身子西征吧,此去關山重重啊。待廖化抬起頭來,人們發現他竟兩眼含淚。
廖化是別妻卻子只身離開的上海。來西邑不久,他就與孔子正取得了聯系。他是在周正東委以重任后的第3天想到孔子正的,那時候他腦子里就開始了開辟新市場的緊張謀劃,孔子正這個名字以及一個中年知識分子的形象也正是在這時出現在他腦子里。他記得此人正是來自西邑,好像是一名小學還是中學的老師,千里迢迢來到上海,是他親自操刀給他割了包皮。他想,到了西邑,他有一千個理由去找孔子正。醫院成立了,市區領導參加開業剪彩了,廣告也緊跟著打出了,廖化這才翻出從上海帶來的病案記錄,按上面的電話接通了孔子正。驚詫不已的孔子正在電話中對他的手術水平備加贊賞并深表感激之際,他提出請孔子正賞光陽關酒樓,以敘他鄉遇故交的情誼。他話還沒完,電話那頭的孔子正就急吵吵地大聲大嚷說廖醫生該我做東我請你你是西邑的客人哪有客人請主人的道理說定了明晚7點在陽關酒樓渭城廳我屆時恭候!
見了面,廖化才知道孔子正現在是西邑著名的重點小學的校長。第一次見面,他只問孔子正術后的情況,聊西邑的風土人情。孔子正說,廖醫生啊,這門新醫術真是妙不可言,中華文明五千年的歷史了,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智慧的人,咋就沒文明智慧到這上頭哩?想一想,中國的男人硬是冤了五千年哪,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才知道那皮是可以割掉的!愚昧呀,落后啊?,F在,你們醫院開到了西邑,西邑的男人有救了,西邑的女人有福了。喝到酒酣耳熱時,孔子正對廖化說掏心話,他說廖醫生你不知道,成親那天,那個疼哦……還有個形象問題哩,我最怕進澡堂子了,一看一比,人就雄壯不起來。它還三天兩頭的害病,我懷疑,我老婆的宮頸糜爛怕也跟這有關。自從你給我做了后,老婆的婦科病也好多了。你行啊,廖醫生!
如聞天籟。如此的現身說法,頂得幾十萬廣告費,從孔子正嘴里說出,就更加意義不凡了。廖化打定主意不說出他的計劃,下次飯局還要堅持不說。
在上海時廖化就想到過這一策劃,只是沒來得及實施。這一策劃是有天一個婦女帶著自己和妹妹的兒子來割包皮時突然冒出的,猶如靈光一現。如果不是匆忙間受命離滬,他想他很可能已著手在上海實施了。他為自己的這個靈感感到吃驚。當然,他深知此舉絕非一蹴而就,他想他會運用他的智慧,并為自己的智慧找到了足夠有力的支點——他之所為是一項造福于一半人類乃至連帶著的一多半人類的事業,而對一半人類的男性而言,還有比它更重要的事情么?什么叫終極關懷?此舉是也。他畢業于醫學名校,集知識、理論和才華于一身,他想他有能力有義務向人類普及這一知識并動員起廣大的男性關注自己的健康,投身這一割除行動。此行動亦是除昧行動,于己于人,于國家于民族,利在當代功在千秋。不過,在當下的中國,民智未啟,相對于智慧,他認為勇氣更為緊要。勇氣說到底是一個“敢”字,“敢”字說到底就是不畏天不怕地不信天堂和地獄。他時時告誡自己,既然人在江湖,須除卻書生意氣,將勇氣置于智慧之前。有了勇氣,智慧才有所附麗,這在當今是屢試不爽的客觀真理。
三
庭審十分順利,孔子正有問必答不拖延不推諉不辯解,一連串的“是”、“是實”、“沒有異議”,聲音洪亮態度老實。律師例行公事地作了一番辯護后,法庭宣布休庭20分鐘,然后依法宣判。
法官的話剛落音,廖化沒想到孔子正會突然轉過身來面對旁聽席,以致他有點措手不及沒能用上報紙。等到倉皇間以報掩面時,孔子正的目光和他相遇了。旁聽席滿滿當當的人,孔子正的目光怎么就偏偏落在了自己臉上呢?他立刻意識到是臉上的那顆惹眼的痣將自己暴露了,心好跳了幾下。法警將孔子正押下去時,孔子正再次回望了他一眼,這時他已將報紙拿開,表情安之若素。
孔子正坐在羈押室的木椅上,眼望窗外香樟樹碧綠的枝葉。法警遞給他一杯水,喊了幾聲他才轉過臉來,雙手接過時手卻在抖。在法警看來,這神情既合情理又有點反常,合情理的是20分鐘后他就要定罪判刑,花甲之人,再從輕發落刑期也不會短到哪里去,誰知此一判決他將來是否還能夠囫圇著身子出來,此時此刻豈能處之泰然;反常的是庭審從頭至尾孔子正都是敢作敢當的。
十年了,孔子正沒想在這樣的場合與廖化再度相見。那個唇邊有痣的醫生,從他出事被抓的那天起就一直站在他面前。那張有痣的臉猶如噩夢揮之不去。他的所有干脆爽快的回答也跟這張臉有關。傾聽或者辯解那些被指認起訴的犯罪情節細節贓款數額他都覺了無意義,這正是他在法庭上表現良好的原因。在整個刑拘審訊期間,他幾乎是竹筒倒豆子,連只要記得起的一些煙酒皮鞋西裝都交代了,唯獨堅挺著沒有說出十年前的那3萬塊錢。公開庭審的前夕,他的心還為此發慌,直到公訴人念完起訴書,他如同獲得大赦,渾身筋骨松弛,血氣暢通,整個人仿佛正在從地獄升上地面。他很清楚,即使交代了那3萬塊錢,對他的刑期影響可謂微乎其微,但他不愿說出。他可以幾十萬地坦白自己,卻不想叫那3萬塊錢埋汰自己。他想過,哪怕這筆錢最終被查出,哪怕證據確鑿不容抵賴,哪怕那個廖醫生當庭指證,他也會矢口否認,他寧愿因之付出死刑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宣布暫時休庭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回頭,尋的就是廖化。整個起訴答辯階段,他一直感覺有雙眼睛盯著自己的后腦勺。他預感廖化今天會來,他和自己一樣,不會不關心十年前的那筆錢。他知道他和他關心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他相信他今天會和他一樣,在宣布休庭聽候宣判的那一刻如釋重負??鬃诱?,是他救了他也救了聯合醫院。但這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他極力自救的客觀結果。他承認自己還沒那么仗義。他想這真便宜了他,便宜了他們,他們聯合醫院。他預計廖化會來,雖然內心已有所準備,但看到他真的來了,他表面平靜,內里卻是波濤洶涌。
孔子正將那水咕嚕嚕一口氣灌進肚里,隨之將紙杯在手里捏成一坨,從里面擠出幾滴水來,牙齒幫著手用勁。
那天在陽關酒樓朝雨廳,廖化背了一句“勸君更盡一杯酒”后,他正是以與今日飲水毫無二致的氣概飲盡了一杯54度的敦煌醇。隨著這杯酒落肚,一個決定便如同一支開弓的箭。這是一個很難作出的決定。廖化也說過,這是一個他也很難作出的決定。他們都知道,在中國的西北部,讓男人尤其是小學生普遍接受這手術,其艱難如同先人的篳路藍縷。廖化在作出這一決定前與他漸成知交,還免費為全校師生注射了乙肝疫苗,費資幾千元,這一新聞上了西邑的各類報紙。事后廖化對他說,為什么不是別的學校而是英才小學?因為英才小學的校長是孔子正!那時,電腦在西邑還是稀罕之物,廖化贈送了校辦公室一臺486。他正為無以為報而不安時,廖化便在陽關酒樓柳色廳對他說出了他的那個計劃。初一聽時,他斷然否定。他乜斜了眼睛笑說,廖醫生,割一千多個小雞雞的包皮,你敢想啊,哈哈。廖化也笑,說原先不敢想,世界進步到今天,孔校長“妙不可言”到今天,我就敢想了。他說,這恐怕不是醫生應有的想象力吧?廖化說,一名好醫生,不能只想到一個病人,現代科技應該惠及千萬人。他說,你這是魔鬼想象。廖化說,歷史上,許多先進的人事起初都曾被中國人視為魔鬼,孔校長是歷史系高材生,哪會不知道這些史實。他說,我個人可以達到這種認識高度,但別人不能。廖化說,如果蕓蕓眾生都能在某個一覺醒來的早晨共同達到一種認識高度,這個世界的啟蒙者和先行者還有什么存在的價值?他說,廖醫生巧言令色,此乃醉翁之意不在酒。廖化又笑道,項莊舞劍,意在孔公。他說,非也,意在英才小學一千多個小雞雞。廖化說,此舉如能造福一千多個小雞雞,善莫大焉。他說,廖醫生何不坦率一些,直說這樣做完全是出于經濟目的。廖化說,時至今日,中國還沒有一家免費醫院。他說,非常抱歉廖醫生,我沒法讓你的偉大創意變為現實。我個人十分感激貴醫院對英才小學的人道關懷,如果你和你們醫院醫生的孩子想進英才小學,我可以盡力而為,此事,斷不可行。喝酒!
