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軼事

程十發

(1921～2007)年，上海松江人。名潼，齋名曾用步鯨樓、不教一日閑過齋，晚年稱三釜書屋、修竹遠山樓。幼年即接觸中國字畫，但給他印象之深莫過民間藝術。1941年畢業于上海美專國畫系時，山水畫筆墨已頗具功力。上世紀50年代以來，以連環畫，插圖影響于畫壇。此后，藝術視野不斷拓展，“取古今中外法而化之”，在人物、花鳥方面獨樹一幟。

程十發多才多藝又勤奮多產，很早就形成自己獨特的畫風。他的作品，筆墨灑脫精湛，氣韻生動，抒情而浪漫。在人物、花鳥、山水畫三大門類中，他善于通貫其中融為一體，具有縱橫揮灑，渾厚、古樸、生機盎然的藝術效果。即使是書法藝術，同樣顯示了奇突、清麗的藝術特色。作品《麗人行》根據唐代大詩人杜甫同名詩而作，但取“三月三日氣象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句意，重點塑造了幾位青年女子游春、惜春、戀春的愛美之心和天清氣爽的舒朗心境。在中國傳統人物題材中，鐘馗是程十發百畫不厭的一個。他曾經說：“鐘馗就是我。”不過，他筆下的鐘馗與其他畫家的鐘馗不同：善良、幽默、機靈、閑淡、毫無怒威之氣。晚年，畫家多作花鳥畫，筆法、墨法更趨靈動，色彩明艷，構成新穎。連環畫代表作品有：《列寧在一九一八》《列寧的故事》《膽劍篇》《畫皮》《老孫歸社》《孔乙己》等。《孔乙己》榮獲首屆全國連環畫繪畫評獎二等獎。程十發長期任上海畫院院長，是一位成就斐然，中外盛譽的藝術家。

程十發先生是當代中國書畫界的一個天才，一個怪杰。說怪杰，因為其書其畫，絕對是前無古人。在我的印象中，十發先生畫的少數民族少女以及羊和鹿，是非常精彩的，每張都是見了一眼就足以使人終身難忘的佳作。而且，看到他的作品，心中就有一種特別安靜，特別平和的感覺。

十發先生一生經歷大起大落，頗具傳奇色彩。余與程十發先生的兒子比較熟悉，據了解，十發先生14歲喪父，家道艱辛，16歲那年，家鄉又慘遭日寇轟炸，松江舊城被夷為瓦礫。家沒人，書也讀不成了，于是17歲那年到上海，進了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學習國畫，開始了他的藝術生涯。解放以后，他也曾經歷甘苦，尤其是“文革”受沖擊后，境況更是日艱，一個大畫家，只能在家中搞搞家具設計，熱水瓶圖案設計，照相機造型設計來消磨時間，偶爾畫畫荷花，抒發一下心中報國無門，備受冤屈的悲涼情懷。

直到十年動亂結束，十發先生才重新獲得書畫創作的機會，迎來了藝術生命的第二個春天，收獲了豐碩的成果，并達到了他藝術生涯的頂峰，他的成就，不但影響了中國書畫界，而且得到了世界藝術界的一致認可。

因為我在中國略有成績以后一直在日本學習，發展，因此和十發先生真正意義上的交流不多，但每次見面，都足以使我終身受益。真的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1995年秋天，我在日本大阪突然接到韓天衡先生的一個電話，說，他和十發先生，正在沖繩訪問，馬上就要到大阪來。天衡在電話中說，他已經告訴十發先生，周之江是旅日書畫家中比較有成績的人，當年胡問遂，錢君匋先生，唐云先生到日本都是周之江先生接待的，所以建議十發先生也到大阪來看看我。最后他還在電話中補充一句，你是大阪的宋江，不找你找誰，是嗎?

