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看到百盛門口的妍正在向我揮手。大聲叫著我的名字,我打開車門,妍鉆進半個身子的時候,手已經環住了我的脖子,后半邊身子如魚般滑進來,柔軟的嘴巴貼在我臉上, “老公,怎么才來呀,人家好想你啊。”
我拍拍她的臉,淡淡地一笑算是回應。妍身上的香水一層層漾開來。
妍在氤氳的香氣中笑, “怎么,剛從老婆那來?魂不守舍的。”我笑,“你不是我老婆嗎’誰又能比得上你的勾魂功夫?”
妍大笑,“哪里勾你魂了?”
“這里,還有這里。”我邪邪地笑。
妍咭咭地笑,作勢要打我,我反將她一手摟住,另一只手平穩地把著方向盤。車子穩穩地向前駛去。
2
送完妍回去上班時,已經過了9點。不過我倒是不必朝九晚五,以我的家世完全可以在A市呼風喚雨,屈尊于一個小報社工作,領導哪里敢責怪?巴結部來不及,要說像我這樣身世的公子喜歡玩文字游戲的還屬 鳳毛麟角,不過我也只是喜歡寫出不同文字后面隱匿的面孔,那會有很多不同,就像女人,有婉那樣沉默內斂的,也有妍這樣熱情奔放的 當然還有純凈如水的,詩情畫意的,神秘莫測的。
中午,茹打來電話,說想見我,茹是寫詩的女孩,偶也寫寫散文、小說,經常往這里投稿我們見過幾次面。
茹有一雙澄澈的眼睛,像這個年紀所有愛幻想的女孩,有著不切實際的光芒。我出差組稿的時候,她出來見找,在酒后與我探討文學,卻忘了自己不勝酒力一她醒來的時候看到自己衣履完好,便愛上了我。
我并不是君子,可我從來只惹容易解決的麻煩,茹是那種瓊瑤氣質的女孩,對愛情有著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看得出,她不是那種可以用錢打發的女孩、而她需要的感情,我經不起,這個時代成長起來的人心最矛盾,怕人不愛,又怕人不愛。
下午上班的時候又讀到了紫煙的稿子,很少見這樣的文章,時而清麗時而婉約,有著淡淡的憂郁。我猜想那一定是個紫丁花般的女子,生活的鋒芒到了她那里成了繞指柔。即使在大怒的時候,怕是也像寶釵,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必是經歷了一番生活又善解人意的女子才會有這樣的胸襻,懂分寸,知進退。她從不寫地址,所以也無從郵寄稿費。那樣的女子,對錢,也是淡泊的吧!
她一篇一篇地投稿子給我,有時是篇完整的文章,有時又像囈語。我知道,必是不被珍愛的女子,才會有這樣的憂傷。
我在她每個被刊登的文章后面都會寫,請作者速與本刊聯系。不錯,我對她很好奇。
3
妍說, “老公,今晚有大餐,你可一定要來啊!”我笑,“自然,要好好享用。”妍說:“討厭,你最壞了。”我們在電話兩頭快活地大笑起來。
我來到妍住的房子,妍奔出來,我一下子抱起她,妍在我懷中放肆地大笑,高跟鞋脫落在地板上,空氣中立刻有了清脆的聲音。我把她抱到床上去,親吻中衣衫盡落。
妍的技巧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我迷戀她的原因。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富有激情,每一個細胞都是活泛的,手指經過的時候,每一塊骨骼都在輕輕地呻吟。我們會嘗試不同的姿勢。妍呻吟的聲音很好聽,高低緩急像一部錯落有致的曲子。不像有的女人,叫起來跟要死人似的,也不像婉,不怎么動,也不出聲,只喜歡傳統的姿勢,在黑暗中眼神亮晶晶地看著我,興奮的時候,會輕輕地叫哥哥,還會流淚。
高潮的妍看上去更加瘋狂,大叫著我的名字,這令我有種棋逢對手的感覺,把自己也帶入巔峰。妍在汗水中咬住了我的左肩。
在那一瞬,我想起了紫煙,不知道這樣一個女子在這種時候,會是怎樣的姿態。
回家的時候婉做好了飯菜,靜靜地望著我。
我說,我吃過了。婉一聲不響地收拾碗筷。
她不問我在哪里吃的,和誰。即使有幾個夜里輾轉不歸。或者帶著陌生的香水味她也是不問的。她應該知道我有很多女人,但她從來不問,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又仿佛什么都看得穿。我想起古代那些老爺的發妻,終日捻著佛珠,超然物外的樣子。她從不會與我談論家長里短,只會坐在我旁邊看著我,或者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知道做些什么。
也許正因為這種無原則的退讓和毫不干涉,讓我在眾多女子中,挑選了她,盡管她的家世似乎和我并不匹配。
在舞臺上看到跳古典舞的婉時,心里對自己說,就是她了。當我把戒指戴在她手上,向她求婚時,她落了淚。我們只領了證,甚至沒舉行婚禮。彼時和家里已經鬧翻,不宜張揚。