柳色廳那次有點不歡而散。孔子正回到家余怒難消。他想這世界真是無奇不有。他想這簡直是對他的侮辱。他原先對廖化的好感,就因為這一“創意”蕩然無存。事隔多日,他就快把這事忘了的時候,廖化又在陽關酒樓客舍廳設宴。他在電話里說,對不起,廖醫生,你那是鴻門宴。廖化笑了一陣,說,孔校長,您應該知道的,鴻門宴的勝者是赴宴者而不是設宴者。廖化說這次不談上回的話題,談另外一件事,請孔校長一定賞光。不容他推辭,廖化說下午6點我派車來接您,隨即就把電話掛了。放下電話,他坐在椅子上生氣,一氣反而氣出了一種氣魄,他想我孔子正還真不信這邪了,我還不至于熊到不敢吃一頓飯的地步吧?看你廖化能將我孔子正吃出個什么妖魔鬼怪來!
廖化那天說了他的新建議:學校出面而不是由他孔子正出面,組織男生的家長們到學校聽一次健康講座,由他主講,內容仍是關于男性的包莖包皮??鬃诱Φ溃磥砹吾t生是咬定雞雞不放松了。廖化說,孔校長,您已經親身經歷了,也看到了了解了,中國男性在這方面的衛生保健知識貧乏到了愚昧的程度,難道孔校長會認為我們這樣做純粹是斂財騙錢嗎?難道您不認為這是一種互利?最終獲益的是患者!這就像醫院看病收錢天經地義一樣,您能說因為醫院收了錢就是出于經濟目的或是心術不正?孔子正語氣軟了一些,說,可他們……都還是孩子。廖化說,此病狀最初的受害者就是孩子,恰恰因為是孩子,才被家長們普遍忽視了。
孔子正任廖化說得咳唾成珠,定力自在。不過,他又覺廖化的話并非全無道理,聯系自身,內心是贊同的,對他的一些分析是服氣的,但讓他出面做這種事,他還是覺得荒唐。他對廖化說,譬如這瓶敦煌醇,你到各家各戶上門推銷,完全是正常的市場營銷行為,如果你拿到一個單位,大家集體來聽你的推廣介紹,那個單位的領導能說此事與我毫無干系?你去學校搞講座,家長們是怎么來的,當校長的會毫不知情?此路不通啊,廖醫生。廖化說,就算召集學生家長集體聽講座,學校又錯在哪里?孔子正說,錯在要求學生集體做手術。廖化說,如果學校不作要求呢?孔子正默了半天,沒說話。廖化說,這樣,孔校長,講座上我絕不提集體手術的建議,我用人格向您保證!孔子正這時被動地和廖化碰了杯,說,不僅不提集體手術,個體手術建議也不能提,不然我就是瓜田李下了。話一出口,孔子正發覺失言了,再想改口,已是覆水難收。
四
孔子正押回法庭聽候宣判時又去看廖化,廖化不在了。
孔子正面對法庭背對旁聽席時,廖化又回到了座位上。
法官宣讀了判決書,決定判處孔子正有期徒刑十年。法官申明了犯罪人依法享有的權利,問孔子正是否服從判決,孔子正說服從。法官說對判決不服可以在15日內提起上訴,孔子正聲音鏗鏘地說,我認罪服法,不上訴。
從庭審到當庭判決,一切進行得異乎尋常的順利,順利得如同抽煙的人只抽了幾口煙屁股,讓旁聽的人們感覺還沒過癮就一切都結束了。這種旁聽一點刺激都沒有。這種感覺廖化從很多人的臉上覺察到了。他想要是案情中有那3萬塊錢,庭審效果就完全不同了。他在法官宣布退庭的前夕迅速離開了法庭,故孔子正再次回望時,那座位仍是空的。
廖化沒有直接回醫院,而是來到陽關酒樓。他點了朝雨廳,一人獨酌。
此時來這個朝雨廳,便有了些悲情意味。他是難過的,內心里好像要為孔子正承擔一點什么,而實際上什么也承擔不了,牢該他去坐,苦該他去受,十年的晚年歲月該他一日一夜地熬。他對孔子正是感激的,感激凸顯在十年時間的兩端,十年前,后來被稱為“英才行動”的集體手術,無論對西邑聯合醫院還是他本人,都意義非凡;十年后,孔子正受審判刑卻沒將他扯進去——盡管他知道孔子正如此這般的本意并非出于對他廖化的保護。他想孔子正和自己一樣,都有一種難言的恐懼。
客舍廳那次,集體衛生保健講座的事沒定下來,一拖就是兩個月。廖化多次變換地方邀孔子正喝酒,孔子正再不出來,像條冬眠的蛇。有天晚上,廖化作了孔子正家的不速之客??鬃诱钠拮雍軣崆椋纴碚呔褪悄俏唤o丈夫操刀的醫生后,這位同是“妙手回春”的受益者只是將感激和熱情表現在臉上和敬煙上茶的行動上。她坐在一邊聽他們說話,傾聽時從不插話,偶爾朝廖化點點頭,并顯得對他的話題非常感興趣。
廖化今天帶來了一份中英文對照資料。資料以確鑿的事實證明,男性的包皮垢菌與女性子宮頸癌的發生有密切關系。而關于這一點,世界上的男人女人幾乎毫無意識。資料還顯示,據統計,非猶太婦女得宮頸癌的幾率比猶太婦女高百分之十五至二十。
這個統計數據引起了孔妻的驚訝和好奇,她用女中學生般的表情問為什么,為什么猶太婦女比非猶太婦女特殊?
廖化感到今天的登門實在英明。一個堅固的堡壘久攻不下時,直通堡壘的另一通道出現了。他想若能打通這個通道,拿下這個堡壘就指日可待了。割男人的皮,重要是突破女人關。他再次重溫了“上海經驗”的普遍意義。當前,他的目標是孩子,母親的意志便具有決定性意義。他想,若要爭取廣大的母親,必先爭取眼前這位校長夫人。他開始興奮起來,像運動員剛剛進行了熱身,體能如同經過了發酵,有點不可遏止地要釋放出來。
廖化說,這一說,就要說到神話了,可是這神話后來被醫學證明為神奇。這個神話來源于基督教的《圣經》,在圣經的“創世紀”里,上帝耶和華命令所有以色列男嬰出生后的第8天要割去生殖器包皮,作為以色列人與神建立誓約的標記。《圣經》中還有以色列人的祖先亞伯拉罕在兒子撒出生8天后給他割去包皮的記載。這“儀式”幾千年來在以色列民族中延續下來,這就是為什么猶太婦女患宮頸癌的幾率小于非猶太婦女的原因。
孔妻說,要真是這樣,這不像神話,倒是幾千年前就被上帝預見的科學了。
廖化正盼著這話。他喝口水潤潤嗓子,說,不管神話還是科學,人類男性為包莖包皮所受的苦是千真萬確的。割皮“儀式”為什么定在男嬰出生后的第8天進行,千百年來一直是個謎,直到近代,這個謎底才被揭開。本世紀五十年代初,科學家在食品中發現了一種物質,被稱為維生素K,可防止嬰兒出血。維生素K可以促進血凝素在肝臟合成,而且可由人體小腸的細菌合成。由于新生嬰兒小腸內的細菌不多,維生素K缺乏,血凝素含量相對較少,故容易引起出血??茖W家進一步研究嬰兒在發育過程中維生素K的合成情況時,發現嬰兒出生第3天,血液中血凝素的濃度只有正常值的百分之三十,第8天則達到百分之一百一十,然后再降回到正常的濃度。因此,在缺醫少藥的人類遠古時期,選擇割除包皮的時機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孔家只聞掛鐘的滴答聲。
這些話,廖化都曾斷斷續續給孔子正說過,孔子正總是個刀槍不入的鋼面人,而此刻他相信,這些話在孔妻身上發生了作用。
第二天上班不久,廖化意外接到孔子正的電話,他說,你來講你的座吧!廖化捧住電話問時間,孔子正說星期六禮拜天都行,家長休息。廖化問誰通知,孔子正那頭停了一下,大聲說,你!廖化有點結巴,我我了半天,孔子正說我啥我喲廖醫生,我服了你了!不過我們得有個君子協定,講座上不許為聯合醫院作割皮廣告!廖化趕緊表態:只宣傳衛生保健知識,只接受咨詢,絕不作廣告,絕不拉客!孔子正那頭忽然爆出大笑,說,不定哪天你就成個拉皮條的了!
