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述吳門畫派的園林繪畫 徐 熊
園林題材的繪畫可追溯到南北朝時期的石刻畫,其中有描繪當時文人園居生活。亭臺樓閣隱現于山林泉石之間,文人在其中游玩、宴樂,讓人聯想到王羲之《蘭亭序》“茂林修竹、流觴曲水”之樂。唐王維有《輞川圖》,尚有摹本傳世。北宋有李公麟《山莊圖》。其后南宋建都臨安,西湖區域就是個園林群,宮廷畫家聚集于此,留下了很多作品,在一些團扇小品能見到。元朝這類作品較少,多為山居漁樂之圖,僅見王蒙《具區林屋圖》、倪云林《獅子林圖》。云林還曾參與了獅子林的營造,《吳縣志·第宅園林》記“獅子林在城東北隅潘儒巷。元至正間,僧天如惟則延朱德潤趙善長倪元鎮徐幼文共商疊成。而元鎮為之圖,取佛書獅子座名之,近世以為倪元鎮所筑,非也。”其中所記諸人皆以山水畫聞名于世,也見當時山水畫對造園影響之大。
明朝中期以來,江南地區經濟繁榮、富甲一方,很多私家園林紛紛涌現。這些園林大多建在城中或城郊,被人稱為“城市山林”。其中蘇州更是代表之地,至今還有一些園林流傳下來,雖風貌定已不同,但大體布置格局尚在,仍能感受一些當時風流。如王獻臣“拙政園”、吳寬“復園”(今為怡園)、徐泰時“東園”(今為留園,文征明有《東園圖》存世,不知是否為此園)、文震孟“藥圃”(今為藝圃)。這些園林多是由一些告老還鄉的官員及富裕文人所筑。享受山野之美、林泉之趣、田園之樂是人之本性,對自然的親近,可獲得生命本能的愉悅和慰籍。既不能忘情于世,真正隱在山林忍受寂寞清苦的生活,就在城中建一座“人工山林”,高高圍墻一隔,既成兩個世界,把塵世喧嘩隔于外,自己過清凈恬淡的隱逸生活。文征明在為當時人顧春潛作傳時云:“或謂昔之隱者,必林棲野處,滅跡城市。而春潛即仕有官,且嘗宣力于時,而隨緣里井,未始異于人人,……此其跡也。茍以其跡,則淵明固嘗為建使參軍,為彭澤令矣。而千載之下,不廢為初士,其志有在也,……,與其志也,余與春潛亦云。”江南士人就是基于這種隱逸觀來造園,追求一種悠然自得的閑適生活。
這些園林既是私人的活動場所,也成為文人們的公共活動空間,雅集聚會、結伴暢游、品茶對弈、鑒書賞畫,這些都是園林中時常發生之事,是園林的重要功能之一。這兩方面的園居生活常被圖之于畫。吳門畫派的畫家多為當時知名文人,又處于園林之地,對于園居生活當有深切體會,從他們的傳世作品中也可見一斑。早期的有杜瓊《友松圖卷》,是為友人魏友松之園而作,起首右邊一叢松林雜樹,房屋隱于其后,星內兩人坐榻對談,左邊大片庭院中起假山一座,有蹬道小橋、飛瀑流水,若非后有欄桿圍之,還以為真山。院中有芭蕉幽篁、湖石棋臺、石桌上置二三盆景,一人賞畫,童子立于旁,二人出游,似在評點園景。體現了當時文人們對園居生活的享受。把此作與宋人所繪園林相較,明顯少了莊重富貴之感,而多了閑情恬淡之致。這也是皇家園林與私家園林之別吧。筆墨表現上也不復宋畫那么剛硬古質,而顯圓潤松動,比之元畫,又少野逸孤寂之氣,而有雅致中和之趣。這種不激不勵、溫潤淳厚的風格也成為后來整個吳門畫派的大致基調。杜瓊也曾有一園,得“朱長文(字伯原,宋時吳中名士)樂圃東偏地”而號東原。吳寬還為其園景作記,名《重建延綠亭記》。其后沈周也有些園林作品,如《虎丘圖冊》《蕉蔭琴思圖》。但他大部分作品是把園居當作畫中點景、畫眼,還沒作具體細致描寫,可能與當時園林還沒全面興起有關。
造園蔚然成風是在明朝中后期,這在整個造園史上也是一個高峰期。私家園林經宋元發展,已完全成熟,積累了大量的造園程式,產生了很多造園名手。周時臣為徐泰時作東園,張南陽為王世貞作弁山園,計成更是寫出了第一部系統的造園著作《園冶》,文震亨《長物志》也有大量關于造園的內容。文人們也積極地參與到造園活動,對整個園林的風貌格調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故計成在《園冶》中云“三分匠人、七分主人”。后人稱這一時期園及后受此風影響之園為“文人園”,借用繪畫中“文人畫”一詞。文征明即參與了王獻臣“拙政園”的營造,為之作《王氏拙政園記》,并繪圖三十一幅,各個景點一一寫來,對開作詩文,用真篆草隸各體文字寫成,被譽為三絕冊。園內至今尚存文氏手植紫藤一株。
園林是文征明繪畫的重要題材,從傳世作品來看,這些畫還大多為精品,因為很多是為友人園林作畫傳或記和友人游玩雅集,故多用心。《真賞齋圖》是為收藏鑒賞家華夏所作,《惠山茶會圖》是記他與蔡羽、王寵等友人的一次聚會。更為典型的是《影翠軒圖》,寫園林中一片段之景,庭院中一書齋及齋旁圍廊,廊中二文士對坐清談,旁有童子煮茶,蒼松、翠柏、碧梧、修竹環繞之。用筆細膩婉轉,上色淡雅清麗,是文氏本色作風。這已是對園林作細節描繪,建筑物在畫中比例增大,成為畫面主體,刻畫也很具體,不再屬于山水中的點景作用。此類作品還有《琴鶴圖》《樓居圖》《深翠軒圖卷》等,畫中已無崇山峻嶺,畫的都是主體為齋、軒、樓等建筑物,山水在畫中所占比例極少,有也只是淡墨遠山一抹,作為園林背景或是起畫面籠氣作用。這些園林圖畫,較之文氏其他山水畫更為生動自然、讓人親近。不同于宋人所畫的皇家園林,文征明畫的是明朝當時的文人私家園林,而這時園林更有山林野趣,園的氣勢規模不及宋。但園雖小,經過疊山理水、栽花植樹,要達到“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自然之境,營造一個淡泊幽靜的世界。而他的筆墨本身也和這種境界暗合,中鋒用筆,不急不緩,平和沖淡,相對于元畫中流露的清苦超逸,他的畫顯出一種恬美寧靜之感,有著塵世的溫暖,氣格不及前人,倒也很可人,氣息上與精致小巧的文人園林確實很般配。
吳派后繼之人也有類似圖畫,如文嘉《王百轂半偈庵圖》《遺琴圖卷》,錢叔寶Ⅸ虎丘前山圖》,陸治《竹林長夏圖》等,都能繼承前人而出己意。園林題材繪畫對吳門畫派風格的形成起著重要的作用,他們取材于當時營造的大量園林,對園林景致和園居生活進行了提煉和升華,集中展示了園林之美,影響和推動當時及以后的造園活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