只是日子長了,倦了。我這樣給自己找借口,何況,婉已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畢竟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福氣嫁入豪門的。
晚上妍發來短信,說,老公,我今天表現好不好?有沒有獎勵啊?今年新上市的皮革裙真的很漂亮。我說,你很令人銷魂,絕對配得上那款皮草。
妍很聰明,知道威脅男人結婚是個愚蠢的行為,不如趁著恩寵還在,多撈些實惠。茹就不同,只知道日日相逼。半夜打來電話,說想我。說可以不要名分,只要和我在一起。我只得蒼白地安撫她,我們不適合,真的不適合,你那么美好,我不配,真的不配。我有很多女人,我不想傷害你。她說,我不管,那么允許我愛你,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她有時還會打到我辦公室去,說只想和我要個孩子,獨自撫養。
我被她搞得焦頭爛額,哭笑不得。甚至后悔不該去見她。
紫煙就不會這樣。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越來越多地想起這個名字。
4
六月的一天,接到張媽的電話,說父親病了,想見見我。張媽從小帶我長大,她開口,縱是不情愿,也不好不去見的。
周末去探望父親,盡管他是染發的,看上去仍然蒼老不少,他半倚在床上,眼神威嚴,聲音穿透力很強。一個倔強而沉默的男人,向來不懂得什么叫婉轉地表達,也不懂得慈愛。
他說讓我回來接手他的事業。是他那些企業、那些珠寶、那些黃金鉆石嗎?我轉過身去,面對著窗子,“你不必指望我。你大可以捐獻給慈善事業,或者,你那些情婦。”
我以為他會跳起來,像他的一貫家長作風,然而他沒有,他在我身后嘆息著說,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又知道多少?我和你母親之間,是她負了我。”
我忽然暴怒地轉過身子, “如果你還想讓我把你當父親,就不要說這寡廉鮮恥的話,既然做了,為什么不敢擔當。不是你,母親不會跳樓,你只知道摟著可以當你孫女的女孩睡覺,你懂得感情嗎?!”
我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
我開始給紫煙寫信,還好,有她的郵箱。 我跟她講我的事業,女人,還有家庭。我從未和一個女人說那么多。
我說那些女人,沒有溫度,即使皮膚相觸,也依然是徹骨的寒冷,還有,孤獨。
12歲時那個殘陽如血的畫面,一個家庭的支離破碎,一個至親至愛的人在我面前離我而去。從此我不相信愛情,不相信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因為,我恨。
紫煙也開始回信。
她說,她是被遺棄的孩子,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靠吃百家糧長大。她就算是恨。也不知道該去恨誰。所以她選擇去愛。
她說后來家鄉發大災,8歲的她幾乎想要放棄,可當她接到好心人捐助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沒有被整個世界遺忘,那些愛和感激,支撐她活到今天。也許人不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不可以左右自己的遭遇,但起碼,可以選擇自己的心境。
她說,很多事情也許不像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樣。
她說,你的心不敞開,怎么能感受到那些溫度。你傷害了別人,更是在傷害你自己。
電腦屏幕在我面前模糊,我想象她冰涼的小手敲擊在電腦上的樣子,頭一次,我覺得自己不是那么孤單。
5
茹再打來電話時,我正在和妍激情飛揚。我把電話放在妍的旁邊,妍很配合地大聲呻吟,說著一些肉麻的情話。電話那邊一片沉默,隱隱約約有輕微的啜泣聲,然后就是忙音。
我煩躁地掛斷電話,穿上衣服,回到了家里。
飯菜在桌子上,婉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我嘆口氣找了條被子給她蓋上。不經意看見婉的眼角仿佛有淚珠。
我對紫煙說,也許你說的對,我的確在傷害別人,亦是在傷害找自己。
蜿不知道什么時候到我身邊,給我加了件衣服。我握住她的手,她的身子輕輕抖了一下。
我的確有很久沒要她了。
婉的一只是繞過我的左肩,另一只纏繞在我的腰際,長發散落下來,像纏綿的淚珠,她擺動著腰肢,大聲喊著我的名字,從未見她這樣瘋狂,仿佛把一夜當成一生那樣來過。我被推上頂峰,也忘情地呼喊起來,婉的身子震了震,我在她體內完成了高潮。
我才想起,我剛才喊的是,紫煙。
半夜的時候,茹的電話又打來,我掛斷,又打,我又掛斷,電話依舊不屈不撓。我幾乎喊起來, “你煩不煩,我從未見過你這樣不可理喻的女人!”