放下電話,廖化眼前老是浮現孔妻那張洗耳聆聽的臉。他想你孔子正哪是服我呀。又一笑,心說,誰是拉皮條的,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有件事,讓廖化一想就有些痛心,就在“英才行動”實施后不久,孔子正那位溫和嫻靜的妻子就因患子宮頸癌病逝了。天知道孔妻之死與其夫的生殖器疾患是否有關,但此事對廖化后來反思當初實施的“英才行動”時提供了強大的心理支撐。
廖化的講座分兩批在英才小學的小禮堂進行,每批來的家長有三四百人,絕大多數是母親。這在廖化的預料之中。沒料到的是,學校的男女教師也分兩批全部旁聽了講座。
廖化一般性地講解了男性生殖器的生理構造后,又講述了在孔家夜談的內容,并介紹了目前此手術在國外實施的普遍性和在國內的落后性,最后重點講此疾患的癥狀及危害。講座只進行了大約一堂課的時間,一講完,廖化就被團團包圍了。家長們問得最多的是安全和疼痛問題,環切術是人切還是機器切。廖化說是人機結合,十分安全,微痛但局部麻醉,用羊腸線縫合,傷口不用拆線,兩周左右線頭自然脫落,術后護理和換藥都很方便。家長問除了聯合醫院,省市的大醫院也做這手術嗎?廖化說在全省和西邑市,能做此手術的,聯合醫院是獨此一家。而聯合醫院是上海來西邑開辦的分院,聯合醫院做這個手術目前全國領先。問及費用,廖化說,在上海,手術費和術后醫藥費全包干是500元,考慮到西邑市的實際生活水平,費用減半,250元。
廖化離開英才小學時,天黑了。在一個黑暗的拐角處,一條人影閃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嚇了他一跳。孔子正說,廖醫生,如愿以償了吧?廖化說,西邑不是上海,風氣未開啊。孔子正說,史鑒,開啟民智從不曾畢其功于一役。廖化說,我現在是半個商人,商場如戰場,一萬年太久。孔子正說,總不至于顆粒無收吧。廖化說,如果只收入顆粒,豈不是聊勝于無。孔子正說,一根火柴蒸不熟一個饃。廖化說,有時候,一根火柴可以蒸熟1000個饃。孔子正停了腳步,忽然大笑,說,不可能的,廖醫生,那是神話!廖化說,孔校長,現在已經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這是個創造神話的時代,神話每天都在產生,而創造神話的都是人!
那次講座之后,聯合醫院的包皮環切手術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見明顯的增長,廖化查閱了手術記錄,正如孔子正所說,并非顆粒無收,但來自英才小學的病員也就3例。他對醫生們開玩笑說,一個講座,多收了三五斗。
廖化這天在朝雨廳的沙發上躺到酒樓關門,后來兩個服務生把他架下樓送上了出租車。他很少喝醉,剛當醫生時幾乎滴酒不沾,后來下了醫海,酒量與膽量一起看漲。有次醉酒后,他感覺生活就像一個酒缸,人整天都泡在酒缸里。今天他本是可以不醉的,沒有對斟對飲,沒有勸與被勸,沒有灌與被灌,沒有求與被求,沒有場面的功利臉面的壓力,但他卻掉在酒缸里爬不出來。這源于一個困難的決定:是否去監獄看孔子正。不去恐有后患,去了怕惹來后患。在決定與否間,酒便充當了一身事二夫的角色,一杯一杯的落肚。酒啊,你這個沒有貞潔的蕩婦!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對開車的司機咆哮。
十年前,一位西邑日報的記者的月收入只有600元。這個收入水平給廖化的“創意”再添了一分信心。給孔子正提成,是廖化的處女作。他基本上是帶著“童身”來的西邑。他想要在西邑立足生根,必須堅決地“獻身”,多少醫生多少醫大畢業生早就迫不及待地“獻身”了。他后來為自己是否“獻身”猶豫不決感到好笑,笑自己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虛偽。他算了一下,按每人手術包干250元,英才小學若能達到1000人,收入總額是25萬元,若按百分之十,孔子正便可拿2.5萬元。在當時的西邑市,這應是一個比較驚人的數目了。這個驚人的數目,孔子正敢拿嗎?
廖化那天在朝雨廳借著酒勁對孔子正說出這一想法后,孔子正眼盯眼地看了廖化一陣,拎起酒瓶將兩人的杯中斟滿了,先自一飲而盡,隨后望著舉在空中的空酒杯慢吞吞地說,廖醫生,你說,這百分之十,和我承擔的風險相稱嗎?廖化端起的酒杯,一時送不到嘴邊??鬃诱@時身子一仰,清晰地傳過一句話來:廖醫生,應該是百分之二十。
廖化頭皮一麻,腦子一嗡,酒勁頓消。
孔子正這時冷笑了一聲,說,誰不知道如今的醫藥醫療是暴利行業?又苦笑了一下,告訴你廖醫生,我父親臨終住院花了我半輩子的積蓄。我鄉下的弟弟一個闌尾炎手術,縣醫院收了他1500塊錢,是他們全家三年的年收入。我小妹妹難產,妹夫不肯送縣醫院,因為他拿不出聽說需要的2000塊錢,結果我妹妹大出血死在鄉衛生院……廖醫生,我活了大半輩子,現在才明白,你們醫院,是個吃人喝血的地方哩。
廖化忽然牙疼,嘴上還在解說手術的成本醫院的費用以及微薄的利潤,孔子正頭一仰一杯酒又下了肚,再看,變了一張兇狠的臉,且紫脹出汗星子,眼眶好像也是濕的,大聲一嚷道:你跟我算啥賬哩,賣衣服還有個批發價哩!
酒喝到快半夜時廖化才答應的孔子正。他心里直叫喚:好你個為人師表的孔子正!
朝雨廳之后三天,廖化給孔子正送去了預付金。5天后,孔子正作出了英才小學全體男生作割皮手術的決定。
廖化這天回到家就吐了。吐清醒后,他決定了,去探監。
五
現在該說第三個男人熊村了。
熊村是英才小學語文老師秦虹的丈夫。學校那天通知老師們和學生家長一起聽講座后,秦虹回家讓熊村第二天也參加。熊村聽說是關于小雞雞的,不肯來,說你既是老師又是家長一身兼二任,你參加不得了。秦虹說,這是關于你們男人的,光我聽有啥用?熊村說,嗨,稀罕哩,醫院的割皮講座開到學校了!秦虹我對你說,這個講座來者不善哩。秦虹說,管它善不善,聽聽沒害處,還怕他把你割了咋的?熊村嘿嘿笑道,割我的大頭吧!不過,得提防他們割我的兒子。秦虹說,你到底去是不去?熊村說,明天我實在沒空,要跟幾家醫院結賬。秦虹說,是你結賬重要還是兒子重要?虧你還是學醫的,5年大學白讀了,這樣麻木不仁!熊村見秦虹動了氣,只好說,行行,我去我去,我還真想開開眼界,聽聽他們咋講這個講座哩。
聽完講座,秦虹向熊村問感覺,熊村說,那個臉上長痣的醫生在下套哩。秦虹說,套啥?熊村說,層層套,醫院套學校,學校套老師,老師套家長,家長最后套孩子。秦虹說,人家讓你的孩子去割了么?熊村說,如果最后沒人讓我的孩子去割,就是我錯了。秦虹說,你以為世上的人都像你們,以拿錢套人為職業?這次是熊村生氣了,看秦虹挑釁而又不屑的表情,他更來氣,說秦虹你咋恁不講理哩,吞扁擔橫腸子地說橫話!他指的理是指他所從事的職業給這個家庭掙回的錢,這錢使這個家庭越來越小康,這明明是硬道理,秦虹一邊享受它一邊還朝它吐口水,這氣人不氣人?可他又不好把這話挑明說,不然他的有理會變得沒理;得承認,秦虹一名小學老師的工薪,雖然與他拿回家的錢無可比擬,但她的錢確實比他的來得干凈。于是,熊村的硬道理難免有時候會成為軟肋,一旦夫妻間發生齟齬,不爭論。不爭論并不等于不生氣,不等于沒看法。
秦虹那天見熊村氣紫了臉,心一軟,就不再說什么。但她不認為自己沒理,熊村對事關兒子的健康與未來與幸福的事不上心才是沒道理。