我和天衡先生私交甚篤，接到天衡的電話，真是欣喜異常。遠離祖國多年，一個人在日本打拼，天天用日語和日本人打交道，難得講幾句中文，也是寂寞，難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十發先生一行來到大阪后，我把他們安排在我太太開的飯店里共進晚餐。我的太太是日本人，那天特地穿了和服，陪在一旁，小程先生帶了錄像機，一直不停地為我們錄像。我招呼他一起坐下，十發先生則一揮手說，隨他去，他忙慣了。等到小程先生停下來，我們的話題就慢慢轉到了在異國他鄉謀生做事的艱難上，小程先生是美籍華人，因此，十發先生就問我，你也加入了日本籍?我說：沒有，我老爸不許我加入日本籍。十發先生大笑，你娶了日本太太，你老爸知道嗎?我說知道，十發先生笑得更歡了，笑得我和我太太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兒，十發先生說：我這次與天衡一起出來，天衡說，他是滴酒不沾的，我對他說，你與我一起吃了這么多頓飯，哪一桌飯的葷菜中不用酒當作佐料?滴酒不沾?假!葡國雞中，酒味這么濃，難道聞不出來?十發先生又回頭對我說，之江，你1989年到日本，已經6年了，太太都是日本人，還堅持聽你老爸，不全心全意融入日本社會，投入日本藝術，也是假。之江，你是搞藝術的，你到日本6年來，能有今天的成就，看來日本人民沒有虧待你啊，你為什么要跟著你老爸一樣對過去耿耿于懷呢?十發先生又說，我年輕時，也恨日本人，而且是恨之入骨，因為日本人的炸彈炸了我的故鄉松江，炸了上海，炸了中國，日本鬼子兵殺害了幾百萬中國人，我親身經歷過8年抗戰，吃夠了日本人的苦頭，自己的許多親友死于戰亂。但那是日本軍國主義，是日本侵略者。我今年兩次到日本，上次到奈良，主要是去寫生奈良的鹿。奈良的鹿非常有靈性，鹿與人和睦相處，互相呼應，一片歡樂景象。這次到沖繩，再到大阪，一路走來，依我看，日本人民是很友好，很善良的，而且日本人民特別講文明，懂禮貌。

我的太太雖然是日本人，但她還是能聽懂十發先生的中國話的，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

就在那天的飯桌上，十發先生除了開導我融入日本社會，投入日本藝術以外，還特地為我起了一個日本名字，他說，你夫人叫山中真智子，你可以叫山中竹史，大家都是山中，才真正是一家人。你是日本人的女婿，在異國他鄉，無論是做人還是搞藝術，都要謙虛，謹慎，中國人以物喻意，常常畫竹掛墻上，取其虛心，警示自己，所以山中竹史是個好名字，聽我的，不會錯的。還有，中日友好不能放在嘴上，你現在已經有了實際行動，還要繼續發揚光大。

十發先生喝了點酒，乘著酒興，真真假假，竟然講出了這樣一個道理。

十發先生的字畫和儀式成就我是一向欽佩的，然而在一頓平平常常的晚餐上，他竟然也能把握住生活的真實，通過我家里的平常瑣事，發掘出這樣一個使人吃驚，發人深省的道理，使我更加欽佩。他根據他所經歷的歷史變革和社會變革，明確指出了日本軍國主義和日本人民本質上的區別。

大師就是大師，藝術大師與常人在思想上最大的區別就是率性，純真，誠實。敢很敢愛，而且恨得清清楚楚，愛得明明白白。一個親身經歷過抗日戰爭歷史滄桑，受盡日本侵略者欺凌壓迫的老一輩藝術家，能從反對族群對立，反對民族歧視，熱愛世界和平的角度，講出如此公正的話，確實非常的難能可貴。十發先生的藝術作品，之所以充滿愛心，充滿青春朝氣，有著如此新鮮的生命力，這與他務實的人生觀和先進的世界觀是分不開的。

程十發先生已于2007年7月17號逝世，作為晚輩，謹以此文紀念十發先生，并衷心祝愿上海——大阪這兩個城市的人民，永遠友好下去。祝愿中日兩國人民永遠友好下去。

注：本文作者周之江(山中竹史)，旅日書畫家，大阪日中書畫篆刻協會會長。