“她自殺了。”電話里是冰冷的聲音。
“什么?!”我一震,手機差點從手中滑落。“你說她怎么了?!”
“她死了,死了,你滿意了吧?你究竟對她做了些什么?她那樣愛你,你……,”
那個女孩是茹最好的朋友,茹的事只有她知道。
我沿著墻慢慢滑下去,我無法想象那樣柔弱的女子是用怎樣的決心割開自己的手腕,必是痛到極處,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鮮血一點一滴直到干枯。
婉抱住我的時候,我的睡衣全是濕的,我不停地哆嗦,緊緊地抱著她,婉輕輕地拍打著我,撫摩著我的頭,眼神里都是寵溺和疼惜。我在她懷里號啕大哭。
6
父親開始立遺囑了,他把名下的所有財產都給了我。
我趕過去見了他最后一面,令我驚奇的是,婉也在。
父親對我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婉是個好女孩,好好待她。
他叫婉給我拿來一個老式的紅漆木盒子,說,你想知道的,都在這里面了。
我打開,里面是一個粉紅皮的日記本和很多信,還有一綹頭發。
等我知道那些內容以后,我面對的已是父親冰冷的墓碑。
母親一生只愛過一個人,那個人不是父親。他是個年輕的軍官,后來軍官移情別戀,母親在悲痛之下只得選擇對她的家人有救命之恩的父親,并且有了我。后來,軍官回來了,請求母親原諒。母親到底是愛他的,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情,懷了身孕。后來母親終于看清了軍官的本來面貌,又要父親原諒她。
父親在信中說,我一直在原諒她,給她最好的東西,最寬容的愛,可她從不懂得珍惜。那年,我只是用身邊的女人跟她賭氣,沒想到,她真的會那么固執,選擇結束生命。
還有你,和你的母親一樣固執、任性,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末了,他寫,多想聽你再叫一聲爸爸,跟你小時候一樣。
“爸爸……”
如今我終于肯叫爸爸。但是冰冷的墓碑不會回答,蒼翠的松柏也不會回答。
我對紫煙說,妍離開了,去了法國。我一直以為她是貪圖錢財的女子,沒想到她的家世也是顯赫的。她說她愛我,我很愧疚。她從來不給我添麻煩,我只當是她心計頗深,卻從未想過是愛。
紫煙,我想見你。
紫煙回信中只有幾個字,不如憐取眼前人。
九月的陽光說不出的干燥,回家的時候找水喝,卻沒有發現婉的身影。我一間一間房子打開來看,只有空蕩蕩的風吹過。
我嗓子發緊,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事,跑到婉的臥室,在電腦桌上發現一份她已經簽好的離婚協議書。電腦屏幕還是開著的。我茫然地點著鼠標,我知道,婉走了,走了。
我辭了報社的工作,開始一心一意打點父親留下來的生意,很快我成了A市的風云人物。很多女人投懷送抱,我都不為所動,我成了柳下惠。
偶爾我也會想起去法國的妍。在天堂的茹,不知去向的婉,和不肯見面的紫煙。想起她們的時候,都是破碎的記憶和模糊的笑容。
尾聲
第二年三月的時候,我出現在婉村里的小學。婉素衣布鞋,結著一根粗粗的麻花辮,眼睛晶瑩地望著我。她已經是一個老師了。她是山里孩子的希望。
她終于做到了她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我拿出離婚協議書,在她眼前慢慢撕掉。我說,紫煙,你欠我的并沒有還清,因為你現在欠我一顆心。
不錯,婉就是紫煙。
那天我看婉的電腦,在她的文檔里發現了全部的真相。
她8歲那年收到了好心人的捐助,其實就是我們家,不過是舉手之勞,卻讓一個女孩這樣感激。她在一件大衣口袋里找到一封信,是一個10歲男孩寫來的,大意是鼓勵她好好學習,好好生活下去,并且還附有地址。
婉一直拼命學習,做好幾份工,書一直念得最好,她發誓要受最好的教育,等有一天報答我。
后來婉被一個好心老師發現了,培養她跳舞,直到最終遇上了我。她固執地相信當年那個純真熱愛生活的小男孩只是暫時的迷失,她愿意等他回頭,就像當年他等她振作起來一樣。
婉說,這么多年,她終于看著我一點一點走出自己的心魔,而那一切是她無數個孤枕難眠的夜里,睜著眼看我擁香攬玉、玩世不恭換來的,她忍受了一個女人最大痛苦的凌遲,而她欠我的早已還清。
“我一直等到我能獨當一面時才來找你。你給我一個半年的期限,我們都好好考慮一下,現在我來了,我也想問你要一個期限。”
我把戒指戴在她手上,“一生,讓我照顧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