回家一吃完晚飯,秦虹就將上三年級的兒子熊震拉進衛生間洗澡。兒子不肯,說昨天剛洗過,今天咋又洗哩。秦虹不由分說,三兩下剝光了他的衣服。熊村心知肚明,便從虛掩的門縫朝里看。秦虹先是彎腰弓背站著洗,打皂搓洗的動作十足的粗枝大葉。很快,她就蹲在地上了,臉正對了兒子的小雞雞,顯出沉思的模樣。她慢慢地伸出手去,將那小東西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夾起來。她近視,衛生間霧氣大,眼鏡失效,她只得將臉湊近去。熊村直想笑,心想結婚十多年了,她還從沒這樣看過他哩。秦虹小心翼翼地將小東西前后推了推拉了拉,這下兒子就忍不住咯咯笑了,說,媽,你看啥哩?秦虹嚴肅地說,看它干凈不干凈,不干凈,會生病。兒子身子像蛇扭,直往后退,連聲羞羞羞,忽然一抬頭,媽媽,爸爸在偷看!說著兩手捂襠,彎腰撅腚,做了一個非常經典的瑪麗蓮#8226;夢露動作。秦虹回頭說,熊村,要看進來看,你真得看看哩。熊村就進來了,說看啥哩?秦虹說,還能看啥哩?熊村只好彎下腰來,兒子卻不讓看了,一下縮到墻角,兩只手全面戒嚴,大叫不看不看,快穿衣服,我要穿衣服!秦虹這時柔聲笑語地說,震震乖,叫爸爸看看嘛,爸爸也是男的,怕啥哩。兒子愁眉苦臉地說,你們看啥哩,你們今天都看啥哩!秦虹說,震震你還小,不知道它的重要性,它很重要很重要,它千萬千萬不能生病。兒子說,它沒病嘛,好好的哩。秦虹說,有病沒病,爸爸一看就知道了,爸爸是醫科大學的大學生。兒子還是不肯,說我不嘛我不嘛。秦虹說,震震你別怕,爸爸又不吃了它割了它,只看看嘛??戳藳]事,將來你長大了,它就跟你一樣,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熊村其實是一百個不情愿,無奈之下只好說,震震,爸爸只看一下,就跟老師檢查作業一樣,說著蹲下身來。兒子叫喊也沒用了,無辜無助的樣子。他的兩只手被熊村挪開了。熊村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欲起身來,秦虹按住他,說,你看仔細哩,它皮緊哩。熊村不好在兒子面前說什么,身子剛一動,又被秦虹按住了:你沒看見,只漏勺那點小孔孔。熊村起身臉對臉朝秦虹一瞪眼睛,說,我看仔細了!說完出了衛生間。
秦虹給兒子穿好衣服,讓他在房里做作業,轉身來廳里對看電視的熊村說,熊村,震震是包莖哩。熊村搖頭道,我看你是中了那個醫生的邪了。秦虹說,啥邪不邪的,這是科學。中國人幾千年既不懂又不重視這門科學!熊村說,秦虹,我以一個醫科大學生、一個父親的名義,鄭重地告訴你:震震沒事。秦虹說,你學的是藥劑,泌尿外科、整形,你也懂?熊村說,我承認我不專業,但我是個男人,起碼我懂男人吧?秦虹說,那不見得,我是女人,很多女人的病我還一無所知哩。熊村想說什么,想起“不爭論”理論,就閉了嘴。但爭論不爭論這次不以熊村的個人意志為轉移,秦虹緊追不舍:熊村,震震到底是不是包莖?熊村耐住性子說,我再說一次,不是。秦虹說,是不是,你說了不算。熊村說,是不是,你說了也不算。秦虹說,那我們哪天領他去看醫生。熊村說,那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醫生百分之二百說,是!是,那咋辦……秦虹囁嚅。熊村警覺起來,你是不是想叫咱震震挨一刀啊?秦虹說,挨不挨,總得先看看,看了放心。熊村忍耐不住了,秦虹你還是個老師哩,一個醫販子的廣告講座,就弄得你杯弓蛇影,你咋恁的輕信?秦虹這時紅了臉,抬抬眼鏡說,正因為是老師,才更應該接受新事物,相信新科學。你們男人就是粗心。我們只有一個孩子!熊村說,所以誰都利用這種心理。秦虹說,你固執!熊村說,和你比,我小巫見大巫!秦虹說,你沒有做父親的責任心!熊村說,我們沒有向那醫院割皮獻血的義務!
熊村關了電視出門去散心。秦虹進房對兒子說,震震,星期天媽媽帶你去看病。熊震在用于矯正弱視的眼鏡片后面露出兩只驚恐的眼睛,說,媽,我又沒生病,看啥病哩?秦虹沒好氣地說,看小雞雞!熊震怯得人縮小了一圈,擠出一點點聲來,小、小雞、雞……咋啦?秦虹說,不咋啦,小孩子都要檢查,就跟老師檢查家庭作業一樣。熊震的聲音細如游絲,媽媽,我怕……
震震覺得自己好好的卻要去看病,又是關于小雞雞,怕是自然的,怕里還有說不出的委屈。但是,在這件事情上,震震對自己的小雞雞沒有主權。這一點,熊村和廖化兩個學醫的男人都意識到了,區別在于割自己兒子的皮,熊村的認識正可謂“切膚之痛”。
熊村那段日子沒少和秦虹爭吵。這次他一反“不爭論”原則,態度非常強硬。秦虹說,你聽聽那歌里是咋唱的,世上只有媽媽好!熊村說,那我就當壞爸爸,當到底,震震不準看醫生!
秦虹得不到丈夫的支持,兒子又不肯配合,她的態度便有點降溫,加上兼了班主任,雜事多,這事就漸漸放下了,一拖就是一個多月,她也不再提起。
六
廖化對于多收了三五斗只是表面的悲觀,心知有一個慢熱過程。講座形同播種,而種子出土成苗是需要時間的,這中間必須有一個加溫催長的環節。讓孔子正拿提成就是這個環節,沒這個環節,種子就會爛在泥里。
事實上,種子正在悄悄地孕育,生出根須,扎進泥土。它們仿佛只待一個大日頭或是撒上一層灰肥,便會爭先恐后破土而出。那些聽過講座的母親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自己兒子的小雞雞傾注如此這般的感情;與秦虹衛生間給兒子洗澡相同類似的情景,出現在成百上千個家庭,她們專注的表情,謹慎的觀察,驚警的審視,蔚為大觀。一個被她們司空見慣的小東西,忽然間變得陌生起來。她們極有分寸地、近距離地、忐忑地接近它們,有意無意地觸摸翻看它們,心中的疑問疑慮和憂慮猶如豐收的葡萄園,一串又一串。母愛之精微之博大,于斯而著。同為妻子的母親們,繼而將她們細膩的女性之愛傾注于丈夫之身,這時候,她們不再有面對兒子的小東西時有的羞澀,而更像一個外科醫生,職業而冷靜,溫婉而從容。她們一遍一遍地詢問,詢問的對象既是丈夫的又是兒子的更是男人的。她們從丈夫的童年問起,一直問到現在和將來。其中一些母親或妻子還真看出問出了問題,讓她們的兒子或丈夫成了廖化那多收的三五斗。
有天下班回家,秦虹對熊村說,學校通知了,全體男生集體做包莖包皮手術。熊村一聽腦子就炸了,兩只眼睛像冒火的煙囪。秦虹閃開眼,說你大驚小怪個啥呀。熊村說,我當然要驚要怪了!秦虹說,又不是上戰場。熊村腮幫子鼓出肉梗梗,說,這比上戰場還可怕。秦虹說,怕啥?熊村說,怕人把我兒子拖到集體屠宰場。秦虹笑道,我說熊村啊,你別杞人憂天了好不好,我們學校好幾個學生已經做了,我專門問過他們的家長,沒一個說做得不好。熊村說,誰想做誰做,咱家震震,不做!秦虹今天不急不躁。她想她必須努力達成夫妻共識。她是班主任,后面肯定還有更多更難的工作等著她,連自家的工作都做不通,如何能做通五(二)班的三十多個家庭?她拍拍沙發說,熊村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說。熊村不坐,頸項強直。秦虹見狀更覺可笑,說,熊村,你曾經教導過我,下個世紀是預防醫學的世紀,你咋忘了哩?熊村說,風馬牛不相及。秦虹說,孩子的生殖方面疾病就不該預防?熊村說,問題的實質不在該不該預防,在孩子入套了。秦虹說,你這是職業病,是思維定勢。秦虹的話雖然含蓄,熊村響鼓不用重敲,快速反應道,只有職業人才深諳其道。秦虹啊,你對社會的了解還很不夠很不夠啊!秦虹說,夠不夠永遠是相對的,比如你懂醫,但是對這個手術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你未必有足夠的了解。這也是你的局限性。人都有局限性。熊村這時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說,秦虹啊,震震確實是一切正常、萬分正常,像早上出太陽夜晚出月亮一樣正常,像人直著走動物趴著行一樣正常,你們別沒事找事好不好?男孩發育到一定階段,它自然而然該卷就卷該露就露了。你說我正常嗎?我割了嗎?你發現我哪點不正常嗎?它發炎生癌了嗎?它危害了我和你嗎?它影響我們夫妻生活了嗎?你覺得我還不夠陽剛不夠男人不夠頂天立地嗎?
秦虹一時沒話。她沒法正面回答熊村的一連串擲地有聲的反問,但心里藏著一個想法。在熊村之前,她曾有過一個男友。經歷過兩個男人,心細的女人偶爾比較一下是難免的。她不知前男友是否有過手術,而熊村的不夠體積卻顯而易見。這不帶情感成分的一閃念絲毫不影響她對熊村的感情,但有一點她是有體會的,在沒開始之前,兩個男人經由她的視覺給予她的興奮程度還是存在著差異的。由此,她認定那個姓廖的醫生關于手術利于發育的說法不無道理。她想在這件事情上,女人比男人更有發言權。想到這里,她就發言了。她說,熊村,咱把垢菌不垢菌發炎不發炎還有癌不癌的都撇到一邊,至少,這樣做有利于震震的茁壯成長。我倆大小都算是讀書人,咋就不能意識先進一點超前一點哩?中國人往前進一步咋恁難哩?熊村說,中國幾千年沒人做這手術,如今人口12億!要那玩意兒先進、超前作啥哩?尸求用!秦虹忍不住撲哧一笑,說就是尸求用,要不,以色列人為啥恁優秀。人家千百年前就開始做了,千百年后外國都在做,說明了啥?說明它正確。熊村黔驢技窮,說,外國是外國,中國是中國,這件事你也崇洋媚外?秦虹說,這是科學,科學不分種族,不分中國外國,咋叫崇洋媚外哩?熊村說,我也不是說一律不做,我是說有問題就做,沒有就不做,這才是科學的態度。秦虹說,做了有益無害。熊村說,秦虹啊,這真的沒有必要!秦虹說,學校已經定了,于公于私,都得做。熊村說,你們學校混賬!秦虹忍不住憤然回道,你才混賬!熊村說,那個醫生混賬!秦虹說,愚昧才混賬!熊村跳將起來作獅吼,這世道混賬,混賬到要宰割我的兒子!
聽到爸爸媽媽吵架了,關在房間打游戲機的熊震開門出來,不安地朝兩人看。熊村過去將兒子拉到秦虹面前,對他說,震震,媽媽要帶你去醫院割小雞雞,你去嗎?熊震調頭就往房間跑,挨了一刀似的尖叫:我不去不去不去!我不割小雞雞!秦虹這下勃然大怒,熊村,你咋恁無賴!你嚇著孩子了!說著去兒子的房間,門卻從里面鎖上了。秦虹拍門說,震震,你開門,別怕,爸爸是胡說八道嚇唬你的,不是割小雞雞,是割一丁點皮,不疼……震震你開門,聽媽媽說……兒子在里面哭叫,我不開不開,不開門不開刀也不割一丁丁點皮!秦虹說了勸了解釋了安慰了半天,無果,轉過身來,熱淚兩行,一聲不吭,怒視熊村。有頃,她抓起沙發靠墊,雙手高舉炸藥包似的,朝熊村臉上奮力砸去。
七
熊村與孔子正幾乎沒有任何接觸,但他關注了孔子正十年,也等待了十年。他關注孔子正的一切動靜,等待一個十年懸疑的破解。十年后,他和廖化一起坐在了法庭的旁聽席。他們照了面,廖化早已忘了他,他卻想,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你這張臉。而廖化出現在旁聽席,更加強化了他的內心認定。他一直注意庭審時廖化的表情,宣判后廖化提前輕松離席的樣子,讓熊村心中的疑案成了鐵案。他來旁聽,是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廖化來,是希望他的判斷落空。廖化的目的達到了,他心中的鐵案卻只是一個自我感覺的鐵案。
法庭沒有給熊村證明他想證明的東西,熊村便想自己來證明。他和廖化一樣,都想到了去看孔子正。
熊村現在的職業身份是西邑市藥品監督局監察科科長。此前,他是一名藥品推銷員。大學畢業后,他去一家醫藥公司當了“醫藥代表”。這個詞很新鮮。他以為這是一個為公司也為自己撐門面掙面子的工作,進入后才知道就是跑市場。多年來,中國流行“文化搭臺,經貿唱戲”,文化頗有些閨秀落入風塵的凄苦相,但文化畢竟是一件漂亮的衣裳,可以不讓經濟赤身裸體且優美堂皇。譬如“醫藥代表”一詞,無論是聽來還是從字面看去,它都讓人感到很文化很莊重很優美,美得就像先進代表婦女代表藝術代表人大代表。熊村的代表當得很出色,三四年時間,他就搞定了二十多家大小醫院,每天的工作就是跟醫院藥劑科長、醫生、科主任、院長副院長書記副書記打交道,交道的內容就是談藥品進入的折扣回扣?;乜鄣耐ǔW龇ㄊ侵鞴ニ巹┛崎L,藥劑科同意藥品進藥房后,再攻科室和醫生,然后藥房根據醫生標明的個人編碼統計其處方量,藥房和醫生與廠家一月一結賬,按達成的比例各得其所。這是一個既公開又隱秘的操作流程,一個既緊密又松散的聯合體,一個不見文字的契約,又是一項磨煉人心的社會工程。熊村開始并不適應這項工作,有時候心也磨得出血,時間一長,心就不知不覺生出一層繭子。他勝任愉快,很快娶妻生子,家庭也因之提前進入中產。
熊村離開那家醫藥企業已經三四年了,那時他已經做了“醫藥代表”們的主管。辭職時公司老總很驚詫,他只說這行干膩了,想換個環境。公司竭力挽留,他堅辭。半年后,他參加了市里的統一考試,當了一名拿固定工資的公務員。曾經與鼠同眠,故而更懂老鼠。曾經毒過,所以更毒。他成了藥監局里的“毒鼠強”,幾年間為政府和企業挽回損失兩千多萬元。他決定辭職秦虹是同意的。他知道秦虹是被嚇的,有一年,3家醫院的藥劑科長相繼倒掉,公安人員從一個藥劑科長家里光現金就抄出了150萬。秦虹卻不知道,他的離職與此無關,而與英才小學的那次集體手術有關。自那以后,他就隱約萌生了退意。從醫藥企業到政府職能部門,從醫藥代表到藥監局的科長,他自稱是“從良”。他有天對秦虹說,我這些年的經歷可以寫一部小說了,題目就叫《從良記》。他看過一部當代小說,小說里說,教育越來越成為一項血腥的投資,他就想,醫藥醫療行業又何嘗不血腥。他的最大“客戶”是一家省級醫院,醫院的醫生除了拿醫藥廠商的回扣,醫院另有獎勵,開出的檢查項目和住院單分別按費用的百分之二十和百分之五提成。幾年間,他是眼看著醫生們一個個又分房子又買車,醫院的高樓大廈也一棟接一棟,一棟比一棟氣派豪華。
熊村最終下決心不當“代表”,也與這家醫院有關。有一天,他在醫院碰到一位小學同學,小學同學的兒子患了白血病,在這家醫院治病兩年。同學夫妻兩人一月不到兩千元的工資,兩年里,同學賣了房子,仍負債幾萬。那天他去看望同學的兒子,發現其每天服用的維持劑量的藥品“血樂欣”,正是出自自家公司,且是經自己的手進入醫院。不用問他也知道,這藥到患者手中,藥價已翻了幾番??粗枪鞘萑绮竦耐瑢W父子,他差點沒掉下淚來?;丶液蟮哪峭硭裆瞬?,人木木的,懨懨的。秦虹究問,他說了白天的事。又說,我賺了同學的血淚錢。秦虹聽了無語。后來他出去了,快半夜才回來。秦虹看他在寫辭職報告,大吃一驚,他說,我回家了一趟。我爸調侃我,說咋快認不出你是我兒子了?他說他正在重讀一本書,他說一百年了,現在的中國文化人還不如晚清的文人。熊村的父親在師范大學教歷史,是晚清史的專家,但在很多人眼里一直是個刻板的學究形象。爸說,崩潰了,沒指望了。秦虹說啥意思嘛,你那個爸也太有文化了,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說完就離開了。第二天遞了辭職報告后,他找到同學租住的一間小屋,送了同學一萬元。那一刻先是同學哭了,后來他也跟著掉了淚,兩個男人各哭各的意思。
十年來,熊村不僅一直關注孔子正,同時一直關注震震的小雞雞。如今震震已考上大學,他很少再有關注的機會,秦虹更是無緣得見,便總向他打聽:喂,震震他,正常嗎?他總是這句話:一切正常。茁壯嗎?秦虹有時這樣悄悄地笑問。他也笑答:茁壯,而且成長。每逢這時,秦虹的眼角嘴角總有抑制不住的喜氣往外冒,在熊村的感覺中,那喜氣里還有一種幸虧當初的得意,同時暗含了對他當初拼命阻撓與她吵鬧的責備。有時他反問秦虹,難道當初不做它就不茁壯不成長嗎?秦虹擰眉一哼:難說哩,誰知道后果咋的!孔校長他老婆咋死的?男人不替自己想,也該替女人想。不替震震想,也該替震震將來的媳婦想。他說,震震是不是白挨一刀也難說哩。秦虹便橫他一眼,再罵他一聲“犟驢”。
這頭犟驢最終沒能犟過秦虹。十年前,秦虹是全校第一個支持男生集體做割皮手術決定的班主任。她第一個率先表態讓自己的兒子去聯合醫院,第一個在決定宣布后的當天就在班上宣布了學校的決定。學校還將全校班主任對學校決定的執行情況列為年度考核的目標之一。那時,秦虹即將提升年級語文教研組組長,且被列入校領導的后備人才,她的積極表現可謂忠愛兩全。但她難過家庭關。她和熊村哭鬧了一個星期,連“離婚”這個詞都在婚后十多年第一次脫口而出。晚上哭鬧過了,第二天一早,秦虹換上一臉明媚的春光,走出家門來到學校,還要利用空余時間做很多家長的工作。誰知道呢,白天的秦虹和晚上的秦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秦虹有天晚上又和熊村吵鬧時,熊村說,秦虹啊,你咋像個瘋子!
熊村堅持說這是一筆交易,堅持說挨刀是小,蒙哄是大,是羞恥,是明明白白的入套。秦虹一句話就把他滅了,她說,你成天干的就是交易,所以在你眼里的一切都是交易!
打此以后,一場持久的家庭紛爭以熊村的失敗結束。
失敗后的熊村陪著秦虹一起將震震送到了聯合醫院。
學校安排男生分期分批做手術,每期每批的男生都在二三十個。那天,熊村看見二三十名男生被家長們領著牽著排成串兒走向醫院時,男生們個個哭喪著臉,有的臉上懸著淚珠,有的試圖臨陣脫逃,拼命掙扎,有的還沒挨刀就發出比挨刀還痛的叫。那一刻,熊村在心里不斷念叨“史無前例”這個他從小就爛熟于心的詞。后來又想,在這個天翻地覆的年代,史無前例的事浩如煙海,自己不也在干著史無前例的事么。眼下,男人的皮要割下來,女人的膜要補上去,不也是史無前例么。
那時,聯合醫院使用的還是一般的環切儀器,不像現在,已經用上了CHR IIID型包皮包莖整形治療機、微米電子刀、氣囊擴張器等先進設備,所以孩子們還是無可避免地流了血挨了痛,也算是這批割皮的先行者為人類新興的醫療事業作出了自己無愧于光榮的貢獻,為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和完善盡了一個準公民的義務。那天,聯合醫院忙得像打仗,醫生護士一律將手術簡稱“電雞”。熊村只聽見他們隔一會兒一叫:第一例電雞,第二例電雞,下一個電雞消毒,電雞包扎完畢……熊村看見,那張有痣的臉在整個手術過程中指揮若定,兩眼發光。
術后的男生們在家休息了3天。3天的時間不足以讓他們像往常一樣行走,上學的第一天,他們基本是被家長背著攙著自行車馱著送到學校。熊村那天將震震背到校門口就不進去了,讓他自己上3樓的教室。這時,他看見許多術后的男生一個個臉上含悲忍痛的表情,他們全都奓著兩腿緩慢而沉重地行走,一副昂首挺胸即將臨盆的孕婦模樣,不少人齜牙咧嘴齒縫咝咝。一群好似“帶鐐長街行”的小男子漢,被更大一群女生圍觀,她們全都發出咯咯的笑聲。有個男生惱羞成怒,對女生們開罵,卻什么也沒罵出來,干瞪著兇狠的眼睛。有個叫鐘馬的男生硬撐著顯出若無其事和無所畏懼來,六年級一個瘋女孩沖他大喊:“種馬”,你背詩啊,背“任腳下響著沉重的鐵鐐!”“種馬”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女生堆里已經笑瘋了。
英才小學當年全校的男生是1023名,最后做了手術的有602名,百分之五十多一點。其余不足百分之五十的男生,學校未予強迫。學校當初的“決定”中也只是號召和動員,并沒有必做的強制性規定。熊村后來對秦虹說那些未做的男生們幸免了,秦虹說,幸免不幸免,長大了成人了結婚了才知道。
602名學生的醫藥包干費總額是15萬余元,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孔子正所得3萬元。這筆錢廖化給得很爽,一天也不拖。給錢那天,他和孔子正在陽關酒樓朝雨廳都喝高了。
“英才行動”之后,廖化趁熱打鐵擴大戰果,在其后近一年的時間里,又一一拿下5所小學,后遭學生家長抵制和投訴,媒體相繼對此提出質疑,西邑市衛生局緊急叫停,這一極具創意的集體割皮行動才從此偃旗息鼓。但此時的西邑聯合分院已羽翼漸豐,像只飽食的鷹,在西域遼闊蒼茫的天空愜意地翱翔。
八
廖化比熊村先行了一步。
孔子正服刑的監獄所在地幾十年來都叫青谷勞改農場,直到1995年才和全國的勞改農場一樣,全部改稱監獄。
距西邑市約三百里的青谷監獄管理局轄下共有15個監獄,孔子正在第3監獄。廖化去的那天,犯人都下地干活了,孔子正沒去,靠著監舍的墻坐在矮凳上籠著袖子曬太陽。他閉著眼睛,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從容而慵懶。廖化叫了一聲,他的眼皮像一把撐不開的傘,用了很大的勁才漸漸張開。他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身體動了一下,將廖化從上到下來回看了幾遍,臉皮橫豎扯了幾下,半天才悠悠地說,哦,是廖院長……
管教干部這時拿來一個高凳讓廖化坐。廖化坐了,又覺不妥,他讓孔子正坐高凳,自己坐矮凳。孔子正不推讓,坐到高凳上,這樣,矮凳上的廖化就成了仰看。這瞬間的感覺讓孔子正很受用,撫慰了他蒼涼的心。他想這時候的廖化當然應該如此。他想他若是說出那3萬塊錢,不知還會引出另外幾所學校的多少萬。他想他這時完全可以以恩人自居、以仗義自傲,所以,接廖化遞過來的煙時就像接下屬送上的一份文件,廖化彎腰給他點煙時,他舒坦得像個爺爺。
廖化一直將莫可名狀的笑掛在臉上。他不知第一句話該說什么,他的非凡的口才這時完全派不上用場。他想第一句話無論說什么都不合適。他倒是希望孔子正能開口破了這窘境,將他解脫。孔子正卻似乎存了心要讓他難堪,一直不說話。
一根煙抽完,孔子正將煙屁股在凳腿上摁滅,然后兩指將它碾成碎末,突然說,寥院長,你今天咋不穿西裝?
廖化愣著,坐得中規中矩。
孔子正斜覷了眼,說,我記得你從來都是西裝筆挺的。是不是擔心你的西裝領帶會和我這身背了白杠的囚服不諧調啊?
廖化說,孔局長……
孔子正說,我不是局長。
廖化說,孔校長……
孔子正說,我也不是校長。我現在是階下囚。
孔子正眼射寒光,看得廖化心里發毛。他說,孔校長,我來……是真心誠意的……
孔子正說,是真心誠意的感激,還是真心誠意的道歉?
廖化喏喏道,也許……都有吧……
孔子正哼了一聲,說,有這個必要么?這種時候的感激和道歉都是毒藥,只會加速我的腐朽和死亡。
廖化不知所措。
孔子正說,廖院長,倒是我應該感激你哩,沒有十年前你給我上的那堂生動的社會人生課,我孔子正很可能至今還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書呆子!
廖化扭頭望遠,目光空洞。
孔子正說,當然,我還得感激你在我坐牢之后來看我,還拎來這大包小包的,難得你有顆慈悲心哩。其實用不著了,我這張嘴比我的心還死,如果還有啥秘密,我會讓它和我一起進墳墓的。
廖化感覺自己像只貓爪中的鼠。他想你孔子正該恨該怨該挖苦的是你自己,你不拿這個3萬,還會拿另外那個3萬。你這個書呆子變成貪官囚犯也是遲早的事,當初要錢時是何等的獅子大開口。想到這里,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說,孔校長,我知道,現在我說什么都多余,我只希望您能健康地提前出獄。如果那時候您和我都還在西邑,若有什么困難,您盡管找我。
孔子正轉過臉去,眼睛像一把鋒利的鐮刀,勾住遠處一垅越冬的小麥。其實他更想將這把鐮刀勾在面前這人的脖子上,然后用力一拉。他沒說錯,這時候說什么都是多余。至于剛才那些話,都他媽狗屁不值!把當年的集體割皮和如今聲名顯赫的西邑聯合醫院連起來一想,更是心如刀割。他回頭一聲冷笑:廖院長,你修成正果了!
廖化搖頭裝傻:我……不明白……
孔子正說,十年前在陽關酒樓,你說你這輩子的理想就是丟下手術刀,十年后果然就丟掉了,豈不是修成正果?
廖化手捏來揉去,說,那時候,我少不更事……十年了,不還是窩在那塊巴掌大的地方嘛。
孔子正說,有天在《西邑日報》上看到你的光輝形象,我回家對我老伴的遺像說,老伴我告訴你啊,當年的那個廖醫生如今是成功人士了,他放下手術刀,立地成佛了。
廖化有點悔來青谷。孔子正此刻的目光才真正是一把屠刀。他不想待下去了,他想他做了他應該做的,再沒什么可說的了,更不想與孔子正爭論。他從衣兜里摸出一個信封袋,雙手遞給孔子正。
孔子正只瞟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十年了,他太熟悉信封這種東西了。過了很久他才扭過頭來,斜眼看信封,下巴輕輕一挑:啥東西?
廖化暗笑。十年前在陽關酒樓,他將一個病案袋遞給孔子正時,他也是這樣一字不差地問了一句。
廖化說,信封。
孔子正不停地磨牙幫子,左看右看,看了又看,又將廖化囫圇看了一遍,小聲說,多少?
廖化說,3萬。
孔子正眼睛倏然大張,又大又亮,亮得太陽都從里面反射出光芒。他的牙幫子慢慢地磨,然后由磨變成了咬。遲疑有頃,他四下飛快地掃了一眼,以花甲之年難得的敏捷,一把抓過信封,塞進了內衣。
孔子正是學歷史出身,比較善于觀今鑒古地思考問題。史鑒,武將不怕死,文官不貪財,方是清明政治;但在中國,這種理想的境界幾千年來都是社會烏托邦。他想他之入青谷,沒脫文官貪財的歷史窠臼。不過,他認為眼下并非只有官才貪,有些人沒貪不是他不想,而是沒有貪的資格或機會,一旦有了,人人無師自通,他不過是運氣背點罷了。最致命的是他“上面”沒人。所以,他并不認為自己多么有罪,不認為自己應該承擔全部責任,責任更大的肯定不是他孔子正。來青谷后,他幾乎每天都要想到廖化,想那3萬塊錢。那錢是他的源頭。他對廖化既恨又不恨,一切都是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他預料廖化會來青谷,他想他既然去了法院,就必然會來青谷。這期間他準備了很多話,比如問他為什么要去聽庭審和聽了之后的感受,問他在“英才行動”之后又支出了多少收入了多少,還想和他討論一下關于人性善惡體制利弊以及信仰有無對人的影響的哲學問題。當然,他還想看看他廖化有沒有自覺性。沒想這些都沒來得及說,他廖化就扔下錢拂袖而去了。
不過,還不錯。
熊村來青谷,令孔子正詫異。
孔子正并不認識熊村,熊村自我介紹后,他難免有點受寵若驚地哦了一聲,說知道知道,秦虹老師的愛人,藥品公司的醫藥代表!
熊村說,我早就不當代表了。
孔子正這時正在那垅青綠的麥田里扯草,他從地里出來,和熊村并肩坐在田埂上,說,現在何處高就?
熊村說,市藥監局。
孔子正又哦了一聲,啥部門?
熊村說,監察科。
孔子正腦子飛快地轉動,很快鎮定下來。不過他揣摩,來看他的不是秦虹而是秦虹的愛人,這里面必有文章,這年月,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誰會拎了禮品來探監?
寒暄了一陣,孔子正開門見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熊先生請講,此來何為啊?
熊村也不繞彎子,說,我想請問孔校長,不,孔局長……
孔子正伸出巴掌一擋:叫我孔子正,老孔!
熊村說,孔校長,我想請問您一件事。這件事情,不管您說出來不說出來,對您都無關緊要了,但我需要。我的需要其實只是一種心理需要。我向您保證,我的請問絕無任何企圖,我只是想證實一下。
孔子正拍拍沾滿泥土的手,說,你想證實啥哩?
熊村說,十年前,英才小學的男生在聯合醫院做了一次集體割包皮手術,我想問問您,當時您和聯合醫院之間,是否……有某種約定?
田野一下變得寂靜了。
孔子正憔悴發黃的臉漸漸漲滿了酒后常有的紅潮。他收緊眉頭,做出很生氣的樣子。他看熊村,熊村看他,兩對眼睛膠著著。他想熊村本來想說另外一個詞,后來改成了“約定”。他現在來問這做什么?十年了他都不問,現在他入獄了卻來問,他會沒有任何企圖?
孔子正一笑,說,你啥意思?
熊村誠懇地說,真的沒啥意思。就一個意思,有,還是沒有?
孔子正挑釁地說,有又咋樣?
熊村說,有,就證明了十年前我的預感是對的,十年的疑問就此畫上句號了。
孔子正說,要是沒有哩?
熊村說,沒有,就證明我是個猜忌多疑的小人,以利我今后的人生反省。
孔子正又一笑,說,我明白了。是啊,人人都要反省。不過,我和你的反省不同,我是在監獄內反省,你是在監獄外反省。祝你好運哩,你怎么會是小人哩,你是堂堂的醫藥代表、監察科長哩!
熊村來之前就想過,就算真有那回事,孔子正既然不肯屈服于法律,就更難指望他對他說出真情,但他還是來了。
熊村說,孔校長,幾年前,我熊某人并不比現在的您干凈到哪里去,但我是自動辭職的。我可以不辭職,還可能升到更高一層的位置。
孔子正說,那你為啥辭職?
熊村沉默著。
孔子正說,這正是你比我高明之處,得收手時且收手!我承認,我比你貪,行了吧?我這樣回答,你該滿意了吧?
熊村說,孔校長,我今天來不是和您討論我們之間誰比誰貪的問題的,我只不過是想知道,當年,是否是一筆交易。
孔子正這時看熊村的眼光很兇。他終于說出了這個詞。他想,你姓熊的一家三口住著240平米的復式樓,比我孔子正孔局長的房子都大,都說裝修豪華,家庭設施超現代化,你有什么資格來質問我,還在這里裝模作樣的充圣人。他想,你不過是金盆洗手快些罷了,跟婊子從良有什么差別,否則不定哪天和我一樣!他想你姓熊的撈飽了,然后搖身一變由鼠變貓,竟然跑到監獄來想盤我這只死老鼠,沒門!
孔子正氣急敗壞地站起身來拍打衣服,嗆人的塵土在熊村的頭頂飛揚。他說,熊先生,你心理需要,我孔子正難道就不需要?我告訴你,當年沒有交易,只有科學和正確,十年的歷史已經證明!當年的孔校長還是個堪稱垂范的校長,請你不要以“代表”之心度校長之腹!說完調頭朝遠處的監舍搖搖晃晃地走去,將熊村連同他帶來的水果食品,還有準備自我反省的一肚子的掏心話,一起撂在了田埂上。
熊村追上去,鐵門哐當一聲,把他關在了外面。
九
熊村是背著秦虹去的青谷,他怕說了秦虹會阻攔。去前他也往好處想過,孔子正如今也許死豬不怕開水燙,或者良心發現,從而印證他的認定并非虛妄。他當然不相信孔子正的“堪稱垂范”,那句“我孔子正難道就不需要”天機泄露。
這天回到家已是深夜,秦虹急得直叫嚷,說熊村你死到哪里去了,一整天找不見人,手機也不開!熊村說我去青谷監獄了。秦虹說,你去青谷監獄?做啥?熊村說,去看孔子正。秦虹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你去看他?做啥哩?熊村說,我想證實,十年前的集體手術到底是不是一筆交易。秦虹叫道,熊村你神經病啊你,你咋恁不厚道哩,你這不是落井下石么!熊村說,秦虹你看我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么?秦虹咬牙靜了一會兒,甩頭問,你證實了么?熊村說,沒有。已經坐到沙發上的秦虹又站起來,熊村啊熊村,我說你這人,一個大男人,哪恁雞腸鼠肚一根筋心眼子比針尖還小哩。十年前的事了,你還糾纏不休!咋樣,純屬子虛烏有吧!你不要現在是啥監察科長,就把人人都看成老鼠。人家現在是老鼠,你不能說他十年前就是老鼠。熊村啊,我擔心你這個監察科長弄不好會變成冤案科長哩!
等秦虹靜下來,熊村說,現在作結論為時尚早。秦虹說,你還想咋的?熊村脫掉外衣朝衛生間走,說,不咋的,洗澡,睡覺。
第二天,熊村來到西邑聯合醫院院長辦公室。
廖化這時是從修剪那痣的鏡子里看見熊村的。他轉過身來。
熊村微笑著問道,你是廖院長吧?
廖化說,我是。說著朝老板臺前面靠墻的沙發一抬手,說請坐。沒等熊村坐下,他自己在皮椅上先坐了。他一只食指撫摸嘴角,仔細打量熊村,努力回憶面前這張似曾相識的面孔。請問,你有什么事嗎?他說。
熊村說,廖院長,你應該認識我。
廖化說,很抱歉,我認識的人太多了。
熊村說,十年前,我聽過你在英才小學的講座,后來還當面向你請教過割除包皮的有關問題。后來在醫院做手術時,你還讓我往外拿那些孩子們用過的血棉球血紗布。
廖化噢噢地點頭,這么說,你是學生家長了?
熊村說,是的。我今天來,是想請問一下,你能告訴我,你那天為什么去旁聽孔子正案件的公開審理嗎?
廖化笑容頓消,目光如刃。有頃,他說,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人?
熊村說,我和你一樣,都上過醫科大學。還有一個相同處,后來我們都棄醫從商了,你當了醫院老板,我當了醫藥代表。
廖化說,我沒有棄醫從商,我到現在一直在干自己的本行,有時候也做做手術。醫藥代表?請問,哪家醫藥公司?
熊村說,我早幾年就不干了,現在在市藥監局。說完,他雙手恭敬地遞上名片。
廖化嘴說那就棄得干凈徹底了,接過名片看了,故作驚訝說,喲,監察科長!我們聯合醫院也在你的監察范圍之內吧?
熊村說,見笑了。廖院長,我今天來,只為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去聽孔子正的庭審?
廖化笑著反問:請問熊先生熊科長,我有回答這個問題的義務嗎?
熊村說,沒有。但是,十年了,我一直想證實我的判斷。
廖化說,什么判斷?
熊村說,我判斷你去旁聽,是出于擔心,擔心孔子正貪污受賄案涉及到你。
廖化唇邊的那顆黑痣顯著地跳動了一下,身體往后靠去,兩手攤在扶手上,灑脫地笑道,熊先生,你應該知道誹謗的后果。
熊村說,如果是,我愿意承擔后果。
廖化咬咬嘴唇,慢慢站起身來收拾桌面,說,對不起熊先生,失陪了。
熊村說,沒有結果,我會再來。來了,我仍然要結果。
廖化說,你想要什么結果?
熊村說,我想知道,十年前英才小學那次集體手術,是不是你和孔子正之間的一筆交易。
廖化再開口時,聲音有些破碎:熊先生……你究竟想……干什么?
熊村說,廖院長,除了想知道結果,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干,我以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同行的名義,向你保證!
廖化提高了聲音:那我就告訴你結果,那不是交易!那是聯合醫院在落后的西北地區開展的一次普及科學消除愚昧的義舉!你應該知道的,我們只收了比上海低一倍的費用。也許你還應該知道,那次手術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至今我們還對當年做過手術的孩子作過回訪,陰莖發育得像棒槌!十年間,沒有一個孩子因手術問題來醫院復診或者投訴……
何其相似啊,熊村直想笑出聲來,他們是不是有攻守同盟啊?他打斷他:廖院長,這些我都不懷疑。我兒子當年也做了,如今的發育也證明了你們手術的成功。我現在關心的是,在那次手術背后,是否存在私下的經濟往來。
廖化輕輕一笑,那你就關心好了,你有關心的權利。
熊村說,我需要你證實,有,還是沒有。
廖化忍不住了:可笑!我說沒有,你說有,我們是不是在這里無聊地浪費時間?對不起,我還有事。說完,他去身后的書柜找東西。
熊村坐著不動,說,我去青谷找了孔子正。
廖化背對的身體電動門般硬挺挺地轉了過來。
熊村說,廖院長還是坐下來,我們談談。
廖化擰緊眉頭,談什么?孔子正說什么了?
熊村說,和你一樣。
廖化說,那你還來問我?
熊村說,孔子正不承認我能理解,你不承認,我也能理解。但我對這件事有尋根問底的熱情。
廖化說,熊先生,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無中生有地弄出一個你想象中的結果來?
熊村說,不是無中生有,是有中卻無。600個孩子一起割皮,給人留下太多的疑問,沒有交易是不可能做成的。
廖化說,熊科長,誣陷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熊村說,我說過,如果是,我承擔責任。我還說過,我只是懷疑,想請你證實。我并沒有公開行動,只限于我們私人之間的交談,我想這構不成誣陷。
廖化叫道,我已經證明了,你這是癡人說夢!
熊村說,廖院長也知道了,我干過醫藥代表,也曾經是公關高手。雖然商業賄賂不在藥監局的職權范圍,但這不妨礙我去另外幾所學校徹底了解十年前所有的集體手術。
沉寂了很久,廖化終于又坐回皮椅上。他的聲氣忽然低弱了很多:熊先生,我真的不明白……
熊村說,直覺告訴我,孔案已經結案,廖院長是不愿意證實發生在十年前的那筆交易的。
廖化說,你相信直覺還是事實,還是證據?
熊村說,我相信一個學醫5年的人,應該有不低于常人的起碼的誠實,相信有過十年寒窗的讀書人,有勇氣承擔一種責任。
廖化說,我實在不能理解,十年了,你為什么還要來證實什么交易不交易!這又有什么意義?
熊村說,六百多個孩子的血,能說沒有意義?
廖化表情十分的無辜:聽說過以色列男嬰出生8天后要行“割禮”嗎?
熊村說,上帝沒有和中國的孩子簽約,所以,你對英才小學六百多個孩子以及其他許多孩子的行為,是違約的。
廖化說,你的幽默一點都不好笑。
熊村說,我們和孩子一起行割禮,同樣一點都不好笑。
廖化說,我們?誰是我們?
熊村說,你,我,還有孔子正。
廖化說,不,我沒有。不過,孔子正倒是割了。
熊村說,那你為什么不割?
廖化戧了一下,說,那你割了嗎?
熊村說,我們都割了。這臺手術很漂亮,大家都割得干干凈凈。
廖化的表情難得愚鈍了一回,揪著痣上的毛盯著熊村的臉琢磨熊村的話。
熊村說,廖院長,我其實不想證明這一切是真的,不然,醫生和教師這兩個人類最崇高的職業,會被它弄得灰頭土臉。
天暗下來了,有人在喊“廖老板下班了”。
廖化站起身來說,熊先生,讓你失望了。我很敬佩你,當過醫藥代表,如今又成了監察科長,看上去仍然像個正兒八經的知識分子。有空常來坐,我們到底是學醫的同行啊。
熊村起身,廖化送他到門口,兩人握了手。
熊村說,不管將來的調查結果如何,我會向你匯報的。說完朝樓梯口走,皮鞋在走廊走出鼙鼓般的鈍響。
響聲一下一下敲在廖化心上。
熊村正要下樓,廖化喊了一聲,熊先生,請等等。
熊村站住了。
廖化兩手插在褲袋里,低頭緩慢地走過來,抹了一下嘴,說,熊先生,我能不能請你吃晚飯?
廖化開車載著熊村直奔陽關酒樓。一路無語。
到了,廖化對迎賓小姐說,要朝雨廳。
一進朝雨廳,廖化就對熊村說,十年前,就是在這里,我答應了孔子正的提成要求。那筆錢是3萬元,最后也是在這里付清的。
這天晚上,廖化和熊村都喝醉了??彀胍沽?,酒樓老板讓自己的司機開廖化的車先送熊村,然后再將廖化送回家。
熊村一回到家就栽在沙發上,想嘔吐又吐不出來,難受得直打滾,兩只手在胸口亂抓一氣。秦虹一邊抱怨一邊給他脫鞋整衣蓋毯子。熊村酒氣熏天地說,秦、秦虹……我現在正、正式向你……我熊、熊……絕對不會制造冤、冤案……那、那個廖……請我在陽、陽關酒樓喝、喝、喝了……他承認給了孔、孔……3、3萬……我終、終、終于……證明了……崩、崩潰了……媽、媽媽的……喝的啥、啥酒……血酒……咋、咋有血、血腥、腥氣……
秦虹往鼻梁上不停地推眼鏡,說,熊村,你看你醉成啥樣了,你胡說八道些啥呀!
熊村直擺手,我沒、沒、沒……我感覺我、我正飄、飄、飄飄……
秦虹狠著聲氣說,飄飄欲仙!熊村頭一歪,爛醉如泥。
第二天秦虹下班回家,清醒后的熊村向她作了清醒地講述。秦虹晚上有飯局,邊對鏡整妝邊說,新生事物,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只當是交了學費,沒啥大驚小怪。再咋說,孩子們都是那次手術的受益者。熊村說,再咋說,十年前我的判斷被證實了吧?秦虹轉過臉反問,你覺得這種證實有意義么?熊村喉結上下翻滾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意義?噢,對不起,我忘了,你現在是校長了,秦校長,秦老板!靜了一會兒,他突然仰天一笑,道,哈哈,割了,都割了……然后仍是一副醉態,幾個醉步,晃出門去。
責任編輯 韓新枝
【作者簡介】徐世立,武漢人。主要作品有小說《兒科醫生》、《紅的雪》、《落英繽紛》、《美人痣》、《夢里沉湖》、《微瀾》、《圣誕快樂》、《特型演員》、《美聲》及長篇紀實、散文作品等。長篇小說《兒科醫生》曾獲湖北省“屈原文藝獎”,同名電視劇獲“飛天獎”?,F為武漢市文聯文學院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